第14章
第14章
翌日清晨,司然照舊開車去切斯特島。天陰,海濱迷朦着晨霧。司然打算在後院種些豌豆莢。他從露臺端來兩天前泡着發芽的豆子,蹲在花壇邊,按照算好的間距一顆一顆仔細埋進去。
豆莢纏繞着搭架生長,它需要這主心骨,要是找不到搭架,它就會依附到最近的植株上,是種沒什麽骨氣的苗苗。但這有什麽關系呢,在這個被燃料、化肥和牛糞便裏的氮污染熏得發臭的世界裏,豌豆的根瘤菌會吸收空氣裏的氮,合成養料。珍貴,堅韌。相較而言,玫瑰多餘得像是人們永遠閉不攏的嘴。
往地裏敲着木條,司然餘光瞥見二樓窗戶一晃而過的白影,飄飄忽忽的,像是懸崖上搖搖欲墜的蒲公英。這些天他來後院,喬卿會默不作聲地在遠處看,匿在卧室窗簾後面,或者蹲在門廊下。司然佯裝沒發現她,哪怕看一眼,她也會逃走的。
掃了後院的落葉,他沒有像平常那樣直接離開。他去海邊跑步,回客房沖了涼,然後坐在客廳等喬卿。喬卿下樓後,司然告訴她說要去西海岸見幾個投資人,周五再回來。
可能是他說話的口吻太生硬——周予淮曾調侃這在人窮困潦倒之際或許是個壞毛病,有兩個破錢之後反倒襯得嘴臉真誠起來——喬卿誤以為司然要她接下來這禮拜替他侍弄花草。她說元冬不在,這些事她都會努力去做的。
司然一時不知該怎麽接茬。喬卿問院子裏那個有搖杆的塑料滾筒是做什麽用的。她擡起頭望着他,說不然你帶我去看看。
她很少和他對視,目光相接的一瞬司然覺得她說的話他肯定是要照做的。
于是司然領着她走到那個老舊的家用堆肥箱前,打開蓋子,指着裏邊混淆腐爛在一塊兒的肥料,向她一一介紹起植物殘渣來,這個是菜葉,那個是瓜皮,棕色的是茶葉末,剛倒進去的是蛋殼。
他細數到掉落的松針時,喬卿笑着說她明白了,這是在煮魔藥。
司然側過頭看她,被那個笑容晃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原來肥料能讨得她高興。良久回了神,司然才把滾筒的塑料蓋關回去,右手肘僵硬地保持了奇怪的彎曲角度。
喬卿問他為什麽肥料箱有個搖杆。她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但還是收回手去。
“為了翻轉廢料鼓,方便空氣從通風孔進去。”司然拉着把柄轉一圈給她看。
喬卿認真地點頭。
“氧氣。”他生硬地補充:“微生物需要氧氣才能降解廢料。”
喬卿又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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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排水。”他堅定不移地要将有機化肥作為今日同妻子之間最重要的話題,“肥料裏不能積水。翻轉之後,多餘的水分會從通氣孔瀝出來。”
“好。”喬卿聽見了。
“裏邊的東西越重,滾筒就越難轉起來,所以不用堆太多肥料。”司然後腦都麻了。趕緊閉嘴吧你個傻叉,他告訴自己。
“我明白了。”喬卿說。
他無法克制地鄭重地繼續:“以前沒有滾筒的時候,得自己拿松土叉在垃圾箱裏翻轉廢料。”
“肥料滾筒是一項優秀的發明。”喬卿也嚴肅地認可。
中午十二點司機阿岩來接他去機場時,司然仍孜孜不倦地揪着化肥滾筒的話題不放。他甚至忘了早上七點來這裏是為了和她談談昨晚的事——他認為自己反應過于激烈了,對她失禮。
但五個小時開不了口的事情,再給他五天大約也是徒勞。他心裏生出些毛刺。在喬卿送他走到前門草坪外時,司然突然問:“你還是想離婚嗎?”
喬卿微微愣了,像是沒能聽清他的問題。
司然心裏嘲笑自己真是選擇了一個絕佳的策略——強迫她在發酵的植物屍骸前站上一個小時,期冀這能改變她想要離婚的決定。
阿岩放好行李,合上後備箱。拉開駕駛座車門時,阿岩瞧了眼手表。這動作被喬卿捕捉到了,她顯得有些不自在,張開嘴想說句什麽,卻沒能從嗓子眼擠出聲音。
司然看了阿岩一眼。阿岩立即說:“礦泉水沒了,我去趟超市。”說着關上車門,發動車子走了。
四周再靜下來。司然回頭看着喬卿。他盯着她的臉,一直不移開視線。
“你不趕飛機嗎……”她問。
“飛機可以等。”
他沉默片刻,再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問她是不是想離婚。
這回喬卿聽清楚了。她手指在衣角摩挲,再開口時音色很輕,“我一直以為,婚姻是暫時的安排,方便財産的劃分……”說到最後她的嗓音微弱得不及海風吹過。
“不對。”司然打斷她,脊柱像是打了鋼筋般僵挺着:“我喜歡你。我和你過一生。”
他見她低下頭去,鼻翼微張,皮膚上覆蓋淡淡一層汗毛,如同剛轉熟的水蜜桃的絨衣,面頰透出淡紅。
布紮的公務機升至四萬一千尺高空時,司然想這或許是個蹩腳的開始,但她至少是笑着的。
她與周予淮六年前的重逢卻不是這麽順利的。
那年司然二十四歲,喬卿是一樣的年紀。距他們前次在手術室外的初見,已經七年有餘。七年來周予淮從未提過喬卿。這讓司然誤以為深藏在自己腦海一隅的與她有關的複雜心緒——有輕蔑也有好奇,甚至還有一點不甘的悸顫——都是屬于他自己的晦澀不明。
但事實證明同樣的晦澀像是墨綠苔藓般靜靜生長在周予淮心底。多年前躺在病床上面對喬卿時,周予淮臉上宿命般的熾熱和扭曲,從來不是司然的想象。
司然曾經猜測是否周予淮想要用同樣的方式報複喬卿,揚眉吐氣一般地回敬高爾夫球場的屈辱。
但同年在費爾蒙酒店的私人畫展遇見目光躲閃的曾家城時,周予淮都沒能認出來。秘書告訴他對方的姓名,他回想好一會才上前,面目溫和地握手寒暄。
對于在那件事裏同樣無動于衷看着他受辱的馮安,周予淮甚至展現出特別的大度。他毫不避諱地告訴馮安當年自己拿着度假村“預支”的一年工資——事實上是嚴重傷害罪的封口費——盤下Y城舊區一家破産的洗衣店。
半年後這個洗衣店撤去門面和前臺,裝上幾十臺機器,雇傭十五個快遞員,每日來往于大學城宿舍取件送件,伺候少爺少奶們清洗晾曬。再過一年半,相鄰三個省六家幹洗店加盟進來,周予淮把連鎖洗衣品牌賣給了一家大型電商平臺。
周予淮拍着馮安肩膀,笑說這是他的第一桶金。
但對于喬卿,周予淮從來不會那麽寬容。他說喬卿是把軟骨頭,她憑什麽擁有那樣的眼神。司然問是他什麽樣。周予淮沒有再說什麽。
不過司然明白。他說的是喬卿眼睛裏對別人啧啧稱贊的事物的無動于衷。
無能和軟弱讓喬卿像是狗尾草一般随風起伏,早早放棄了抵抗和鬥争。在那雙永遠對不上焦的眼眸裏,仿佛奶白色開司米披肩就該拖拽在泥水裏,仿佛荒淫無恥與天真無邪一樣令她興味蕭然。
她縮在蝸居裏緊閉房門。司然焦躁徘徊,付以粗鄙的沉默。
周予淮踩碎這甲殼。她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