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關于六年前發生的事情,司然耳聞幾件,目睹一些。周予淮和喬卿造的孽,系在一個叫曹勵的人身上。
和衆多聽到“財富自由”就欣快感上頭的布紮創業營學員一樣,曹勵打聽到周予淮的行程,在麻省某私立高校的冷餐酒會上面容堆笑地截住他。
通常助理會把來乞讨的年輕人推開,但曹勵口中嚷嚷是馮安引薦來的,于是周予淮客氣地同他握手。
曹勵介紹了那個叫做“秘聞”的社交平臺——用戶可以匿名分享最隐秘的心思,不用顧忌政治正确或是道德綁架。曹勵自豪地說框架和後臺已經弄好,天使輪還融了兩百萬美金。平臺第一批招攬了五千名測試用戶,還另有兩萬個在排隊等邀請碼。
後來莫尼閑聊時說起,他當時想提一嘴有關網絡霸淩和性騷擾的法律風險。曹勵這般孱弱到只能利用人性的猙獰來發財的玩意兒,遲早會被釘上烏合之衆豎起的火刑架。
但曹勵臉上原始蒙昧的亢奮似乎令周予淮來了興致。周予淮笑着說不如你分享一個秘密。
曹勵有些懵,“我自己的秘密?”
“是。”
“為什麽?”曹勵臉上流露出警惕,混淆着将要中百萬大獎的興奮。
“我想聽。”
曹勵從喉嚨裏擠出一聲笑,難堪地調笑這是真心話大冒險嗎。但周予淮沒有笑,圓桌周圍的捏着高腳杯的五個人的嘴角也紋絲不動。周予淮抿了口酒,視線從玻璃杯中波光粼粼的液體轉到曹勵臉上,“說說看。”
周予淮毫不避諱的探尋像是柄鋒利的刀刃架上對方脖頸。曹勵轉動下巴,胸口塌下來,用軟綿綿的口氣交代自己并不認識馮安。他曾在娛樂報紙一角看到周予淮和馮安的合影,剛才一急就拿來做由頭。邊上的人噓他,笑罵這算是什麽黑料,太敷衍人。
過了半年,周予淮在新郡安曼酒店再一次遇上曹勵。
周予淮從不約在安曼談生意,那裏故弄玄虛,進電梯還要安檢。但那回是凱萊制藥的祝瑞約的地方。
經理領他們走上花園露臺,問是偏好水景還是陽光房的座位。露臺上很安靜,人們大多輕聲交流,偶有杯盞觸碰的聲響。只在火塘邊有個人豪飲暢談,邊上圍着一圈姑娘,正是曹勵。那應該是“秘聞”最風光的時候,拉來十幾位矽谷投資人站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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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服務生給他們端去啤酒——紅白豎條的彈力T恤,俗氣的紅色塑料包臀裙。大概是啤酒廠商贊助的制服,露臺的女服務生無一幸免,男侍者則是火紅的長褲。
周予淮頓住腳步,站在一棵綠植邊,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服務生。祝瑞和司然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曹勵同女服務生說了幾句話。她微微低着頭,唇上是禮貌的微笑,偶爾回個單音節的詞。她臉上有不自在的神情,卻又像是心不在焉,眼裏半色調的灰淡和七年前在病房門口如出一轍。
看得出曹勵和喬卿是認識的。因為曹勵不吝得對在場的其他女人拉拉扯扯,但和喬卿說話時認真幾分,起碼收起了色眯眯的打量。
周予淮一動不動地站着。
一開始領班經理誤以為他喜歡曹勵那桌的柴火堆和燒烤,于是提議不如去西側的火塘邊坐。又過良久,在他直勾勾的眼神裏,不會再有人對周予淮看上了那個廉價套裙包裹的女服務生抱有任何懷疑。
但當喬卿把沾着水的端盤夾回腋下,拿着刷卡機往露臺入口走回來時,周予淮一言不發地轉身往電梯口去,他背對着服務臺,一連按了四次下行鍵。
祝瑞跟上前去,周予淮還笑說露臺陽光刺眼,還是二樓的茶餐廳氛圍更好。那天祝瑞提前走了。周予淮在酒店地庫裏發了會兒愣,讓助理去找曹勵的聯系方式。
他在車裏等來曹勵,言行間甚至有些偷偷摸摸的滑稽。
“是我朋友,淮哥。”曹勵倒是個不記仇的,他彎腰支着手肘趴在商務車後座窗口,和周予淮套近乎。他嗓門兒大,酒氣大口呼進窗裏。周予淮微皺了下眉,還是打開車門讓他上來。
曹勵猿猴般爬進來,伸展一下脖子。“我女朋友和她熟。她在這裏做了半年多了。半工半讀。夏天剛研究生畢業。”曹勵說喬卿現在工作日在SoHo的畫廊上班,周末和晚上在酒店兼職。
“她為什麽要半工半讀?”周予淮問。
曹勵吞下一個酒嗝,聳聳肩,“不知道。家裏沒條件呗。”
周予淮眯着眼睛看他,不知是覺得曹勵在撒謊,還是認為曹勵接觸喬卿別有目的,畢竟這人曾經拿馮安作幌子。其實周予淮想得過多了。喬卿怕是非,不會和馮安有太多牽扯,更不會讓別人知道她是馮安養女,否則何必這樣打工賺學費。
“我介紹你們認識呗淮哥。妞兒也漂亮。”曹勵挺賣力,掏出褲帶裏的手機,邊打字邊說:“你稍等,我讓我女朋友去說。今晚我們攢個局。”
“不行。”周予淮立即道。
曹勵疑惑地擡頭。
“我……”周予淮理了理外套領口,“我要理發。”
曹勵望着周予淮那齊整利落的板寸,幾秒後,低下頭伸手捋了把自己雞窩樣的碎蓋頭,接着又問:“那要不明天?”
“不行。”
“那、哥……”
周予淮打斷了他,“等我電話。”
曹勵殷勤地稱謝,因為不知道具體該謝什麽,嘴裏囫囵話轉來轉去。他下車之後又敲開車窗,為難地擰着眉頭,舉着手機指給周予淮看:“哥,大事不好。我女朋友說這妞有男人了。”
周予淮不耐地“啧”一聲,撣去袖子上的灰,升起車窗。
那天淩晨,司然在院子裏松土。鏟口在月色下微微閃着亮,一下一下的,勾成銀色圓弧。扣着鏟柄的指節在夜色裏顯得蒼白。他把鐵鍬扔到一邊,就着花壇坐下,慢慢仰起頭,看向遠處城市的輪廓。
他想人之間的緣分像是冒着惡臭的沼澤。一鏟子下去,空氣裏到處都飄浮起變質的孢子。這些孢子很多年前就種在人的心底,漸漸長成囊群,躲在見不着光的陰濕地裏。于周予淮是這樣,于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