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喬卿彼時的男朋友叫做代洋,管一個動畫特效工作室。
小夥子很有骨氣。周予淮把他約出來不到五分鐘,代洋怼臉就是一拳。
周予淮止住要報警的餐廳領班,給代洋寫了一張空白支票,與很多年前喬卿帶去醫院給他的一樣。時間和命運讓潦草的收款人周予淮爬到了右下角簽名處。小夥子卻把支票撕碎扔回來。
不過兩天,社交媒體上傳起了視覺美術工作室“岱映”抄襲的消息。幾家知名的特效公司都發文聲讨,定要一查到底,不惜對簿公堂。
同時周予淮讓人準備了兩百多頁馮安的真真假假的黑料——度假村經營風險、關聯公司清算信息——叫代洋的父母明白,喬卿這個養父資不抵債,就是個負累。這事上周予淮也不全在诓人,那時候馮安的財務狀況糟糕透頂。
代洋主動約周予淮見面,說他決定退出。代洋告訴周予淮,等她知道你做過的這些事,她肯定後悔和你在一起。周予淮笑了笑。
周予淮給曹勵撥電話,說兩個禮拜後的周六,定在大提頓蛇河河谷。他說再過半年那片地會被捐給國家公園,不如趁這個機會去走一走。
周予淮說話的口吻仿佛同曹勵是十年的老相識。曹勵向周予淮打包票說喬卿一定會到場,并且在接下來的兩周裏給周予淮的助理打了七個電話,捎上了另外八個酒囊飯袋。
那回司然沒有去,只知道聚會是在周予淮朋友的私人莊園辦的,六百英畝的森林接待了百名客人,大提頓山脈腳下傑克遜霍爾機場來往着肚裏塞滿發型五光十色的男客女賓的私人包機,光是從聖華金谷空運去榨汁的甜橙就有千磅。
但是喬卿沒有去,說是身體不好,“下次吧”。
于是下一次,周予淮候在猶他州遺世荒漠的迎風帳篷外。再下一次,科羅拉多遼闊的雪原也沒能等到她。
秋去冬來,熙來攘往的聚會辦了一回又一回,曹勵沒能叫來喬卿,倒是把投資人的錢揮灑得精光。“秘聞”在輿論風波下一蹶不振,核心人員被挖走,團隊就此解散。
開春,司然在中央公園晨跑時,遙遙看見坐在木椅上看書的喬卿。他立刻停下步子。喬卿仍然低着頭,但長睫微垂,遮住一貫心不在焉的眼瞳,讓司然覺得有些陌生。原來她也有全神貫注的時候。
快跑中忽然的站停令他渾身血液澎拜地流轉。他知道自己将要變成周予淮的從犯,但犯錯本身令他生出年幼時叛逆的快感,連心髒都更有力地搏動。于是他慢慢走上前去,記住每一回腳底落地時小腿的酸脹,每一次深呼吸時胸腔的灼熱。
他走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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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卿擡起頭,眼眸看向他,依然是專注的神情。她像是從記憶古舊的書頁中抽出半張來的印象,映在陽光下,眼裏掠過一縷神氣明快的光亮。
“司然。”她認出他。
“你好。”他想,但願自己是微笑着問好的。
小時候母親有個打火機,半透明紅色塑料殼,煙酒廠促銷送的。但她點煙時候落落寡合的面目和幹瘦佝偻的姿态讓司然止不住心底的好奇。他會藏在沙發後面,睜大眼睛,盯着她手裏的打火機。指腹擦過砂輪。“咔嚓”一聲。橘黃火光仿佛另一種生命湧進灰暗的房間裏,沖進母親空洞的眼睛裏。
焰光點起煙端,照亮她的臉,也明亮了屋子。司然愛上紅色。他哀求媽媽把打火機給他玩,她不許。他從她皮包裏拿了,剛跑到院子裏就被周予淮逮住。那是歲暮大雪天,屋頂壓着厚厚的白,腳踩進雪地裏足有一根筷子深。
“放回去。”十一歲的周予淮是家裏的男主人,站在臺階下堵住他,“跟媽道歉。”
“我不要。”司然不情願地抹了把落到眼皮上的雪花。他覺得這事是可以商量的。
“放回去。”周予淮重複一遍。
“我不要!”司然大叫一聲,繞過他深一腳淺一腳踩着雪逃跑,沒幾步就被周予淮拎着後脖領揪起來,小手在空中揮舞,“錯了錯了錯了!”
母親從屋裏走出來,嘴裏咬牙切齒地埋怨他們吵着她午睡。“能不能管好你弟弟?”周水雲向來只對周予淮講話。周予淮是她的兒子,而司然是周予淮撿回家的寄生物。半年前父親去世之後,周予淮把五歲的弟弟接回家。
她目光落在司然手裏的打火機上,抿起嘴。她抿嘴時下唇會凸出一截,彰顯她不尋常的惱怒。周水雲嘟嘟囔囔地找了根麻繩,把司然捆在院子裏的槐樹下。
司然哭得越響,周水雲就把繩子捆得更緊。麻繩嵌進他手腕的皮肉,司然想母親應該是不喜歡他鬧,憋着不再出聲,讨好地搖着被綁緊的小拳頭,想把打火機塞回她手裏,抹消先前的罪過。但周水雲并不理會,把他綁實之後,她拉上周予淮,說咱們回屋。
“他會凍死的。”周予淮站着沒動。
“他偷東西。他是該死的。”周水雲眼裏的怨憎深重,像是古井底幹涸發臭的石塊。周予淮沒挪步,眼睛一直看着母親,像是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周水雲撣掉頭頂的雪,再留下句惡狠狠的“管好你弟弟”,回屋鎖上門。
五歲的司然不知道母親恨自己的緣由,他只在心裏記住原來偷東西的人該死。他想他再也不偷東西了。他的确再也沒有偷過別人的東西。
頭頂那片沉沉黑雲飄遠之後,大雪漸止。司然磨破手腕上的皮才掙開繩子,從樹下鑽出來,被滿地的雪刺得眼睛發疼。他以為院子裏和街道上一樣沒有喘氣的活物,但等眼睛适應了灼目的陽光,竟看見周予淮呆坐在離槐樹不近不遠的雪堆裏。
司然驚了一跳,以為周予淮會把自己綁回樹上去。但哥哥沒有。
司然經過他跑去敲門,哭喊着求在廚房擇菜的母親讓他們進屋,母親擰開水龍頭,仿佛沒有聽到。
司然跑回周予淮身邊拽着他胳膊說哥哥我錯了,你讓媽媽放我們進去。周予淮一言不發,漆黑眼睛就像是雪人臉上的玻璃珠子,呆滞、迷茫、毫無生氣。司然發覺他不再危險了,于是慢慢止住哭,挨着他身邊坐下。他覺得這樣也挺好,哥哥身邊是暖和的。
過了很久,周予淮把脖子上的圍巾摘下來,一股腦兒裹住他的頭和肩膀。司然把打火機遞給哥哥。周予淮問他知不知道為什麽不讓他玩火。
“因為燙。很危險。”司然是很懂的。
“有多燙?”周予淮側過身問他。
司然說有一百一千一萬度,超級無敵燙。周予淮被他逗笑,摁下打火機,一小簇火苗蹦出他手裏。周予淮說他不怕火,火怕他的,這是他的超能力。司然說我不信。周予淮伸出食指,從左到右一下劃過焰苗。快觸碰剎那,火光甚至往右躲了躲。
司然把一聲驚呼咽回肚子,嚷嚷着也要玩。周予淮說你沒有超能力,你會被燒焦。
後來司然不再要打火機了。他把餐桌旁的椅子拖進衛生間,攀上椅面,拉開儲物櫃,再爬上洗手臺,把一盒火柴藏在套頭衫口袋裏。等母親和哥哥不在的時候,他趴馬桶上,擦一根火柴,目不轉睛地研究空中慢慢起舞的火光,快燒到手時,他記起自己沒有超能力,“啊呀”叫一聲,把它丢進馬桶裏。他還會燒衛生紙,但要趕在火光竄起來之前把它沖下去。
清晨長椅上的喬卿令他想起灼人紅焰在周予淮指尖不安的閃躲。司然心跳得很快。
他問可不可以一起吃早飯。她說好的,她知道一個地方。二十分鐘後他們站在711便利店外,一人咬一個雞肉卷。吃完喬卿說要去酒店上班。司然順路,和她走一段。
太陽的光線終于透出初夏的氣息,擦肩而過的人們脫去毛衣和外套。她要脫帽子很大的黑色衛衣裙,司然替她背了會兒書包。衛衣下邊還是那身火紅的啤酒制服。喬卿還挺敬業,沖他笑了下,說周六中午露臺餐廳有無限量的啤酒,問他要不要來。
司然說他不喝酒。他拒絕的語氣生硬,她愣了一會兒,道句歉,還是笑笑,這回禮貌的成分更多些。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拒絕她。可能是因為他沒有超能力,不能碰火。為了圓這句臨時撒的謊,他從此把酒戒了。
他們安靜地并排走着。從僅有幾句對話中,司然得知曹勵并沒有多嘴,喬卿至今也不知道周予淮那些紛華靡麗的聚會都只為等她一個人。
分別的時候司然問她下周末有沒有空,他哥找了幾個朋友在後院燒烤。喬卿點頭答應。那個周末,周予淮見到了喬卿。
槐樹下,五歲的司然把手心攥着的火紅塑料殼的打火機捧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