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蜜月後周予淮和那個喬卿住進康州的別墅。前一年買下這棟房子時,周予淮還告訴司然附近有業主出手幾片兩三英畝的地,挖了池子、長了樹林或者光禿禿的都有,他問司然要不要也起個小樓。
司然打趣說他這是繼承了祖先正統的小農思想,認為兄弟二人應該在同一片土地上耕作終老。周予淮聽後很自豪,拍拍他的肩說活成那樣才叫像樣,兩個兄弟,一片地,幾頭羊。哦,當然還有媳婦兒。司然笑笑,希望這事會不了了之。
不料周予淮婚後愈發催促司然搬到康州去。把三個人湊一塊兒大約是周予淮對美好家庭最具體的構想。他讓人把周邊走了一遍,在售不在售的地都得問出個價,最後挑中兩塊叫司然去看看。
好在司然前腳已經飛去A市和幾家藝術院校談研創項目,又能拖上一個月。
回程時,司然邀請A大藝術學理論系的陶教授去新郡布紮總部。一輪十幾位大小教授拜訪下來,司然發現還屬這位申請社科藝術基金最有一手,遠勝他稀松的學術造詣。
陶教授欣然答應,還要帶上他的女研究生阿夏。
司然略有猶疑。那位助理不是通過正常招考進校的,她一身貨真價實的本事都露骨地晃蕩在胸前。正常人不消半小時就能看到教授和助理之間的枯木逢春。比如助理的小皮包被教授小心翼翼提在手中,比如她的發言總能逗教授笑得額頭渾濁的汗滴都藏進眼角褶子裏。
那年十月正值哈維韋恩斯坦的事掀起一波MeToo的熱度。司然不願合作方到了聚光燈下炒出什麽花邊新聞。事實證明司然的顧慮正确卻又多餘。
阿夏是個“上進”的女人。她到了新郡就沒再搭上回程的飛機。比起搞女權,阿夏選擇高聲地踩着陶教授的脊背爬上了以賽亞的床。比起日日在大學裏聽老頭子們探讨愛德華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阿夏更擅長品鑒處處懸着肖像油畫的維多利亞式的豪宅。
只可惜阿夏沒能光耀地成為以賽亞的第三或四或五六任前妻,因為訂婚晚宴上,這輩子沒踏進過教堂一步的阿夏經過白蘭地的洗禮突然成了最為虔誠的基督徒,坦言老男人那裱花蛋糕般松軟的下巴令她作嘔。她早就規劃好了離婚後的生活。除開不菲的贍養費,她要保留以賽亞的姓氏謝拉瓦侬,因為那是富有的代名詞。
“哦我是個狠心薄情的女人。這将是我一生的罪孽。上帝饒恕我。”
上帝也不挑三揀四,沒再給她造下罪孽的機會,床上那點龌龊的勾當最終沒能經受教堂唱詩班聖潔的洗禮。
當然那都是後話。
這樣看來,論憑借婚姻獲得階級的攀附,很少有女人能像喬卿這樣贏在起跑線上。雖然幾年後她那手好牌打出了古希臘悲劇式的莊嚴的滑稽——司然曾在和心理咨詢師聊天時嘲笑喬卿的軟弱無能,但那小老頭拒絕站在他這邊,歸因受害女性是不政治正确的——但誰都不能否認周予淮結婚時甚至沒讓喬卿簽份婚前協議。
早先司然認為周予淮沒有列下白紙黑字的協議是色令智昏。但如今司然意識到那是筆公正的交易,連魔鬼路西法都找不到可乘之機。喬卿這頭不堪一擊的羔羊,任由周予淮從她的潔白裏拷打出焦黑的罪惡,今後也會放縱司然從她的無言中換取卑鄙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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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他們付出一切。
自打搬去了康州,喬卿失去了回安曼叫賣啤酒的機會。錯過九點的末班火車,喬卿就得打車或請司機接送,而家裏司機的時薪是賣啤酒的喬卿的好幾倍。這賬叫周予淮一算,連喬卿也能聽懂了。
周予淮接着說服喬卿辭掉了畫廊的工作,理由是希望喬卿能幫忙看顧他在麻省五十英畝的蘋果園。事實上果園有專門的農業管理公司經營,周予淮只看中那塊地的升值潛力,幾年都去不了一次,蘋果更是半個沒嘗過。
喬卿辭職後唯一一回跑到果園,就是陪着周予淮去簽賣農場的協議。不過他把從那塊地上賺到的利潤給了喬卿,倒也言而有信。
司然帶陶教授回新郡的那個周末,周予淮約了布紮的幾個股東去家中。司然在A市機場接到他的電話,讓他們降落後直接去康州家裏。司然本想找個借口推脫,但周予淮講完正事又說你嫂子把左手手腕摔骨裂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速漸漸緩慢怪異,是他斂着愠怒的信號,仿佛喬卿那傻子摔斷手是司然導致的。
周予淮說話的聲音越輕,說明他越在用力克制情緒。那種音調的變化雖然微不可察,但司然再熟悉不過。小時候的司然像是踏着柔軟蛛絲的蒼蠅,随時感嗅着險機。但如今這莫名其妙的遷怒像是藏匿在沉寂樹叢裏的毒蛇般令他心生厭惡。
司然不屑得細問,微眯起眼,懶洋洋地挑釁:“哦。你下手太重?”
對面沉默幾秒,挂斷電話。
司然罵了句粗,一腳踹在對面的矮桌桌沿,玻璃水杯碎在地上,休息室的服務員一言不發地走過來清理。阿夏倒吸一口氣,捂住嘴驚恐地看着司然。司然站起身時她害怕地往椅子裏縮了縮,擡起頭問哥哥你是不是有間歇性狂暴症,這種病會對周圍的人造成危險。
司然回答你說得對,等會兒我就把飛機炸了。說完他邁步離開,聽到阿夏在身後問陶教授我們是不是可以報警,陶教授罵她報個屁,機組都是人雇來的,把他抓了你走着去新郡嗎。
司然到洗手間就着水龍頭的水吞下兩片替馬西泮。這只是幫助睡眠的藥物,不如白蘭地能讓他放松下來,但他最近犯蠢戒了酒。
他逼迫自己認真觀察身邊的環境,這能令他迅速冷靜下來。洗手間地上黑白大理石交替。陶瓷洗手盆。圓形剃須鏡。洗手池邊緣疊着漿洗過的亞麻擦手布。布角是深綠色花體繡字。
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呼出,看向面前的鏡子裏。冷靜終于掙紮着爬回自己的臉上。阿夏說錯了,他沒有間歇性狂暴症。這世界上只有周予淮一個人能讓他這般失态。在司然對自己各種死法的暢想裏,周予淮必須頒給他一個黃銅獎章,上面刻有拉丁文書寫的“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刻,願我因他的關懷而狂暴噴血致死”。
小時候跟着哥哥長大的司然像是實驗裏的白鼠。周予淮每一次挂斷的電話都意味着不久後落到司然身上的拳頭。如今周予淮不需要再用暴力聲張他的主意——電話斷開的聲響就像是巴普洛夫手裏的搖鈴般令司然燥怒不安。
上飛機之後陶教授非常害怕,輕微颠簸就令他滿眼慌張,死死掐住阿夏的手腕。司然微眯的狹長眼眸裏露出一些同情,他無法想象陶教授是經歷了什麽樣深刻的苦痛才混到橫跨三大洲的八所野雞大學或是訪問學者或是榮譽博士的頭銜。
相較而言阿夏倒是自得其樂。司然必須戴上耳機閉上眼才得以在接下來的十幾個小時中逃離她女高中生一樣抽搐不斷的音色如蠢鵝般的傻笑。
整段旅途司然都為究竟要不要去周予淮家而搖擺不定,去了就是認輸,要是不去他得如同等待另一只靴子落下般焦躁地揣測周予淮究竟是因為什麽對他不滿。
從這個角度來說周予淮已經贏了。
司然在新郡機場和陶教授一起上了去康州的車,往西兩個半小時來到周予淮家。保安替他們拉開鑄鐵大門,阿夏說這裏的噴泉奢華得讓她想躺進去,司然腦子裏冒出來生蚝躺在盤子裏被檸檬腌漬後垂死的景象。
那是下午三點多,周予淮還沒有到家。保姆去安頓他們的行李。門開了一扇,喬卿站在門口,微笑着想給司然一個擁抱。她不再是婚禮上被白頭紗和歡顏簇擁的模樣,松松紮着發髻,卧蠶下有青黑的眼圈。
司然靠着練拳擊的靈敏晃開了她,從她身側粗魯地擠進門去。喬卿左手手腕綁着護具,沒能扶住門框,被他帶得往後退了兩步勉強站穩,司然本能想去扶她,但及時克制住了。他邊往餐室走邊輕罵這裏暖氣都不開。保姆去開空調,喬卿客客氣氣地把另兩個客人迎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