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喬卿領着陶教授和阿夏去看了客卧,再請他們去花園房喝茶。

司然去二樓沖了涼,換上浴袍,在水池前刮胡子時聽見短促的敲門聲。他放下剃須刀,走去拉開門,下一刻披頭散發的阿夏撲到他身上,迎面沖鼻的是一股甜膩的爽身粉味。

卧室門口,一個浴袍敞着胸腹,一個絲裙剛遮臀線。阿夏手掌推他胸口,眼神示意他後退進到房間裏。司然一動沒動。她誤以為暗示得不夠明顯,右手食指在他下颚撩一撇,望着他的眼睛把沾着乳白剃須膏的手指含進嘴裏,再戳上司然的胸口,仿佛浸過人類唾液的手指該是能四兩撥千斤。但司然仍是沒動。

阿夏臉上升起宴會中盛裝出席卻無人敷衍的女賓不可置信的神情,但幾步開外一聲怒喊打斷了阿夏的表演。

樓梯口陶教授喉嚨裏的抗議剛開始高亢而有力,但随着時間的推移,它逐漸失去初上場時的強硬。像是所有到了他這個年紀的男人一樣,陶教授不得不休息片刻,兩頰像是跳出水缸的金魚般通紅發顫。掙紮着吸取足夠氧氣後,陶教授終于再一次和阿夏争吵起來。

在你來我往的謾罵裏,司然轉身關上門,回到浴室繼續剃胡子。他聽到樓下有卡車開過,透過玻璃窗看見車停在後院鐵門外,卸下一筐筐蘋果。司然想起那農場該是這禮拜交割給買家,但不曉得周予淮為什麽要搞這麽多蘋果回來。

他琢磨一會兒,套上針織毛衣和長褲,打算去問問喬卿她的手腕怎麽傷的。卧室門外,梨花與海棠堅持着有氣無力的尖酸刻薄。司然面無表情地從他們身邊繞過,陶教授果真是人們口中的高情商,在這個檔口還在老臉上給司然擠出一抹谄媚的微笑。

三層樓走了遍,司然沒有找到喬卿,于是去問保姆麗莎。麗莎領他穿過花園和涼棚,走近後院單獨一間的袖珍木屋。屋外堆着些建材,裏邊光線很暗,飄着股桃心木的味道。喬卿腳邊亮着盞橙黃的小燈,正坐在角落的梯架上翻一本畫冊。她縮成一團。餘光乍一眼瞥到她,司然還以為是只白貓。

麗莎同喬卿打了句招呼就走了。喬卿瞧見司然,合上書,右手撐着梯子站起來,往前走兩步,輕聲問是不是房間裏缺了什麽物事。她說周予淮交代過弟弟的房間不要動,所以她只請人簡單打掃,換些被單毛巾。

“怎麽不開燈?”司然從外邊進來,眼睛還沒适應昏暗的光線,手在門框邊緣摸索到開關往上掰,頭頂還是一片漆黑。

喬卿抱歉地說先前想把這小屋子改成書房,畫冊都搬進來了,結果發現屋頂漏水,又裝修過。“重新走的線,還沒通電呢。”她解釋,彎腰伸手撥了下。她腳邊梯子上的昏黃“咔噠”嘬了口雞血,但要死不活的依然照不清她的臉。

司然自始至終盯着她看,幽暗模糊裏只有她的眼睛掠過些微光亮。直到瞳孔漸漸擴大,能描清她的五官,司然喉結滾了滾,把視線挪開,發現這地方的确重新裝過。

大床、沙發和廚房島臺被移走了。眼下屋子三邊是占據整面牆的書櫃。還有一側是兩扇并排的窗戶,被木質百葉窗和遮陽簾兩層蓋得嚴實。司然想去拉窗簾,但上邊落滿木屑灰塵。他記得喬卿過敏——塵螨、李子——她和婚禮策劃師說過,他在旁邊聽到的。

他很久沒有說話,喬卿也沒催促。兩人面對面站着,他費勁從膠着的思緒中打撈來找她的原因,但他的大腦也在重新走線,過了會兒才通上電。

“手怎麽回事?”司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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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怎麽回事……”喬卿仔細複述,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楚,低下頭瞧見自己手上的護具才反應過來,回答前些天她去鄰居那片五英畝的空地看看。雨下得大,淌出條水渠來,她滑了一跤。她說那塊雖然不是flood zone,但積水會泥濘不好走,要是搬過去,背後小溪的排水改建可得花些心力。

還是查特菲爾德公園邊上那家更好,土地小一些但是利用率高。南面的小池塘很漂亮,如果以後有小朋友或者寵物的話,也可以請人填掉。她說院子裏種了很多花。“向日葵挨着谷倉的牆,高得能遮住窗戶,應該是養得特別好的緣故吧……”講到這裏喬卿去兜裏掏手機,說她拍了些照片給他看,但被司然冷哼一聲打斷了。

“這與我無關。”司然突兀地向她強調。他拒絕被周予淮夫婦看似無害的親近綁架。他從沒想搬到這塊來,也沒讓她幫忙看房。如果看顧不過來的話,周予淮就不該讓他這無能的花瓶離開卧室和廚房。

喬卿擡起頭迷茫地看着他。

“你摔斷手與我無關。”司然再次重申:“我不承你的情。我不會搬過來的。不會住到你們附近。這和哪塊地淹不淹水、花長得怎樣都沒關系。”

喬卿有些懵,過了一會兒,總算領會到他的意思,問道:“你讨厭我嗎?”

司然想了想,覺得她的疑惑是可以理解的。哪怕這是他真實的想法,基本的社交禮儀也該規範他不要把這些話扔到她臉上。但司然不顧忌什麽禮儀,這是對周予淮在機場那個電話的報複。這報複剛開頭已讓他獲得了酣暢淋漓的快樂。因着這快感,司然願意為她解惑。

“這件事上,你倒難得正确了一回。”司然慢條斯理地立論:“原因是你總淪為有錢男人的附庸。這本身沒有毛病。問題在于你不擅長利用這種關系,也不懂得避開這樣的折磨。要是住在邊上常常見到,我将很難承受這個劑量的愚蠢。”

喬卿聽後,低下頭發了會兒呆,像是慢慢消化完這幾句話。司然覺得一拳打進空氣裏。她臉上沒什麽多餘的表情,疏離、清淡,好比她身上那條無關緊要的白裙子,沒有反擊的力量抑或是自證的欲望。但她再擡起頭來看他時,微紅的眼圈像是黎明時分拽着長裙踉跄逃離紙醉金迷的美人,目光裏有一絲曲終人散的夜的味道。

她眼睛裏沒有一滴淚落下,但他已經愛上她了。

喬卿沒說什麽,回身去書架前,試着把手裏那本畫冊放回去。托着書的手指纖細,顯得她無名指上的鑽戒像個碩大的腫瘤般懸挂在那裏。司然琢磨了片刻她為什麽把戒指換戴在右手。哦,左手腕骨裂,大約整個手都腫了吧。她夠兩下沒能夠上,腫瘤璀璨的光芒也跟着發抖。

直到喬卿去拉梯架,司然才走到她背後,右臂蓋過她的把書推進去。她擠在他身體和書架擠壓形成的空間中,回頭像是和他對視,但視線再繞過他的肩膀望向房間門口,唇角像是被什麽毛刺紮到似地顫了顫,輕聲喚了句周予淮。

她從書架慌忙收回手,鑽戒堅硬的棱角刮過他掌心。司然看着她低頭從自己身側擦過,往門口迎。司然目光随着她過去,看見周予淮站在門框下,上半張臉匿在陰影裏,緊繃的下颚蓄着密密一層粗硬的胡茬,連着堅實的頸背散發出某種不可預知的攻擊性。目光在喬卿和司然之間來回一次,周予淮和司然對上視線。

喬卿走了兩步後停住,像是隐含畏懼,手指微微顫抖着搓過衣擺,但下一瞬她已經乖順地上前去牽周予淮的手,仰起臉親了親他的颌角。這個動作奏了效,周予淮臉上露出一點笑容。

和司然無恥的渴望相類似,周予淮癡迷于喬卿對他的信任——雖然他倆都不具備任何值得他人信賴的優秀品質,并且孜孜不倦地摧毀他們身邊人展現出的善意——喬卿無條件的輕信總是能讓周予淮受寵若驚。

“你們怎麽不開燈?”周予淮的語調已是稀松平常。

同先前和司然解釋時一樣,她的語氣像樂器發出的聲響般輕輕柔柔,足以拭去任何陰影,回答說裝修重新走的線,還沒通電呢。周予淮朝窗前伸手一把拉開了遮光簾。刺眼陽光傾瀉進來,空氣裏翻卷起無數灰塵微粒。喬卿掩着鼻子咳嗽兩聲。

仿佛先前靜谧的對峙只是一場臆想,周予淮不再顧她,大步走上來攬過司然往屋外去,笑罵:“就點撒尿和泥的事兒,你小子躲一個月不見人!”

邁進陽光裏時,司然回頭,看進喬卿的眼睛。她神情中的劫後餘生令司然發笑。剛剛那一幕不會到此為止。

周予淮的疑心從不消退,一時的光亮令它匍匐回黑暗裏,佝偻竊喜着迎接身邊窸窣爬出的慘白同類。周予淮有耐心,它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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