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傍晚,一客廳高矮胖瘦都到齊了,陶教授年輕的伴侶像是關在籠子裏的蜜獾一樣四處刨挖起八卦來。翹着蘭花指品茶的教授不得不連連客串十八世紀的英國禮儀教師,“不要問別人家有多少英畝。”“不要再問他們‘做什麽工作的’。”“把你的記事本和筆收回去,你像個小報記者。”“不要給別人遞你包裏的擦手紙。”“不要誇別人太太的穿搭。”
阿夏受不住陶教授被邀訪白金漢宮似的一本正經,與他的争吵聲蓋過了露臺上的四重奏樂隊。
周予淮來到露臺時,阿夏倒沒忘了贈些溢美之詞,表揚道:“你的家布置得真不錯。”陶教授像是快斷氣似地翻了個白眼,羞慚得掩面轉開頭去。莫尼揶揄這哪能是周予淮的審美,虧得他娶到位頗具藝術氣息的太太。周予淮笑答這确實是自己至今為數不多的成就之一。三言兩語愈加鼓勵阿夏仿佛女主人般慷慨地向大夥兒講解如何判斷家具木料的産地。
喬卿掩沒在布藝沙發、油畫和黑膠唱片裏。她話少,偶然的笑顏只是出于客套。她交談時吐字很輕,令人不由自主地傾身靠近,而那似乎令她緊張,不清不楚的呓語更沒了下文,不過多數人堅持把這認作這身份的女人理應的高貴謹慎。
晚飯前布紮的機構股東克裏斯向周予淮介紹季方良夫婦。丈夫掌舵季氏制藥,太太杜先覺是格雷姆精神療養院院長。季氏想收凱萊制藥,在祝瑞那裏吃了憋,輾轉找上周予淮。
周予淮先前沒少聽祝瑞埋汰季方良“做不了良心藥又掙不着黑心錢”,多年後季方良短淺的視野也确實掐斷了祝瑞所有值得一提的研發計劃。但彼時凱萊急需資金和市場渠道,前期小打小鬧的籌資經不住上下幾十口高級知識分子糟踐,全靠季氏的橄榄枝活過了最艱難的階段。
幾年後祝瑞被安保“護送”出了季氏,他和周予淮主持的另一個生物科技基金也一虧再虧被投資人大量贖回。喝酒時祝瑞說兄弟我底褲都輸掉了。周予淮罵你個掃把星,老子盡在給你打工,錢到口袋裏不等捂熱就被你尋個由頭浪掉。祝瑞開懷大笑,悶一小杯威士忌,問下次再一起搞事情不。周予淮給他一拳,笑答廢話錢就該這麽花。
也是祝瑞在周予淮死後找上司然。他說你要是在乎喬卿這個人,就盡快把她從格雷姆帶出來;要是有其它方面的考量,就當我今天什麽都沒說,她在裏頭礙不了你的事。
晚飯後,周予淮招呼幾個朋友夜釣,問陶教授是否同去。阿夏嘗試以強硬的目光逼迫陶教授點頭,但老教授的心力大約和他頭頂的毛發一樣,在今日連綿不斷的熱烈澎湃的争吵中已耗費殆盡,于是他婉言謝絕。阿夏眼睛鼻子胡亂動彈,陶教授轉開頭,過分仔細地欣賞角落桌臺上一對素三彩佛獅子。
而阿夏天生是要踏上社交巅峰的,直白地對着周予淮道淮哥哥那我和你們一道兒去吧,我在湖邊給大夥兒唱歌。大家都笑了。周予淮也溫和地笑,回答說怎麽一時沒看見我太太,請你去把她叫來,“喬卿她內向,在家裏也是要和我玩捉迷藏的。”
阿夏欣然答應,過了會兒回來說喬卿正在後院同兩個果農一道兒分揀蘋果,過後送給鄰居。“她說這時候森林湖很美,希望我們玩得盡興。她就不出門了。”
看得出大家都以為周予淮會樂見喬卿留在家裏,自顧出發,這是大多娶個花瓶的男人懶得多問的部分。只有司然分辨出周予淮臉上絲絲僵硬的愠怒。周予淮說話的聲音輕了些,拉長語調回應這樣啊,不如我們也去後院看看蘋果。
周予淮走在最前,拉開客廳後門。刮進來的晚風冰冷地擒住了衆人面上的客套。莫尼從喉嚨裏擠出一聲幹癟的笑,說兄弟算了吧,咱們自己去玩呗。但周予淮像是什麽都沒聽到,在卵石路上無聲地邁步。
喬卿輕微的違逆仿佛風裏極淡的血腥味。沒有什麽更令周予淮興奮了。這讓他似金錢豹般弓起脊背、露出獠牙,灰白色的趾甲紮進落葉裏,發出窸窣聲響。黑環斑紋在月色下如同一雙雙眼睛磷光閃爍。
他們到谷倉旁的草坪時,喬卿正彎着腰從筐裏揀蘋果。兩個果農和她講解種類,說淡黃的是瑞雪,幾乎沒有酸味,嘎嘣脆。紅黃各半的是紅粉佳人,酸度高,口感更豐富。喬卿右手抓着個蘋果撐在膝蓋上,側過臉認真聽,嗯嗯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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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喬卿的不順只會判一個不輕不重的懲罰,但她做錯了一件事——她現出了笑容。那笑容輕靈不拘束,像月亮俏皮躲在雲層後。
從周予淮臉上竭力壓抑的神情來看,喬卿應當是從未對他這般笑過。周予淮眼皮微微抽動,扭曲的憤怒在他眼底醞釀。他的嫉妒像是一條條慘白蛆蟲,背上的石塊被突然掀開,于是在月光清輝裏躁動起來。
周予淮走去她跟前。喬卿聽見腳步聲,擡起頭看向周予淮,淺淡瞳仁像是被沸騰蒸汽噴濺般顫了顫,眼眸即刻垂下,不再同他對視。周予淮用很輕的聲音問話,喬卿的音色也細若游絲。其他人等在草坪的另一頭,他倆的聲音微不可辨。
來往幾句後喬卿的情緒逐漸激動。她跪坐在草地裏,仰着頭責怪周予淮言而無信,讓她辭了畫廊的工作去看顧果園,又把園子賣了。
周予淮伸手去拉她的胳膊,溫柔地哄:“聽話。”他的語氣平淡、克制,讓人摘不出錯誤,舉手投足間的得體襯得喬卿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晚宴上的端莊體面掉進土裏——她哭着甩開他的手,對周予淮喊你走開、我讨厭你,手臂一掄把蘋果砸他胸前。
司然眯眼盯着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仿佛暢快地譏笑年幼的自己。頭被按在放滿水的浴缸裏,缸底的鏽跡逐漸模糊。司然昏過去,再從遍地水漬的廁所地上活過來。周予淮對他掙紮的臂膀無動于衷,用膝蓋壓住他的胯,右手叉着他喉嚨。“聽話。”周予淮語氣鎮定、懇切。哥哥說這就是他的家庭教育,“十二歲該懂事了。以後到社會上,你會感謝我的。”
周予淮不拘一格的家庭教育至今不失初心。同樣的手法如若出自黑人嬉皮士定能讓趕來的警察清空彈匣、領到行政休假,但是在康州塞了半院子社會名流的別墅裏,規矩當然是不同的。
周予淮轉身走向谷倉。喬卿看着他的背影,整個身體失去了支撐,肩膀脫臼般垂下去,像是暴雨裏打橫折斷的柳樹。她控訴周予淮會在她洗澡時把蛇放進浴室裏,在出差前把蛇丢在卧室的床上。她眼睛裏有微弱的叛逆的淚光。
在場衆人維持了上流的涵養,只有阿夏叫道那姐姐你為什麽不離婚,他再有錢又怎麽樣,他根本不在乎你。
這愚蠢得像是詢問即将截肢的糖尿病患者為什麽不給腳底的潰爛摁上創口貼,但是阿夏話語裏的正義凜然讓人誤以為她那兩條腿全是為解放婦女兒童而敞開的。
喬卿不會離婚的。
她必須留在這個陰暗的角落裏。周予淮身邊固然不讓人愉快,但沒什麽比貿然離開他更危險。
如果警察上門,她身上沒有最輕微的瘀傷。去法院告他精神虐待,沒有人會蠢到替喬卿作證。周予淮會掏出一張說不定在他們結婚當日就準備好的精神鑒定報告,為她的被害妄想發作向法官道歉。
她沒法和周予淮在社交媒體上角力。人們只會在酒足飯飽後玩笑似地聊起這個女人究竟是為贍養費還是想出道。
哪怕無聲無息地溜走,她也不可能在家庭暴力收留中心住一輩子。周予淮會把找到妻子榮耀地裝裱成他一生的使命,如同當初移山填海地追求她那樣再上演一出深情熱烈的戲碼。
每一次失敗的嘗試都會讓周予淮降下暴風雨般的打擊,而她注定是要失敗的。那個初夏的清晨,看見在中央公園的長椅上低頭讀書的喬卿,司然就知道她是注定要失敗的。
周予淮抓着條菱背響尾蛇回來,笑着和大家說不要怕,小玩意兒的毒牙都拔掉了。他去蒙大拿約戈看藍寶石礦井的時候,這條蛇就盤在礦洞的入口。
他說蛇和那枚藍寶石胸針都是自然的奇跡,是他送給喬卿的禮物。“她喜歡這些珍貴又美好的事物。”
周予淮俯身親吻喬卿沾滿淚水的臉。喬卿乖順地擡起纖白的手臂。她眼睛裏微弱的光亮落了幕,帶着些安靜的無力聲張的懊悔,像是不得不告別剛挂上霓虹燈賣起糖葫蘆的街道的孩子。
蛇身纏上她的手腕,漆黑分叉的細舌快速探出縮回。周予淮眼裏重新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