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周予淮看喬卿的眼神是和煦而摯忱的,但偶爾也可以像是爬行動物打量昆蟲一般殘酷、冷血、充滿攻擊性。

周予淮的深情款款常常出現在時尚雜志或節目采訪裏,與其說這是他精心立下的人設,不如說愛情的癡狂和人性的幽暗不過一牆之隔,而喬卿并不擁有選擇牢房的權力。她只配做個妻子,或是秘書,或是受害者。事實上三者都是她。

喬卿很快學會了分辨今天是怎樣的日子、她面對的是怎樣一個丈夫。周予淮身邊的人玩笑說要判斷老板心情如何,可以看喬卿晚餐時點的酒。長相思和霞多麗這樣清新恬淡的白葡萄酒說明他們相處得不錯,待她杯子裏轉着內比奧羅或者赤霞珠,周予淮八成是逮誰咬誰的。

周予淮總喚她“小酒鬼”,仿佛離不了酒精的人是喬卿,事實上他更需要那個被酒精開了竅的女人。她不再為纖毫的動靜而戰戰兢兢,變得尤為可愛迷人。而一朝酒醒,丈夫性格中的蜷曲重新浮上冰面,裂痕深淺錯落着“喀咔”作響。

婚後第二年,喬卿懷孕了。那個胎兒沒能活過十周就自然流産,這在司然看來是上帝對他們特殊的垂憐。

周予淮在接到保姆麗莎電話的時候并沒有表現出什麽異常,但在一早趕回新郡的飛機上突發胸部疼痛,落地就進了ICU。因着周予淮的要求,醫院的電話撥到司然這裏,喬卿并不知情。醫生說他是急性冠狀動脈痙攣,需要住兩天院。

周予淮要過電話,讓司然去家裏看看喬卿,“別人我不放心。”司然這才得知喬卿懷孕的事。周予淮又叮囑司然,“就說我出差。”

“她要問去的哪裏,我怎麽說?”司然問。

周予淮沉默了幾秒,嗓音帶着些沙啞,“不會的。她不在乎。”

司然推門走進院子,天色異常明亮,純白的鳶尾顧不得周圍一片荒蕪,開得茂盛紛繁。花影的單調和天色的璨白重疊在一起,過分美麗的花朵只會綻放在走向死亡的時刻。喬卿坐在秋千上。秋千小幅度一擺一擺的,鏈條不規律地嘎吱作響,像是老掉牙的唱片機。

她低頭在看書,書頁反射耀眼的日光。她的眼睛卻睜得很大,像是不認得這個世界。踏到草坪上,司然微微一頓。他一路上都想不通為什麽周予淮會深受打擊——很難想象那個把毒蛇往卧室床上丢的男人會對未出生的孩子産生什麽同情。

但看到秋千上的單薄身影時司然忽然明白了。周予淮頭一回意識到喬卿也是可以離開的,和這個孩子離開的方式一樣。他無所不用其極地拴住一樣東西,也有敗給命運的時候。

聽到司然的腳步,她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重回書本上。這些年來她看他的眼神逐漸變得冷漠。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是周予淮的幫兇。他曾經奢望這眼神裏會隐含些恨意,但喬卿什麽都不會給他的。

司然走到秋千旁的石凳坐下,問她在看什麽書。喬卿再擡頭望着他,似乎在考量他是不是真的想要聽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像是那個認準自己是蘑菇的精神病人,你如果不是蘑菇、或者自作聰明地假裝蘑菇的話,她是不會搭理你的。

被審視片刻之後,司然大約是勉強及格。喬卿回答他這本書叫神話,這一段是西西弗斯的故事。他們中間隔着點距離,她說話的聲音又很小,散在風裏。他沒太聽清,問她是不是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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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卿搖頭,合起書疊在大腿上,趿着棉拖鞋的腳踩地,小步往後退,再伸直蜷起的膝蓋,雙腳淩空。秋千又慢慢晃蕩。司然瞥到那本史蒂芬弗雷的書,叫做Mythos,厚畫冊一樣的彩印。

喬卿忽然看着他。她說:“我給你講西西弗斯和薩爾摩紐斯的故事。你樂意聽西西弗斯和薩爾摩紐斯的故事嗎?”

于是司然坐在石凳上,聽她講一段神話。

“西西弗斯和薩爾摩紐斯是親兄弟,也是宿敵。他們嫉妒彼此,為父母的愛、為領土,什麽都針鋒相對。長大後,他們中間隔着伯羅奔尼撒半島,各自統領自己的王國。西西弗斯依舊憎惡自己的兄弟,恨得夜不能寐,恨得用匕首不斷地紮自己的大腿。他苦于不能親手殺了薩爾摩紐斯。殘害手足會招來複仇三女神最嚴酷的懲罰。

“終于,西西弗斯從女祭祀德爾菲那獲得一條神谕:‘西西弗斯和泰洛的兒子将殺死薩爾摩紐斯。’

“泰洛是薩爾摩紐斯的女兒,西西弗斯的侄女。聽到這預言的西西弗斯喜出望外。他收起長矛和盔甲,帶上珍寶、馬匹、詩歌,花了九個日夜跨過伯羅奔尼撒半島去到厄裏斯,狂熱地追求泰洛。他終于如願娶到她,還讓她為自己生了兩個兒子。

“幾年後,泰洛帶着兒子們去郊游時,意外聽到西西弗斯向朋友炫耀他無以倫比的計謀。她這才知道原來丈夫自始至終只是想利用她和兒子們謀殺她的父親薩爾摩紐斯。泰洛十分悲痛。一面是自己敬仰的父親,另一面是自己深愛的丈夫。她該怎麽辦呢?”

喬卿問司然:“如果你是泰洛,你會怎麽做?”

司然注視她的眼睛,像是望進濃稠的雨霧裏。良久,司然回答:“我會殺了兩個兒子。”

“哈!”喬卿笑着拍手,額頭沾着被汗水微微濡濕的碎發,“故事就是這麽寫的。泰洛帶兒子們去河邊看魚,朝水裏按住他們的脖頸。她打發女仆去告訴西西弗斯這個消息。西西弗斯趕到河邊時,兩個兒子已經僵死在地上,而泰洛也逃回了父親的王國。”

之後很多年,司然都在想她那天說的話。她說有的孩子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飛機在西海岸降落前,司然給園藝師布萊斯打電話,讓他這周不用去切斯特島,因為家裏人會照看後院。實話講司然對那幾株草能在喬卿的“照看”下活過一周并不抱什麽希望——她過去十年怕是從沒有過這般成就——但他不好駁了喬卿的興致。

布萊斯問司然什麽時候再去康州,“你這個房東從不過來。”布萊斯抱怨:“哪天我把這裏改建成臨終關懷中心,死完三茬人你都來不了一回。”

“上帝會感謝你的。”司然莊重道。

布萊斯提議司然和喬卿到他家住兩天,羽衣甘藍可以再收一輪,蘿蔔也長得很好。

“我都沒見過她。我很好奇,你這位妻子是真實存在的嗎?她不是《充氣娃娃之戀》裏邊的那種永生花嗎?”布萊斯在電話那頭語速很快:“高司令把一束花獻給充氣娃娃比昂卡,對她,哦不,對它說:‘這花很美吧?你放心,它們不是真的,所以永不枯萎。’這聽起來正正是你的婚姻。”

電話上安靜兩秒,随後司然笑了。可惜再講幾句布萊斯陷入更深沉的感動裏:“老實說哥們兒……”布萊斯甚至有點哽咽:“任何女人能嫁給你都是她一生最大的幸事。你是多麽善良可靠的人啊——雖然上帝不一定同意這個說法——我想看着你終有一天學會珍惜自己,勇敢跳進對自身的感恩之海裏!”

“我快被淹死了。”司然說。

布萊斯住在康州的查特菲爾德公園邊上,就是喬卿六年前看上的那戶。雖然木屋書房的遭遇後周予淮不再提讓司然搬到康州的事,司然還是去那三英畝的林地看了看。

他去的時候另一個買家已經快簽合同,于是司然加了些費用。這錢花得糊塗,那地方并不像喬卿描述得那麽好。

西邊是有個小水坑,連着查特菲爾德森林湖,但是水裏躺滿枯樹雜草,魚也半死不活。司然找人挖深池塘、加固堤岸、裝上木船塢,再在水裏放充氣器,給魚加氧。

喬卿說房子是A型尖頂房,兩頭是大落地窗,采光好。其實那屋頂隔熱保溫層和不存在一樣,新英格蘭冬天刮風下雪的,十二月份閣樓住不了人。司然找建築師重新做設計和裝修,又叫來布萊斯一起整花園。

谷倉是家得寶買來的簡易倉庫房,也得拉倒重建。他在外圈種上向日葵,看它們竄得高,遮住谷倉的窗戶,像喬卿說的那樣。

布萊斯本職工作是個酒店民宿管理公司的小經理,兼職做些園林設計的項目。他見司然很少去康州,提議把那片地利用起來搞民宿。司然不怎麽上心,Airbnb維護麻煩,來往的人雜,一年到頭滿訂也沒幾個錢。布萊斯很喜歡那片園子,說不如你長租給我打理吧。司然說那挺好。

布萊斯在那裏一住就是三年,在林子裏搭了火塘和帳篷,又往池塘裏添兩艘皮艇,到了春夏就在Airbnb迎客。布萊斯有詩人般的浪漫氣質,會輕易愛上其它國度漂泊來這裏的人,總是喜歡幾千公裏外的傷感的事。

房子的事喬卿和周予淮并不知道,他們結婚的第三年就住到新郡去了。

到西海岸的頭兩天,司然偶爾收到喬卿發來的視頻。她指給他看哪裏澆過水,哪裏抽了苗。視頻很抖很糊,除了烏漆嘛黑的花床什麽也看不見。但是背景裏有她輕微的呼吸聲。他很仔細地聽,不肯疏忽錯過。

她做什麽都沒長性,視頻來兩天就沒了。司然打電話去問每天例行上門的護士。護士說喬卿的情況都好,這兩天該是往新郡跑得多。

周二晚上司然撥通喬卿的電話,想問她去城裏做什麽,但喬卿先祝他生日快樂。喬卿說本該準備禮物的,但她不知道送什麽好。她的聲音仿佛是平安夜街上飄溢的冷杉樹混在雪裏的氣味,讓他第一次發覺原來生日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他們不知不覺聊了一個多小時,是些很快會忘記的話題,暑期檔的爆米花電影,博美在令人恐懼的犬種裏究竟排第三還是第四,卡利古拉大帝和妹妹德魯西拉的不倫之戀是不是時人對他的诋毀。

喬卿還說在街上遇見一個老奶奶,身上有葡萄藤和海鹽的味道。“也可能是很好聞的古龍水。”她說奶奶拄着拐杖走得很慢,馬路口的車排起隊,但沒有人按喇叭。“我老了也要這樣。”喬卿認真告訴他。

司然覺得這有些不講道理,“老了不允許別人按喇叭?”

“不對。”喬卿笑着糾正他,說她也要用葡萄藤和海鹽味道的古龍水。

快挂電話前喬卿問他為什麽要把埃文斯醫生換掉。她說西奈山醫院這位叫做米勒的老學究完全沒有美國醫生的做派,開幾片藥摳摳索索的。司然問她有沒有不舒服。她躊躇一會兒,搪塞他兩句就說要睡覺。

這令他隐約有些不安,但他沒再問什麽。

周三在帕羅奧圖見投資人。中午兩小時的間隙,司然開車去三番找IF基金會CEO翟思韻,同去的還有布紮國際事業群的代巒。在翟思韻公寓廚房島臺上,司然推過去一個牛皮紙信封,“季子文的盡調。”

翟思韻笑着說《尤箴》是你自己介紹過來的,怎麽背後還要捅小姑娘一刀。司然答信息共享。代巒說韻姐這個項目今後是我操辦,“哪天這傻白甜飄了,咱們也有個辦法勸勸她。”

翟思韻還是盈盈地笑,眉頭卻稍稍擰起。她說司然都專程跑家裏來,不只是為留個後手這麽簡單吧。司然說還有投委會那裏要拖半個月,我和她母親杜先覺有事要談。

翟思韻聽到這裏松了口氣,立馬答應:“小事,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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