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喬卿

第21章 喬卿

禮拜三清晨,喬卿到屋後花園掃起一簸箕落葉,倒進肥料滾筒裏。昨晚下過雨,就不用給花床澆水。經過搭架,她蹲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手指輕輕撥開土壤,露出纖細嫩綠的豌豆苗。喬卿在心裏為小生命拍手叫好,想把這份喜悅分享給司然。

她掏出手機,趴低湊近去。下一秒手機滑了出去,“啪”地拍在嫩苗上。喬卿急忙把手機撿回來,撐着地站起,撣撣泥揣回兜裏,假裝無事離開。

唉,司然那麽忙,就不發照片叨擾他了。

喬卿坐輪渡過哈德遜河,搭地鐵去SoHo。那裏有一個二手中文書店。她給老板電話确認過,還存有一冊叫做《沒有你以後》的小說。書店是四層樓的褐石聯排改造的。拉開挨着人行道的鑄鐵栅欄門,喬卿沿側面樓梯往下走半層,店門藏在高地一截的大門正底下。

拉開店門時,銅鈴铛響起,振下門口燈罩裏積着的蟲殼和灰塵。

按照書店老板的交代,喬卿在地下層角落的十五號紙板箱裏翻出那書。二十多年前的印刷,紙張泛黃,四角的透明薄膜翻起來。

封面左半邊印着書名和豎體字“周水雲 著”,右半邊是穿寶藍旗袍的女人倚在樹邊的背影,肩上搭着羊毛卷的中長發,手撚着梅花枝條。是那個年代的審美。

地下層靠街一側有半扇窗高出路面。喬卿找到個角落的踩腳凳坐下。往外看去,人行道上皮鞋、高跟靴、滑板匆忙掠過。厚玻璃劃出城市中的一角廢墟,裏面的舊書無人問津,本本橫卧在書架、桌面、窗臺上。午後的陽光一視同仁,從狹小的縫隙裏潦草擠入,給斑駁牆面填上光影。

半個下午,喬卿翻完這本《沒有你以後》,像是咽下半碗泔水味濃重的年糕,食管中酸臭冒上來,嘴裏味如嚼蠟。她合上書,右手無知覺地覆上左手。指尖觸及溫熱的戒指。她想起這枚戒指也曾經戴在周水雲手上。

喬卿去收銀臺結賬,出書店往地鐵站走,在街角等紅燈。邊上四五個衣着光鮮的男女高聲交談,朗朗笑聲簇擁着中央的高個女子。

紅燈轉白,喬卿要過馬路,卻被那穿着紅色闊腿褲和黑色吊帶的女人叫住。“嗨,喬卿。”季子文笑得明媚,朝她揮手。喬卿回一聲招呼,還未反應過來已經被她拽着手肘拉到人群裏了。雖然沒見過幾面,但季子文像是對待最親密的好友般和喬卿擁抱,左手捧着的一大束玫瑰花撞在喬卿臉上。

季子文随手将花束塞進一位女伴手裏,和朋友們告了別,轉身熱情洋溢地問喬卿我們從沒什麽機會好好聊聊,你有空嗎,咱們找個咖啡店坐坐。

“你不和他們一起嗎?”喬卿問。

季子文拉起喬卿的手往前走,笑靥如花:“哪有你重要?”她的親和力與生俱來,眼睛裏有點點亮光,讓人也跟着笑開。

季子文臉上甜美的表情像是細密的毛刺在喬卿心底滾壓。她記起去年深秋《子文說》采訪周予淮,那個夜晚喬卿被他壓在樓梯上,胸前是堅硬的臺階,身後是他粗重的呼吸。她聽見海藍寶敲擊臺階的脆響,胃裏泛起寒來。她告誡自己這是不對的,那已經過去了。喬卿把手裏拿着的書夾到腋下,撐開右手手掌,再捏緊拳,在心底數數,四、三、二、一,慢慢呼氣,松開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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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麽書?”季子文像是想找些共同話題。

喬卿回過神,本能地想把冊子塞進包裏,但季子文已經伸手把書奪過去。光線在她茶灰色的長卷發上跳躍,如同陽光照進清澈的溪水,甚至刺目。

“周水雲。沒聽說過。”她邊走邊翻了翻,步子邁得挺大,高跟靴踏在磚石地面“咔咔”作響,再把書丢回喬卿手裏,“講的什麽呀?”

“其實……”喬卿手忙腳亂接過,加快步子才勉強跟上她,“故事寫得不大好……”

“你說說呗!”季子文的目光鎖定街對面的皮衣店,腳下慢些,“我很喜歡閱讀的。我最近考慮做個播客,專門采訪文娛界新生代的女性,第一期想找個女作家。要不是工作太忙,我巴不得天天泡圖書館!”

喬卿點頭,跟着季子文往皮衣店走,嘗試把那個百轉千回又不知所雲的故事在腦海裏重構。季子文轉過臉看她一眼。這讓喬卿覺得她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生澀地開口:“這是作者的自傳體小說,一個關于家、家庭的故事。”

“家長裏短的戲嗎?婆媳關系、妯娌不合這類的?”

“好像不大對……”

“倫理苦情劇吧?”季子文打斷她,一針見血道。

喬卿想了會兒,也沒有更合适的詞彙。“嗯……是。”

季子文推開店門,熟稔地與店員打招呼,又回頭吩咐喬卿:“你繼續講,我聽着呢。”

喬卿沒能把故事講出來。在皮衣店,季子文讓人把秋冬新款外套都挑出來擺在試衣架推車上,最後一件都沒看上。下一個街區,她試了二十三頂羊絨帽子,每換上一頂都會在鏡子前轉個圈,扭過上半身笑問喬卿好不好看。

她帶着喬卿穿過熱帶雨林般的高檔絲質內衣店,在試衣間裏脫得精光,左右手指尖各挂條蕾絲腰帶內褲,一黑一白,挑眉看住喬卿。喬卿指指黑的。

季子文喉嚨裏發出聲“哦”的贊嘆,尾音微妙地上揚,別有深意地看着她,靠過來在喬卿耳邊拂過一句“原來他喜歡這樣的”,嘴裏略潮濕的氣息噴到喬卿耳廓。喬卿不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她把臉轉開了。

兩個人走到咖啡店已經快七點,喬卿說會錯過最晚一班的渡輪,她該回家了。

季子文拉着她坐下,“你在城裏不也有落腳的地方嘛。”

二人的咖啡上來,季子文深深嘆一口氣,正容說起過去一個月的跌宕起伏。她的工作室剛完成《尤箴》初步策劃,合夥人臨時撤資,竟然帶走了團隊過半的編輯和內容人員。她都擔心國際事業群的老大代巒會把項目整個否掉。

“你也知道,我和老東家算是徹底撕破臉了。他們希望我在《子文說》一直做下去,等我涼透再撣灰一樣把我撣去養老,捧個新面孔上去。好在司然幫我擺平了違約金的事。”季子文臉上顯出些許驕傲,“當然,到頭來做出業績,才能證明司然的眼光。”

她說多虧司然牽線搭橋,引入了IF基金。“我前天剛和IF副理事長見過面,投資提案一周內就能完成。”季子文笑着說:“等到投委會表決通過,事情就大功告成。”

喬卿微笑說恭喜你。

季子文眼睛裏綻放笑容。她說司然外冷內熱,“雖然說起話來不像予淮那麽溫柔,但答應幫忙,就會全力以赴。我問該怎麽感謝他,他卻說這不重要。他是個誠懇慷慨的人,你說對嗎?”

喬卿垂下眼皮。她認識的司然鮮少讓人知道他真實的想法。觸怒過他的事情,他不寬恕。早該埋葬的過往,他不遺忘。生命中來來往往的人不曾善待他,他也對他們嗤之以鼻。

喬卿猜測在《尤箴》的事情上,司然有其它的考量,或許和季氏的試驗藥物有關。但季子文被父母保護得很好,她未必知道。

轉念一想,喬卿又笑話自己小肚雞腸。司然和自己的锱铢必較,可能是因為十三年前那個錯誤的開始。面對季子文,他自然可以是誠懇慷慨的。

在SoHo分別前,季子文拉着喬卿的手說兩周後是《尤箴》的啓動儀式,希望能請司然過去。“我周末給司然發消息,他沒回複。他露個面,領導也更重視我們。”季子文晃着喬卿的手撒嬌:“親愛的,你能來的話,司然就不好拒絕了。”

手心有暖意傳來。喬卿默了會兒,把手抽回來。她平靜地說:“你發到周予淮手機上的那些圖,他給我看過。”

季子文的笑容僵硬在臉上。

喬卿說:“你想做事情,走什麽樣的路都可以。但我們做不成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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