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錯過了末班渡輪,喬卿晚上住回周予淮在上東區七十二街的房子。打開門,喬卿旋開屋頂吊燈。玄關灑落昏黃光影,木地板堆着過期報紙,桌臺上花瓶是空的,客廳裏只剩三兩家具。十幾個封好的紙箱在壁爐兩側靠牆疊着,應該是司然找人來收拾過。

喬卿回想年初自己從格雷姆出院後第一次回到這裏,那天她快要溺死在大大小小的半空紙箱中間。就像她從來不知道該怎麽收拾周予淮的行李箱一樣,她無所适從地摸索每一個櫥櫃每一個房間。她堅信只要把他留下來的東西都放進箱子裹上厚厚的膠帶,那麽連同對他刻骨的思念也可以一并封裝起來。

第二天清晨她被司然搖醒,發覺自己抱着周予淮的球鞋躺在樓梯旁睡着了。前晚手裏抓着那雙鞋,她告訴自己丢掉它,沒有用的,丢掉它。那個想法已經令她精疲力盡。

司然在她身後的地板上坐下,說要不你去我那邊住一陣子。

喬卿左臉貼着被眼淚浸濕的地面,眼睛望向凸窗外。新英格蘭冬季清晨的天空沉抑如鉛。她輕輕眨眼,沒有轉身看他。她質問司然你怎麽不哭,你不難過嗎,他不是你哥哥嗎。

司然沒再說話,一言不發地坐到天光大亮,挽上大衣離開。關上大門前,司然漠然告訴她:“下午六點,我來接你。”

回憶走到這裏,喬卿站在凸窗前,手指陷進沙發靠背,指尖泛白。原來她的悲傷不是清白無辜的,它有銳利的刀鋒,也曾紮傷別人。

窗外是安靜的夜。一輛轎車無聲駛來,刺目的遠光燈晃眼。車身滑過街區,四周再次陷進夜幕裏。瞳孔還未适應黑暗,喬卿隐約瞧見街角銀杏樹下有道枯瘦的身影。她再去看,人影消失不見了。喬卿覺得多半是自己眼花。上周米勒醫生又給她的安眠藥減了量,這些天她睡得不大好。

她回到卧室洗漱後接到司然的電話,問她今天去城裏做什麽,為什麽晚上不回家住。喬卿說早上去逛書店,她沒往細了講,不打算提到周水雲的名字。司然問逛書店怎麽要一整天,是自己一個人嗎。喬卿說路上還碰到季子文,聊天錯過了輪船。司然詫異你怎麽還和她攪和到一塊兒了。

喬卿被問煩了,她說你不還湊着杜先覺六十大壽要去蘇富比拍個花瓶送上門嗎,你不處處提攜季子文那項目嗎,你不還請人去居酒屋吃飯,別人還想安排個緋聞炒作嗎。

司然似乎怔了片刻,然後他笑出聲,他說你在吃醋。喬卿沒好氣地答我沒有。他說就是有,我聽到了。喬卿說我生氣了我要挂電話,說完她把電話摁斷。

她忿忿把手機丢在床上,司然的電話又撥過來。喬卿接起來,對面說以後你可不可以別挂我電話,你不開心的事情我們可以好好講,講多久都可以。他的口吻有幾分請求的味道,喬卿理解這背後的緣由。周予淮每次挂她電話就等同于那毫無預兆的慢聲細語,都是暴風雨的前奏。近似的回憶讓他們兩個都陷入沉默。過一會兒喬卿說我答應你。

對面那個人又問晚上要呆新郡為什麽不住他在五十三街的公寓,是不是嫌那裏不夠大。這回輪到喬卿笑,她說兩個卧室還是五個卧室我一樣住不過來,但是你那邊收拾得像個酒店,櫃子裏挂着的每件衣服都隔着相同的距離,雙盆洗手池各有兩瓶同樣的洗手液和護手霜,垃圾筒裏袋子都用不着的。

司然像是想了會兒,說你住過去就不會那樣,會變得很邋遢。

喬卿被他氣笑,她問你都是這麽和女的談戀愛的嗎,話剛出口她就覺得有些過于親昵。對面倒不在乎,回答對啊她們都覺得我很幽默。喬卿笑指不定只是因為你手裏有幾個錢。司然答那必不可能,我只和比我富有且沒有上進心的寡婦交往,比如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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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卿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問為什麽要女人沒有上進心。他說以防上進心配不及贍養費。喬卿說這話怎麽有性別歧視的味道。司然想了想,“男人、女人、狗,我都歧視。”

挂電話前司然向她解釋那個走泥紋的花瓶是周予淮年前就打算拍下送給杜先覺的,最後是司然結的賬。“他們之間交情不淺。”司然的語調不鹹不淡,甚至暗含幾分諷刺。喬卿說你好像不大喜歡杜先覺院長,連帶着也不中意格雷姆醫院。

司然沉默幾秒,說這些事我周末回去和你講。

周四上午喬卿按約去巴克利博士的辦公室。從七十二街出發,不用坐地鐵,走路往北十來個街區就到了。出門後,她在街角看手機上的地圖,餘光又瞥到不遠處那株銀杏樹。樹下有個戴着寬檐帽的男人背對她,身影有些眼熟,就是昨晚隔着窗戶看見的那個人。她生出些不安,但又瞧見幾步開外就有個巴士站牌。喬卿想或許那人在這等通勤巴士,時間上和自己有些碰巧。

往北走的一路,喬卿回想起那本《沒有你以後》。

周水雲發表這自傳體小說時,司裕生已經去世五年。他們相識于美術學院,司裕生是工藝美術系的教授,周水雲是他的學生。她畢業後去米蘭進修,又一次遇到來參加當代首飾展的司裕生,二人墜入愛河。這枚木目金的戒指,是司裕生帶去米蘭的展品之一,也是他給周水雲的婚戒。

婚後他們有了司予淮。司予淮是個很懂事的孩子,給家裏帶來許多快樂,但是夫妻間仍是争吵不斷。故事裏的司裕生風流蘊藉、放達不羁,當年令情窦初開的周水雲着迷,日後也學不會拒絕那些為他奮不顧身的女學生們。

司然出生後不久,二人協議離婚。司裕生轉去濑川大學任教,帶着兩歲的司然搬離湖城。再過三年,父子在去山區旅游的巴士上出了車禍,司裕生喪生,司然卻幸運地活了下來。小兒子回到了母親的家裏,日複一日地,周水雲漸漸無法克制對他的恨意。

“從那時起,我有多少次在想,如果許多年前我并未穿上那條鑲着玫瑰花形狀紐扣的燈芯絨長裙與他在充滿陽光的大房間裏相擁,那麽那個人【小兒子】或許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又有多少次想要知道,如果那個人從未出生,我和丈夫的餘生會不會像是浪花與海鷗熾熱而強烈的搏擊,忠實地陪伴彼此到墳墓,甚至更深遠更長久?

“而我日夜咀嚼卻無法捉摸的殘酷真相是為什麽死的是他?如果上天必須帶走一個人,為什麽不能是那個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

第一人稱的敘事讓喬卿感到陣陣寒意卷過四肢,透進肺腑。她不知道司然有沒有讀過這段文字,知不知道母親對兒子的殘忍背後是對父親的癡狂。喬卿的喉頭不住地顫抖。她記起年初在格雷姆療養院,自己翻過桌子,雙手掐上司然的脖頸。彼時她憤怒地想,為什麽死的是周予淮,她要司然替他哥哥去死。

“犯過同樣的錯誤,不代表你們是同樣的人。”巴克利博士坐在咨詢室沙發對面的皮椅裏,“從自己的痛苦裏跳出來,不再做懵懂的受害者,開始理解你的意圖和情感,反思你對周圍的人的态度,這是情緒上成熟的體現。”

“對別人的傷害是無法挽回的。他已經聽到我說……”她停頓一會兒,深吸一口氣才繼續:“聽到我說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巴克利沒有立即回答,像是在等她獨自消化完這段情緒。過了半分鐘,他才開口:“所以我們更不應該逃避,而是要主動承擔修複關系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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