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早晨七點多司然問喬卿身體有沒有好些,不難受的話一起去中央公園裏坐坐。喬卿換上運動衣褲,走到玄關剛要彎腰穿鞋,司然蹲到她身前,托着她的右腳腕把鞋套上、鞋帶系好,然後再是左腳。他的動作不緊不慢,喬卿有些難為情,但也沒有說客氣的話。

沿着八大道往北走,路上人流匆匆忙忙,紅綠燈放行一波再一波的西裝革履。司然左手插在衛衣兜裏,右手牽着她的手,步子挺慢,和這個城市有些格格不入,但仍是湮沒在人群裏。喬卿發現原來司然和他哥哥也有不同的地方,他不掩飾自己的古怪,又盡可能低調,從來不想活成世界的中心 。

八月的清晨已經有些秋天的感覺,前夜大約還下過雨,公園裏楓樹葉透出點紅色,人們穿起了薄外套或是毛衣。

喬卿覺得這場景挺眼熟,跟着他沿着石階往下走,她說我記得好些年前我在這裏見到你,你在跑步,你還叫我去周予淮家吃燒烤。司然走在前面,步子頓了頓,什麽也沒說。

喬卿想問季子文為什麽反複打電話給他,她覺得自己逐漸變成蠻不講理醋意橫生的主婦。籌劃一會兒後,她說起早上的新聞推送。

她說今天早上聽到某著名服裝設計師在創業者播客節目裏毫無征兆地爆料,說起在弗州讀大學時姐妹會的經歷。

“據說她們那個greek house玩得蠻過分。參加遴選的姐妹必須要和高年級的助教或者教授呆一晚,是最後的入場券。”喬卿邊說邊打量他。

司然臉上沒什麽表情,目光看着前面。

“接着就有同屆的學生發推嚷嚷,說那年姐妹會的聖誕派對上有人用違禁品LSD和氯胺酮。報警也不了了之。大約是棕榈樹區的個別警員也被人‘拉攏’過。”喬卿說,“不知道是真是假。十年前的事情,怎麽突然又被人挖出來了。”

司然沒有回答,只是說你少上網,不要盯着屏幕。

喬卿問那姐妹會當時的副主席不是季子文嗎。這輿論繼續發酵下去,是不是會影響她的聲譽,影響《尤箴》的項目。

“所以她要大半夜給你打四五個電話?”喬卿圖窮匕見了。

司然停下腳步,側過臉有了些笑容。“下次可以直接問最後這個問題。”

司然回答他最近的确給IF基金會提供了一些季子文的背調,裏邊有相關的內容。這中間哪個環節漏了消息出去,有人想趁機搞臭季子文。

喬卿問你挖出黑料,你不是該保密嗎,曝光了的把柄還有什麽用。司然聳聳肩,“和金子一樣,埋在地裏沒人知道,挖出來後誰也捂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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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然說這事季氏會有辦法擺平的。他只是借着IF基金投委會做決定的檔口給季氏一點動力,讓季子文的母親杜先覺別再磨磨蹭蹭。

喬卿問他要從杜先覺那裏換什麽。

司然注視她一會兒,回答杜先覺是格雷姆療養院院長,手裏攥着能把埃文斯醫生送進去的證據。

喬卿半張着嘴呆怔,周予淮死了之後,司然很快就把她從格雷姆接出來,把她的心理醫生換成巴克利博士。

喬卿問我的精神科醫生犯了什麽罪。

“欺詐、篡改醫療記錄、收受賄賂。”司然平靜地說:“為了把你留在格雷姆中心,周予淮和他幹成不少事。”

喬卿的脖子僵硬。

幾天前司然在電話上講杜先覺和周予淮兩人交情不淺,原來是這個意思。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司然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許久。

比如結婚時周予淮答應過喬卿不再去找她的母親。但那個在她父親死時都沒有來過一通電話的生母,卻在幾年前主動找到周予淮,為要錢、為辦事、為面子。周予淮沒有對喬卿提起過。司然如今說起,也只是一帶而過。

可能是就此欠下的人情不少,沒什麽正經事能還上這筆債,于是一年前埃文斯和周予淮上門讨論喬卿住院的治療方案時,那位生母熱情地順着他們的暗示編造起喬卿年幼時候的經歷。

雖然不是正式的醫療診斷記錄,她作為生母的口述還是為埃文斯嚴苛冗長的治療計劃提供了不少便利。依照埃文斯在與她的初訪記錄裏寫的,患者喬卿在學齡和青少年期間出現過不輕的心理問題,易怒、報複、違抗父母,被診斷成對立違抗性障礙。

喬卿安靜地笑開。埃文斯究竟做了什麽,怎麽做的,她不怎麽好奇。周予淮想把她留在療養院裏,總有他的辦法。她被大樓保安請走的時候,周予淮臉上的表情很溫和,擺着個無所謂的嘲笑,“你還是端啤酒托盤的樣子更讨人喜歡。”

喬卿不聲不響地坐在公園的椅子上很久,再回過神時候,才發現邊上司然也一直緘默,望向遠處的旋轉木馬。小孩子來了又走好幾撥,咿咿呀呀的音樂時斷時續。

她很輕地道句歉,聲音像是呼出一口氣般有氣無力,喉嚨也有些發抖。司然側過頭來看着她,平淡地說你用不着道歉。喬卿盡力露出一個笑,她說自己好像是個沒什麽用的人,把生活過得破破爛爛的。司然重新把目光轉回旋轉木馬,說生活本來就是堆破爛。

喬卿問他現在為什麽不直接找律師起訴埃文斯,這樣不是更省事。司然說我不想把你的病例公開鋪到法庭上去。“我做這些不是為了公道。”司然将目光緩緩收回來,落到她臉上,眼眸裏再灼燒起那種令喬卿身體深處微微痙攣的炙熱。“我不想再有人打擾我們。”

快到哥倫布日,天空一如既往地清朗。

園藝師布萊斯給喬卿電話,提議她幾周後的長周末去康州他照看的那塊林地住。他說查特菲爾德公園裏的東洋菊正開得好,“像是詩裏寫的,”他感傷地吟誦:“‘擁有花的人不需要上帝。’”

喬卿回答網上看到森林湖邊民宿的預約已經排到了元旦。她問布萊斯是不是和屋主關系很好,能幫她約到周末的預訂。

電話那頭有幾秒的安靜,布萊斯随即大笑:“太太您真幽默。”喬卿沒明白他在笑什麽,和他聊了幾句才得知那屋主竟是司然,他買下那片地方是五年前的事。

可是五年前司然在她家書房申明:她去看地時左腕摔裂了與他無關,他不會住到她家附近。喬卿問他你讨厭我嗎,司然回答:“這件事上,你倒難得正确了一回。”那時候屋頂進了水,房間裏沒有燈,視野裏司然的面孔晦暗不清,嗓音中的厭惡卻做不得假。

喬卿想,司然是個矛盾的人。他說不會承她的情、打算離她遠點,但還是在她家附近買下地、種上花。周予淮在時,司然長久地旁觀她在橫無際涯的衰敗裏掙紮,周予淮死了,司然又以同樣的耐心和鎮靜伴她走出那段回憶裏的淤泥。他揣着周予淮的遺産規劃、白紙黑字地給這段婚姻開了場,後來又對她說我喜歡你、我和你過一生。

真是個怪人。

十月。哈德遜河兩岸被落日曬到金黃。

喬卿電話司然,問他哥倫布日會不會一起去康州。司然說不感興趣。喬卿搬出布萊斯的說辭——查特菲爾德公園裏的東洋菊正開得好——司然仍是不為所動。

喬卿想起周予淮說過,上小學的司然告訴哥哥他不喜歡公園。公園裏有藍天、白雲、黃太陽、別人家快樂的媽媽和放風筝的爸爸,他讨厭那樣其樂融融的氛圍。

喬卿自己去了康州。

司然買下的那棟屋子很溫暖,每個角落都塞滿了秋季橘黃色的陽光。喬卿悠閑地坐在後院火盆旁,咽着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凍過頭的啤酒,看布萊斯在不遠處搗鼓搖搖欲墜的烤肉架。

幾天後回切斯特島的路上,她接到二十區警署的電話。

串串那事之後,隔陣子都會有警員打電話來,安撫受害人,再問些一模一樣的問題。今天電話上的聲音是陌生的,喬卿問他怎麽稱呼,對方爽朗地答了一個挺拗口的名字,又說大夥兒喊我吉吉。吉吉問她周末怎麽不在新郡,去了什麽地方。他的态度友善,喬卿也照實回答。

聊了幾句後,吉吉問她今晚是否回到切斯特島的家裏,他想上門詢問幾個問題。喬卿說已經快十一點,或許明天早上再約。吉吉的态度和藹,但不願讓步,說他恰好在附近,來一趟島上也不容易,不如就今晚吧。這時喬卿坐的車剛到家門口,她甚至懷疑吉吉是不是早候在附近,正在不遠處看着她下車。

挂斷電話之後,喬卿邊進門邊在手機上找到警署的人員表,發現吉吉不是普通警員,是個一道杠的副警監。案子快了結這當口,竟還換了個高級別的負責人。喬卿撥給警署和自己相熟的警員,向她确認吉吉這個人。“吉吉是我老板,是的。”電話上警員無波無瀾地回答:“串串如今成了逃犯,這案子超出我的權限了。”

喬卿說串串逃跑了你們怎麽也不通知我一聲,他指不定對我打擊報複。

“嗯……我對此十分懷疑,甜心。”警員說串串先前被臨時關押在萊克斯監獄,不知道怎麽得罪了人,被獄友打斷一條右腿。“你瞧,他正綁着石膏,大約沒法從城裏跑到康州去報複你。”

原來警署知道她周末在康州。喬卿問可是串串瘸了條腿也能越獄嗎。

警員說串串上周四被轉送到了精神病院,但是院方周六上午電話警署,說早操時幾個病人打起架來,一樓的大部分護工跑去幫忙,待各自回病房時,串串已經不見了。“輪椅被留在了病房裏,拐杖也在。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也這麽認為——有人帶他走的。”警員續道:“但是醫院有嚴格的訪客限制,或許是內部人員被買通了。我們正調查哪裏出了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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