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司然

第26章 司然

空中是黑沉的霧雨。司然坐在防波堤上,仰頭望向巴港對面高聳的煙囪和殘破的廠房。

夜晚的堤壩并不始終淹沒在水氣和晦暗裏,每過一陣子,遠處敦實的燈塔會轉來穿透霧氣的橙色燈光。

這裏曾經是個漁船碼頭,但近二十年本地的漁民幹不過新郡港開來的一條條幾十噸的拖網漁船,不得不放棄老本行。

如今鎮民們沿着鎮上唯一的街道開了十幾家爵士樂酒館。沿海一側狹長的兩百畝森林被周予淮持股的環保基金買了,按照他的遺囑,這裏過兩年會被捐給國家公園。

這是一筆失敗的投資。周予淮在山坡上開建了十幾棟民宿,這份環保夢死于同年冬天的一把山火。新打的地基被燒成了開裂的王八殼,點綴着黑黢黢的山坡和斷裂的鐵軌。

燈塔迎面照射過來。司然眯起眼睛。

手機的提示音響起。他開了免打擾,能發消息進來的只有喬卿。司然拉起塑膠雨衣的下擺,掏出手機。屏幕藍色的光照亮他的臉。

喬卿說她剛從康州回來,他在後院種的豌豆莢全蔫了。她問他長周末新郡是不是下了暴雨,康州是大晴天。

司然不知道周末新郡是什麽天氣,他在三百公裏外。他回複說豌豆莢确實不好養的。

他坐在堤上等了會兒,屏幕沒有再亮起。手機信號不行,他拿出衛星電話撥給喬卿。

簌簌雨幕漸濃。

挂斷後,司然把衛星電話和手機收進防水袋裏,站起身,從壩一側的石子路走下去,直到海水沒過膠質套鞋的膝蓋。

遠處有海鷗尖銳的鳴叫。套鞋大約是破了個洞。潮浪上漲,海水湧進鞋子,混着灘塗上的沙粒和石子,沖走膠鞋上的血跡。

直到雙腳被凍得沒有知覺,月亮也掉到了山背後,司然站起來,踩着壩上的礫石往棧道走。他想串串該是已經抵達海底了。

喬卿在電話上說串串從醫院失蹤了,二十警署的人正調查他逃去了哪裏,或是被什麽人劫走了。喬卿覺得警察不負責任,“三五天了才來知會我們。還好我去康州了,萬一串串再對我打擊報複怎麽辦。”

Advertisement

司然“嗯”了聲。

喬卿懊惱道不應該所有精神障礙的罪犯都能被判住院接受心理治療吧?監獄的安保多少會好一些。“司法流程都沒走完,嫌疑犯就丢了。唉。”

司然沒說什麽。串串頭一回從醫院出逃跟蹤喬卿時,院方向州裏請調一支三到五人的勤務隊,然而得到的回答只是“把你們的申請交給衛生部”。鑒于正義女神在這事上不甚端正的态度,串串最後還是青睐海神波塞冬。

被從漁船甲板上踢進海裏時,串串仍在麻袋裏用生鏽的嗓音向他的靈魂動物祈禱。

依照主治醫生的筆記來看,串串曾經昏迷在病床上兩年,靠插管維持生命,醒來後堅持說那段時間他始終在等待他的靈魂動物——一只孔雀——的孵化。

這樣一想,串串在司然這裏得到了聖潔的寬恕——他到死都浸淫在自己從《COSMO》裏剽竊的信仰中。精神病院的醫生和藥劑遠沒有這麽仁慈。

喬卿問司然什麽時候回新郡。司然說明天。喬卿說明天很好,明天她在院子裏種海甘藍,等他回去看。司然說好。

但司然到家的時候,喬卿已經走了。後院只有萎蔫的豆莢。又過幾天,她沒有回切斯特島。他去曼島五十三號公寓,保安說沒有人回來過。他查了周予淮七十二街別墅的電子鎖記錄,喬卿前幾天的确回去過,呆了半小時就走了,估計是取了些東西。司然再給她撥電話或是發消息,她都沒有回複。

要知道喬卿去了哪裏很容易。司然給王克去了個電話。兩小時後,他手機屏幕上是個新郡東村的地址。喬卿大約不想被找到,借了朋友的駕照在犄角旮旯的地方租間地下室。

過去一年來他盡量不幹涉她的生活,不論她喝酒、悲傷,還是沉浸在她本能的誠惶誠恐裏,他都假裝沒看到。

他冠冕堂皇地給自己的怯懦找了理由——每每他逼得近的時候,喬卿會即刻縮回自己那個不見天日的殼裏。有了這個借口,他就不必直面自己确和周予淮一樣貧瘠、和他們的母親一樣貧瘠,只能在那個陰暗污穢的洞穴裏用牙齒和指甲拼命留住身邊僅剩的人。

周予淮十六歲那年,湖城高中聘了個濑川大學畢業的碩士生高尹教美術課。周予淮是學生會幹事,幫高老師收拾書法室和畫室。

高尹濑川手工藝術學院畢業,修過好幾節司裕生的選修課。

高尹很看好周予淮。暑假高尹組織市裏面的陶藝比賽,周予淮幫她打下手,做宣傳冊、拍照、記錄評語。一來二去相熟了,周予淮說服高尹開一個陶藝DIY工作室。

周予淮對于什麽拉坯、泥塑、燒窯全然抓瞎,但他知道那會兒正是女性小資小衆的風氣從一線城市吹到湖城這小地方的時候,再加上幾個“海鹽系”、“精致治愈”、“靜好歲月”的關鍵詞,那個女人撒尿玩泥巴的地方就這樣開張了。手工體驗賺一筆,奶茶甜品賺一筆,幾張拍立得的相片還能賺一筆。

每周末高尹在工作室教課,周予淮要麽去幾百公裏外的工廠找電窯買拉坯機,要麽敲遍寫字樓的門發傳單請老板來搞團建,他名片上寫的是總經理,只要不剃胡子,沒人猜到他是個高二學生。

DIY工作室火起來後,高尹不知足,還想在邊上幾個衛星城開分店。周予淮說這生意沒有門檻,做不多久的。你應該收幾筆加盟費,拉高估值,趕在那些新店倒閉前把連鎖品牌賣掉。

高尹并不衷意這個計劃,畢竟這位富家小姐不論是做高中美術老師還是開店上課都是為了體驗生活。如果不能每周末同中産家庭主婦或者無所事事的大學生唠唠嗑,賺錢有什麽意思呢。

果然這個陶藝工作室開了兩年就倒了。高尹回新郡結婚前輔導周予淮申請鹿特丹一所藝術院校。推薦信裏高尹對周予淮贊不絕口,周予淮是那屆錄取學生裏唯一的全獎。

周水雲在廚房裏把他的錄取通知書撕了,指着司然問他“你走了,這個拖油瓶怎麽辦”。周予淮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撿起被撕碎的信,他說司然是我帶大的,當然是和我走。周水雲冷笑說你異想天開,我才是司然他媽,監護權在我手裏,你出這家門我就報警。

周水雲那會兒寫不出東西,終日裏吸煙喝酒,食指中指被尼古丁漬得發黃發黑,聞起來像是被酒精腌過的黃瓜。這根黃瓜蓬頭垢面地沖去湖城高中的教務處投訴高尹老師,去教育局舉報她,說高尹違背教師職業道德,勾引男學生同她上床。高尹體驗到了生活的張牙舞爪,不虛此行,逃也似的離開了湖城。

那會兒他們還住在湖城藝術學院的分配房裏,屋後仍是那株大槐樹。周水雲和周予淮吵架的時候,十一歲的司然逃去後院,撿起根樹枝,嘴裏“咻咻”地把樹葉砍得滿天飛。風吹葉片的聲音把争吵聲攪得稀碎。

太陽落山以後,周予淮來後院掃落葉。司然坐在樹下,手裏還是攥着那根樹枝。司然擦了擦鼻子,灰心喪氣地說哥哥對不起,我是拖油瓶,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話說到後邊是逞強,萬幸周予淮不當真。

周予淮拿着大笤帚掃落葉。他力氣大,手裏的笤帚也重,三兩下把後院掃完了。他站在掉光葉子的樹冠下面。他說人沒了指望就只能折磨身邊的人,司然,不要變成這樣。

後來周予淮沒去鹿特丹,志願報了Y城一所大學。他高中畢業那年夏天,周水雲把肝喝廢了。她住進醫院的那天,周予淮叫司然收拾書包一道去火車站。

進了售票大廳,司然問我們是不是該去醫院和媽媽道別。周予淮左手牽着司然,右手拖着行李箱。箱子拉杆上還挂着兩個不鏽鋼臉盆。他擡頭看牆上的班次表。他說司然你該往前看。

兩個月後周水雲死在醫院裏。周予淮把湖城的房子賣了。處理遺物的時候,周予淮把那枚司裕生打的婚戒塞給了司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