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喬卿一個月沒有回來,每天周而複始。司然早上從沙發上醒來,拎着笤帚去後院掃落葉,到海邊跑步,回一樓沖澡,再爬上二樓,站在主卧門口,握住門把手,琢磨幾分鐘要不要進去,最後把手揣回衛衣口袋裏,下樓煮咖啡,喝掉咖啡開車去皮埃蒙碼頭,搭渡船去曼島。
淺烘咖啡後味不苦,香味不濃,喝了個寂寞。但是喬卿把咖啡豆換了,他不打算換回來。頗有些雀占鸠巢的味道,司然想,咖啡豆、地下室的酒、後院的花草、二樓的卧室。喬卿在主卧住了半年,他困窘得連那間房門都進不得了。
她走後第一天,他站在門外,自省這是不是一種不怎麽敞亮的思念——到她睡過的卧室裏找尋一些印跡——這個顧慮冒出來就趴在他肩頭不走了,好比頭一天早上他沒能踏進那間房,就不合适第二第三天再進去,于是司然夜裏睡沙發上。
再見到喬卿是十二月,周予淮一周年的祭日。這個季節的新郡通常是多雨多雪的,但那天穹空在耀眼的陽光裏無色而透明。
陵園建在山上。司然一早就到了山頂。公墓甬道鋪的石子路,上邊覆着厚厚的落葉,清晨訪客很少,沒什麽人踩過的痕跡。
他空手來的,想來周予淮不會介意。獨自站在那塊花崗岩前邊,司然想要同他說點什麽,但腦子裏一句現成的話都沒有。他和周予淮在沉默裏呆了大半個鐘頭,喬卿上山來了。
她頂着件肥厚的羽絨衣,手裏團着皺巴巴的紙巾,鼻子蹭得發紅,“過敏。”喬卿解釋。喬卿總是美得有些偶然,比如說現在,她在風裏發抖,美得破破爛爛的。
喬卿看着墓石良久,也沒有說話,就像是葬禮上她垂眸盯着手裏的洋蓍草,憋不出一句悼詞。他們三個當中,能言善道的是周予淮。
半山腰有個公園廣場。幹涸的噴泉裏飛出幾只“咕咕”瞎叫的灰鴿子。他們踏着甬道的細沙往廣場走,半空的風搖響背後大片松林的針葉。
喬卿忽然站住,她說有件事情講出來有些無禮。司然也停住腳步,等着她。她轉身往山頂望,又回過頭來,略微仰起下巴迎上他的目光,眼裏微微發亮。她說這裏有好些空房間你知道嗎。
司然沒聽懂。
喬卿從羽絨衣裏又摸索出一張紙巾,擤了下鼻子,用發悶的嗓音說,有好些還活着的人預訂在這墓園的,“先付了錢。”她怕他還沒聽懂,捏着紙巾用兩個手比劃一塊長方形,“左半邊是他,右半邊是空的。他的意思是死了可以埋一塊兒。”
“哦。”司然看着她。
“以後我可以……”喬卿續道:“可以不住過來嗎?”
司然重新邁開腳步,他說這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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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有點浪費了。”喬卿在他身後小聲道,“當初他買了兩個人的位子。”
“那要不我死了住過來?”他莫名地有些煩。
“我不是這個意思。”喬卿辯解,她“唉”地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麽,只跟上他的腳步。
他們在山腰的石凳上默不作聲地坐了會兒,喬卿偶爾吸下鼻子。
“你冷嗎?”司然問她。
“噢,倒是不冷。”喬卿回答,随後側過臉看他,“你冷吧?你只穿個衛衣。”
“我不冷。”司然說。
“哦。”她點了點頭。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司然懊惱自己怎麽不能同她好好說話,他有些事想問她。但喬卿已經站起身,問他也把車停在山腳了嗎。
“我坐的地鐵。”司然回答。他不知道會在這裏等多久,沒讓阿岩送。
“地鐵站在兩三英裏外。”喬卿詫異。
“我跑上來的。”
“怪不得你不冷。”喬卿感嘆道。
他想說其實跑完好一陣子了,手指都凍僵了,但是為了顯得自己比較厲害就沒有講。
他們一道兒往山下的停車場走。司然落在後邊半步。雖然他裝成大方冷漠的樣子,但是她的不辭而別仍是傷害了他。他在等喬卿主動示個好。
到了露天停車場,喬卿領着他走向一輛湖藍色的斯巴魯,她說這是她兩周前在車行花一整天挑的,只有兩萬英裏的裏程,但是很便宜,因為轉過兩手了。預料到他接下來會問什麽,喬卿講她已經一個月沒喝酒了。
“這樣很好。”司然說。
喬卿請他上車,“我送你去地鐵站。”
車裏比山頂還冷。副駕門把手上有些不知道前車主還是前前車主留下的草莓口香糖的黏漬。她邊脫棉手套邊啓動車子、轉開空調。音響随即迸發震耳欲聾的Light of the Seven。“對不起。”喬卿趕緊摁掉音響,再關掉雨刷,他們又落進沉寂裏,緩緩駛出陵園,只有轉向燈規律“噠噠”的提示音。
喬卿問他坐幾號線,回公司嗎。司然說不去公司,以賽亞病情加重,他去三號線的口子和莫尼彙合,去醫院探病。喬卿張開嘴要問句話,被她咽回去了,在座位裏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還有陣子可以活。”司然告訴她。
“啊。”喬卿逃過一劫似地,舒出一口氣,“那就好。那我下次再去。”
“你不用去。”
“這樣不好吧……”喬卿猶豫,轉頭打量他一眼,“挺熟的。以前周末還一起吃飯呢……”
“藥物反應大,認不清人了。”司然簡短地說。
“啊呀。好可惜。”喬卿裝模作樣地倒吸一口氣,微微搖頭,眉眼彎彎的,“那我不去打擾他休息了。”
司然眼裏有一晃而過的笑意,但他自己沒注意到。她問司然為什麽要去。司然答莫尼要和以賽亞的律師談股權的事。
快到地鐵口喬卿錯過一個左轉,随後又開錯一個路口,就着幾條單行道轉了十分鐘幹脆把車停在晨邊公園,讓司然自己走過去。
“還有四個街區。”司然指出。
“呃……”喬卿把車挂到P檔,熄火,沖他笑了笑,“就當跑步吧,鍛煉身體。”
司然低頭松開安全帶,開了下門把手,但副駕的門鎖住了。“不好意思。”喬卿趕緊摁了駕駛座車門上的開鎖鍵。
他又試了回,還是鎖着的。
“這個門鎖不大靠譜。”她拔開自己的安全帶,越過他,伸手使勁按了幾下副駕車門的開鎖按鈕,然後“砰”一聲把副駕車門推開。頭發掃過他胸前,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呼。”她鼻子有些堵,爬回座位上喘了幾口,再從車子杯架裏掏出張紙巾擤鼻涕。
“你感冒了嗎?”司然問她。
“過敏。過敏不傳染。”
“看醫生了嗎?”
“過敏用不着看醫生吧。”喬卿笑他。
“吃藥嗎?”
“吃。”她從羽絨衣口袋裏掏出瓶那種超市買的Benadryl。
“什麽過敏?”司然問。她以前說過,塵螨、李子。
喬卿說大概秋天路上灰塵比較大。
有人叩了叩副駕車窗,喬卿重新啓動車子,把窗放下來,朝莫尼問好。
“嚯。這什麽?”莫尼往後站一步,從前往後打量一圈這輛湖藍色的車,笑嘻嘻地問:“哪一年的vintage?”莫尼說自己上午在巴納德講課,正打算去地鐵站。
司然沒接茬。
莫尼斂容道:“你們聊、你們聊。我去站口等你。”
莫尼走後,司然仍是坐定在車裏。喬卿時不時吸一下鼻子。過了會兒,他忽然道:“為什麽?”
喬卿聽到他的話,低下頭一聲不響。偶爾有車從邊上放緩速度經過,她就緊張地擡頭看一眼。路邊不能泊車,她顯然有些急,但也犟着不開口。二人都默然看着車前窗外。這安靜逐漸變成無聲的對峙。
幾分鐘過去,喬卿紮掙着張開嘴,又閉上,幾次之後,她說:“我不想談。”
風卷着落葉掃過前窗玻璃,司然開門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