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二十區警署的吉吉又上門來。他沒有穿警服,喇叭褲和流蘇牛仔衣壯烈得像是要來一場狂野西部主題的對決。
吉吉說今日是他的個人休假,他不來辦案,來交個朋友,“再怎麽說,我的養老金還在你手裏呢,哈哈哈。”
“養老保險不在我們這裏。”司然平淡道。
“不都是布紮嗎?”
“業務拆出去了。”
“籲!”吉吉把過濾煙嘴掐掉,捏着香煙倒過來吸。沒有煙灰缸,吉吉把煙頭紮進廚房水槽裏,不多久吐出四五個煙屁股。
吉吉故作不經意地問司然哥倫布周末人在哪裏。司然照實回答每年秋天他會去巴港參加環保基金的投委會。
“聽說是片風景優美的林子。馬上要歸并進國家公園了吧。”吉吉聲音壓得低,像是同自己十分親近似的,笑問他能否去度個假。
“十一月初就封路了,小車開不進去。”司然答:“我可以借你輛雪地摩托,但今年凍得厲害,你上不了山的。”
吉吉摘下皮帽,把頭頂碩果僅存的兩縷頭發煩躁地捋至額前。他慢悠悠地威脅局裏也可以調直升機。司然淡然笑開,說好的。
一個多月了, 吉吉連份搜查令都沒辦下來。
今年六月,終日躺在冬暖夏涼的新郡議會廳裏喝咖啡的官僚們頭上徒然亮起一盞盞燈泡,意識到把稅收用來打擊犯罪遠不如捧給無家可歸服務部來得博人眼球。
于是市議會砍掉警察部下半年三成的預算——削減警員的加班支出和修車費,增設星級标準的收容所和潔淨榮耀的垃圾桶。
雖然吉吉從任何角度來說都是個熱忱負責的好警察——撇開他高調熱烈的衣着和總是不對稱的兩撇胡須——但這些年來他不拘一格的辦案手法幾乎得罪了人事局、特別行動組、行政辦公室、巡邏勤務組、內部調查組的所有人。
好比二十警署管事的頭兒對于醫院丢了個病患的事情不怎麽熱衷,但吉吉把拯救串串當做他餘生的殘輝。總警監幾次三番地勸說他放棄串串的案子,他依舊胡亂調配人手車輛、虛報名目來騙點經費,以啄木鳥對樹幹似的執着來敲司然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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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啄木鳥又悻悻地離開。
年末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趴,暖屋趴、聖誕趴、訂婚趴,人們總是要湊着這個時節給自己平庸到令人沉痛的生命敲上幾座塑料裏程碑。
以賽亞在新一輪的靶向治療裏抽中了再來一瓶的上上簽。他決定把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的丁點時間耀武揚威地擺在兩位——不對,是三、四、或許是五位——前妻臉前,以回敬她們鬣狗般在他垂死發臭的身軀旁蠢蠢欲動的嘴臉,光是新年派對都辦了四回。
與趴們一同而來的還有不合時宜的葬禮。
婦女兒童基金會的電話撥到司然這裏來時,小桔已經進了重症監護室。先天性心髒病的預後存活率是很高的,但她在最近一次的手術後出現了嚴重并發症。司然估計基金會的愛瑪已經通知了喬卿。果然他打給喬卿時她正打算往賓州去。
在這之前他們有好幾周沒怎麽說話。确切地說喬卿找過他幾次,但都被他以各式各樣的借口搪塞開去。
一開始她發消息來借錢。第一回幾百刀,後面一兩千。她說周予淮給她的信托年末沒有到賬。信托分發要求格雷姆醫療中心出示她的診療記錄,但埃文斯醫生被掃地出門後,醫院還沒能把她過去一年的記錄整理出來。除此之外信托還需要他的簽字——她出院後的監護人暫時還是他。
顯然金絲雀并不樂意把她那成櫃的珠寶箱包分出一兩件來換點錢,它們像是公主娃娃精致的積木城堡,相差一小片也是會轟然倒塌的。
她需要錢的時候示弱的嘴臉擺得爐火純青——租的地方廁所漏水了、天花板發黴了——拿到轉賬以後會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見一面。“下回吧。”司然沒有答應過,他認定若是去了,自己就合謀了某種金錢上的交易。而想來他們之間一直是這樣,他幫她解決一些問題——遺産、官司、看病,而她裝出不計前嫌的樣子同他相處。
如今她裝得累了,便搬了出去。
最近一回喬卿打電話來借錢,司然陰陽怪氣地問你就不能找個班上?話說出口他在心裏奚落自己足夠可悲,落到拿幾張綠紙去報複她的境地。
不論是歸功于那句話,還是他冷漠的态度,喬卿沒再來找他。對于自己還是能夠玩弄些不齒的小伎倆傷害到她,司然感到全身血液搏動的快感。接着他感到慚恥而恐懼,于是他決定離她遠點。
喬卿說她的二手斯巴魯壞了,打算坐巴士去費城,再轉車去波茨敦探望小桔。她說公寓附近一時租不到經濟型的車,出發遲了又會碰上I-95的晚高峰。
司然說用我的車。
有一陣電話上只傳來“嗡嗡”的靜電幹擾聲。過了會兒喬卿說謝謝你,我們可以一起去嗎。司然講晚上有事。她“哦”了聲,有點沮喪的意味。
他把車鑰匙交給司機阿岩,随後去下城見一個數據合作商。
開完會,司然站在三十七層茶水間的落地窗前。剛吞下夕陽,哈德遜河廣闊的入海口如同野獸急劇擴張的贲門般晦暗沉默。河面在灑瀉的雨水裏靜谧無波,條條渡船口的棧道仿佛野獸脊背凸起的倒刺。
茶水間電視放着天氣預報。
微笑得露出大半牙龈的女主持人在解釋單一凍毛毛雨比起雪與凍毛毛雨混合天氣的不同形成條件。司然入神地站在電視機前,臉上是物理學家在攻克艱深難題時才會擺出的凝重神情。
合作商那位過于熱情的銷售幾次經過。要不要咖啡,或者去天臺花園坐坐,晚上不如和同事們去珍珠酒廊。她每次開口前都會把開得太低的領口往上提一把,和廚子制作肉腸時把腸衣往灌腸器上套的手法同樣優雅娴熟。
冥思苦想後,司然眯着眼睛得出結論。由于中層适度的增加并且出現了凍毛毛雨,喬卿去費城的路上大約是雨夾雪的。
因為這個絞盡自己為數不多的近來浸泡在阿普唑侖裏的腦漿才推演出來的結論和他先前在手機天氣APP上瞧見的一致,一股自豪的情緒油然而生。司然喜孜孜地踏進電梯。
他回到布紮總部時,布萊恩市心公園的空中飄起小雪,驗證了他精确無誤的推理。雪夾雜凍雨落下來,像是被撕碎的紙屑窸窣掉到地上,連同柏油地上的積污一道兒翻攪。
踩着地上黏糊的雪,司然走去時代廣場邊上的攤車買烤肉卷。
他站進攤車的隊伍裏,眼角瞥見巨大廣告屏上油罐車起火的新聞。交通攝像頭的畫面抖動不停。火光和警燈輪流在司然焦黑的眼眸裏搖晃。主持人的嘴巴開合,但播報被廣場攢動人群的喧嘩聲遮蓋住,副标題寫着“車禍和火災導致95號州際公路關閉”。
司然只能緊緊盯着液晶屏下方滾動的白字。貨車追尾油罐車導致罐體破裂、消防車及時趕到、交警封鎖了特拉華附近的路段、柴油會順勢流入特拉華河。
三點出發的話,她早該到了吧。
大約是下午那片阿普唑侖已經從血管裏退潮了,屏幕上翻滾的白字變得有些模糊,熟悉的令人作嘔的緊張感從胃部爬上來,扒開他的嘴勾住頭皮和肩背。他大口地呼吸,冷冽的空氣進到肺部,刺激氣管微微痙攣。
他合上眼、再睜開。嬉皮士口袋裏掉落的硬幣、人們仰頭呼吸冒出的白霧、險些卷進擦身而過的大巴車輪底的小女孩。他仍是看不清遠處的字幕。
司然咳了兩聲,低頭拿出手機,解鎖屏幕,左滑、左滑、左滑,找不到浏覽器,右滑、右滑……右下角點開浏覽器,要搜什麽,什麽來着,噢,“95號州際公路”。輸進去的字母和他腦子裏想的完全不一樣,哦,谷歌有自動更正,偉大的發明!他眯着眼睛一條一條讀下去,終于他看到,“沒有任何人員傷亡”。
攤車車主問他要雞肉還是羊肉。雞肉還是羊肉。咽喉裏幹燥得發不出聲音。要瓶水,他說。
“砰。”
仿佛是一年前北西蘭島的槍聲。
司然抖了一下。幾步外的石階下一塊滑板肚皮朝天,墨西哥裔的光頭小孩跌在黑白相間的人行橫道上。亮黃的出租車“吱”地叫起來。頭骨發出“喀拉”一聲脆響。輪胎下的血泊迅速洇開。
蜂窩般的人們從司然身後各個方向湧上前去。沒有人尖叫。像是夜晚宮殿般璀璨的液晶屏下放映的無聲電影。
司然轉身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