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會議室被暖氣蒸得像是煤窯。司然一把推開玻璃門走進來,裹緊羊絨大衣,立起領子,埋進去下半張臉,“嘩”跌進椅子裏,正襟危坐。

西裝袖口擦過皮制旋轉椅的扶手。軟皮鞋跟“噠噠”地踏進厚實的地毯裏。手指敲擊鍵盤。有人講了個蹩腳的笑話,但所有人哄堂大笑。哦,講笑話的是他自己。還有尖銳的耳鳴,和空調出風口的噪音混奏在一起。

桌邊代巒和市場部的人低聲講起小話。

“就這兩個人選,讓他定一下。”

“誰是第二個?伯克利?”

“不是,是常春藤那個。”

“伯克利不是常春藤嗎?”

“不是。Google it。”

代巒掏出手機點兩下,洋洋自得,“我查了,這兒寫着,新常春藤。”

“……”

“噢我想起來,巴洛克博物館打工的。”代巒一拍腦袋。

“洛可可。”

“誰是洛可可?”

“她在洛可可博物館做過文物研究員。”

氟西汀、地西泮……還有什麽……司然記不得剛剛到底吞了幾片藥?回憶像是轟鳴火車上掠過的景象,滑板車、碾碎半個腦袋的少年、精神病院探訪室無聲的安檢。脫掉皮帶,拿走水筆,衣物上不能有繩子。喬卿望着他的眼睛問,為什麽死的是他。周水雲指甲掐進他的手臂,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Advertisement

代巒把手裏打開的文件夾遞過來。白紙刺得司然眯起眼睛。這什麽?

“《尤箴》的新人選。”代巒提醒他。

司然含糊應了,皺眉接過,紙面上的字歪扭着爬來爬去。他閉上眼遞回去,“明天看。”

北西蘭島的獵場,周予淮躺在遍布香蕨木的山地上。他的脖子上蓋着血漿,嘴裏冒出帶泡沫的血。紅色從胸口溜出來,偷偷滲進被針葉覆蓋的松土裏。他的右手還抓着三只死去的袋貂。

五公裏內有急救站,護林員幾分鐘就能趕到,附近醫院還有直升機。但是司然沒有從包裏拿對講機。他做出一個決定。一年前,司然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

那時候司然常駐在馬賽。

夏天他回新郡,周予淮讓他上家裏吃飯。那是一個有風但依舊悶熱的黃昏。司然開車去上東區七十二街。他們的那棟房子賞心悅目,金色斜陽下的白色外牆和黑色鑄鐵圍欄幹淨得一塵不染。

周予淮叉開雙腿站在門廊下,拍着司然的肩膀迎他進來。周予淮和一年前不同,仍然是魁梧的肩膀、結實的雙腿,但下颚一貫以來蓄着的粗短整齊的胡茬如今被他剃得光光的,曾經濃密的眉毛也顯得稀疏了,眼底的疲憊于是透了出來。

客廳裏,如同蟬翼般輕薄的白紗窗簾挂滿了所有落地窗。六月和煦的穿堂風從西面吹進屋裏,掀開柔軟桌布的一角,再從東面的窗戶吹出去,帶得所有白紗像是靈堂紗幔般搖搖晃晃。

司然站在陡高的天花板底下,感到陣陣涼意從腳底竄上來。元冬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他身後,悄無聲息地伸出手,要接過他的書包。司然嗓子很幹,把包放地上。

周予淮一手搭着司然,按着他在屋裏轉了圈,另一只手掌往前攤平一擺,說你嫂子把這兒布置得不錯吧?

司然微微挑眉。這是喬卿布置的?

不等司然說什麽,周予淮推他去餐桌,說飯剛上,熱乎呢。

喬卿坐在餐桌前一張黃花梨木椅子裏,沒有轉過來打招呼。她腦後的粗眼發網兜住半瀉在頸背的羊毛卷長發,脖子上圈着雪白寬松的絲絨頸圈。她像是新娘一般,穿着身婚禮蛋糕般層層疊疊的紗裙,手上戴一副纖長的絲綢手套,一動不動地背對他坐着,面前餐盤裏确實還冒着熱氣。

司然像是泥塑般立在原地。

周予淮走過去,揪起喬卿的脖頸把她放進隔壁座椅。她的發網掉下來,頭發散了,鑽石耳環像啞掉的風鈴一樣晃動。黑白分明的塑料眼睛盯着所有人。司然意識到這是個布偶玩具。周予淮在餐桌旁擺了個和喬卿如出一轍的娃娃。她的兩只手臂甚至搭在桌上,手旁放了本合攏的毛邊舊書。

司然往後退了一步,手扶了下沙發靠背站穩,只覺得脊背上有巨大冰涼的爬行動物掠過。

“呵。”周予淮從嗓子眼裏發出一聲短促的被突然截斷的笑。

“這個……”元冬藏不住眼睛裏的恐懼,不過像是背臺詞般用毫無起伏的語調解釋,喬卿身體不好、懶得出門,找布紮的合作商訂制了這個玩偶,是用來試新裙子和首飾的。

從她娴熟的措辭來看,她已經對許多人做出過這份解釋。

司然手腳滞澀地坐在那把“喬卿”坐過的木椅裏,喝湯、嚼肉、吃面,渾身像是被灌了水泥。周予淮微笑着前言不搭後語地講公司的近況,又自信滿滿地問起馬賽辦公室招新的事。

一頓飯快吃完了,司然問他,喬卿呢。

“她啊。”周予淮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捏起桌上的雪茄,點燃,深吸一口,仰頭吐出一團黑灰的霧。煙霧在他臉上安靜地翻湧,先是向上騰躍,再緩緩降落,最後翻轉、撲騰,像是無力的悲鳴,終于徹底平息了。周予淮面上的躊躇滿志也散去,覆上老朽的暮色,撣了撣煙灰,沙啞着說:“她無可救藥。我總有一天會死在她手裏。”

司然明白周予淮沒有指望了。哥哥不會想要這樣。

獵場的松木林裏,周予淮睜大的雙眼十分平靜,像是筋疲力竭的被公牛挑破肚子的鬥牛士。周予淮的肩膀依舊寬厚,脖子仍然強壯,但他的雙眼不再炯炯有神,他的胳膊累得再也舉不起标槍,他鮮紅的鬥篷被撕得四分五裂。

十二月是西蘭島的夏季,但清晨的林子裏挺冷。司然蹲到他身邊,放下包裹和獵槍,打開一條毯子,對折、對折、對折、再對折。那是一條很大的毯子。司然把它折成小小一塊正方形,墊在周予淮腦後。墊好毯子的雙手黏糊糊的,摻着體溫的熱度。他挨着哥哥坐下,覺得這樣很好,哥哥身邊是暖和的。

地上周予淮“嗬嗬”喘着粗氣,嗓子冒出微弱的聲音。司然俯身下去,側過臉,把耳朵貼在他嘴旁。暖烘烘氣噴在司然耳邊。

水,周予淮說。

他們倆的水壺都空了。司然背上包,收緊背帶,沿滿是香蕨木和斷裂樹杆的丘坡走下去,底下有一條鐵軌,邊上是小溪。溪水淙淙作響,不用地圖也能找到。

水流在橋墩的木樁子底下激起漩渦。司然把水壺探進溪面,接起水來。溪裏有一條條滑溜溜的鳟魚,身上布滿黑色斑點。強壯的鳟魚潛得深,它們在溪底的礫石沙土裏穩穩地拐彎。幼小的那些無力得像是飄在水面上,但仍逆着水流奮力頂起鼻子。

接滿一壺水之後,司然喝了一小口,轉身往山丘上走。林子裏清晨的鳥鳴聲響起。肩帶嵌進他的肩膀,背包愈發沉重了。他的嗓子幹得冒火。不由自主地,他的步子緩下來。他祈盼回到丘頂時周予淮已經死去。他害怕自己竭盡全力造築的勇氣會在周予淮的一句懇求下陡然瓦解。

他走了很久,像是一天一夜,在這漫長的回程中思索周予淮此刻會對自己有什麽樣的期望。司然不敢停下腳步。哪怕在這一刻,周予淮依然嚴厲地要求着他。對,這是周予淮給他的最後一場考驗。

他終于回到那片香蕨木地,老遠就看見了地上死屍般的軀體。他以為這一切已經結束,甚至暗自慶幸起來。但當他走近,看到周予淮的臉,那汗濕的胡茬底下的嘴角仍輕微抽動了一下。

垂死的人重新睜開眼睛。

司然重新跪到他身邊,擰開水壺蓋子,左手探到他肩膀下用力把他擡起一些。這動彈不了的身體沉重得出奇,漏氣的胸腔裏發出呼嚕呼嚕的呻吟。

到現在司然都不敢和哥哥對視。如果自己是牙齒,周予淮就是嘴唇,自己一直以來的兇相畢露只是因為身前站着周予淮。司然不敢直視他死去,無法平靜地面對自己終将冷得發抖的餘生,但司然了解哥哥,他知道自己必須看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對時,周予淮的眼睛裏流露出熱烈和期盼,那是對于生命本身的渴望,像是火焰般灼熱。司然的眼睛模糊了,但這沒有動搖他的決心。那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的決定。哪怕哥哥的意志被死亡的痛苦短暫蒙蔽,司然不會放棄。

壺口對上周予淮的嘴,溪水潤濕了他幹裂的唇瓣。

司然在他身旁又坐了五分鐘,一刻鐘,半小時。遠處山巒上飄着的雲霧漸漸被塗得金黃,太陽升起來了。從周予淮逐漸變化的眼神裏,司然知道哥哥已經做好了準備。對于生命的懇切目光在持續的痛苦裏漸漸冷卻,解脫成了周予淮此時渴望的東西。

司然正抱着膝蓋望向遠處,聽到一聲嘆息,手背上傳來微弱的觸感。他低頭,周予淮的手又碰碰他。他湊近些,看見周予淮慢慢伸出的食指。司然順着手指的方向摸進周予淮的褲子口袋,解開紐扣,在裏邊摸出一只打火機,半透明紅色塑料殼,煙酒廠促銷送的。

司然把打火機握在手心裏。周予淮沒有血色的厚實的手蓋住弟弟的。待那只手冰涼僵硬,司然往前伸直麻木了的雙腿,半撐着身體,一口一口地喝完了那壺溪水。随後他從包裏取出對講機,發出求救信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