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尾聲

第30章 尾聲

司然從恍惚中醒來,會議室裏滅了燈,人也走完了。他坐在黑暗裏,喉嚨火燒似地幹灼。他用臉頰勉強擠出一口唾液,調動起全身的肌肉吞下去。太優秀了,他告訴自己,值得打一座水晶獎杯。

過了好一陣他才發覺手機在外套口袋裏震動,隔着西裝和外套,像是一雙小腳落進厚實的地毯裏。撥來的人原本就不想他接到這通電話。

“喂。”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如同掉在厚厚的落葉上一樣沉悶和突兀。幾個季節過去,他留在那片林子裏。

喬卿說後院漏水,淹掉一大片草地,豌豆莢也泡壞了。

“嗯。”司然按開揚聲器,把手機擱桌上,閉上眼,舌頭抵住口腔上颚,臉埋進手裏。太陽穴随着脈搏的跳動陣陣抽痛,胃裏翻滾的酸液也興高采烈地來摻一腳。“我忘了換灑水器。”司然含混道:“把後院的水閥關上。”

“噢。”喬卿說:“水閥我已經關了。”

“那不就行了?”話說得生硬,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電話那頭許久沒有聲音。

他睜開眼,重新拿起電話貼耳邊,“對不起。”

“很生氣了。”喬卿吸了吸鼻子,“但我們說過不挂電話。”

“嗯。對不起。”

“現在我氣消了。”她認真地說:“我挂電話了。”

“好。”

坐進副駕,頭頂抓絨帽子被車門框勾走了。喬卿抓回帽子戴好,關上車門,扯着帽檐蓋住耳朵和眉毛。眨眼時候睫毛在羊絨帽上摩擦,眼皮很癢,她恨不得把整張臉藏進帽子裏。

她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從口袋裏摸出哮喘的噴霧器,罩着嘴使勁吸了口,憋住氣,一、二、三、四,慢慢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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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那個……對不起啊。”喬卿擺出高冷的做派,把口罩蓋回臉上。司然啓動車子,目光看着前面,叫她系上安全帶。喬卿抽出安全帶摁到卡扣裏。肚子上壓得有點硬,她在外套口袋摸了摸,掏出個不鏽鋼的扁酒瓶,晃着還有個底。她悄悄看了眼司然,不動聲色地把它塞進副駕門上。

她想再解釋一句,剛張開嘴,司然讓她把診所的地址輸導航裏。喬卿接過手機,摘下墨鏡搭在領口,點開地圖輸地址。

昨晚喬卿喝多了。

她剛上I-95省道,小桔的養父母就來電話說人已經沒了,不用再趕去波茨敦。她很難過,把司然的車開回切斯特島,經過酒水店時買了瓶波本。那酒很貴,但是偶爾一次,信用卡滾一下賬就行。房子後院看着許久沒打理,灑水器也壞了。奇怪得很,他不是最上心這幾株草嗎。

司然約莫是後半夜回來的。她被他上樓的腳步聲驚醒,覺得脖子酸痛,手腳麻了,發現自己剛才歪在浴缸裏泡澡的時候睡過去了。整缸水涼透,司然站在浴缸邊上,低頭注視她的臉。浴室的燈在他身上勾勒一圈金黃。她以為司然不會吝啬一個笑容。他笑起來一向很好看。但他不茍言笑,說你這樣睡着了很危險。

她從水裏提起手臂去碰他的手,指尖相觸,然後手指沿着他的手掌滑上去,食指大拇指半環住他的手腕。水滴順着他的手落下來。她說我很想你。她的語氣很認真,不過司然好像不想聽到這話。他移開目光。

司然彎腰把她從浴缸裏抱出來。她聽見自己身上的水“嘩啦”拍在花崗岩地面上。發燙的臉貼上他微涼的頸側。她說這樣你的衣服也濕了。他不說話。

手臂從他的肩背攀上後頸,喬卿臉使勁貼到他耳邊,壓低嗓子,舌頭攪着唾沫用自認為最有魅力的聲音說我們到樓上去。司然說我們就在樓上。喬卿說那太好了,我們去卧室裏。他說這裏就是卧室。

喬卿說那妥了,你親我。司然把她放床上。他說你喝多了。他起身的時候喬卿圈住他的脖子不讓他走,喝多了也可以親,喬卿說。司然笑了,俯身下來在她臉側親了下,像是法國人打招呼似地。不是這種,喬卿堅持,她扒拉着往他臉上湊,額頭撞上他的下巴。撞得特別痛,她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

司然坐到床邊,把她額頭上浸透汗的頭發別到耳後。司然問她為什麽沒去賓州、怎麽把車開回來了。喬卿閉上眼睛把臉轉開,她被得罪了,不再和他說話,一個勁地哭。司然拿來浴巾把她裹起來。她問你為什麽讨厭我。司然說我不讨厭你。

喬卿抹了把臉上的鼻涕,背過身去。她問司然你不肯親我,是因為我的胸很平嗎。司然笑出聲來。喬卿把臉埋進枕頭裏,你們都這麽想的吧。司然默了會兒,問“你們”是誰。喬卿說就是你們,所有人,我聽見莫尼對王克說我像個小男孩。司然又笑,把她脖子後面的頭發裹進幹發巾卷好,他說莫尼信天主教,喜歡小男孩。

喬卿高興了,在床上轉過身來拉他的手,問他你能陪我躺會兒嗎,我不強迫你。司然在她邊上躺下,側過來面對她。喬卿抹了把眼淚,腫着眼睛問他季子文的胸很大你知道嗎,她把裸照發周予淮的手機上,我看到了。司然說我沒看過。喬卿把頭埋進他胸口,她哭着說這是天生的。司然一直在笑。

喬卿把鼻涕蹭他襯衫上。她說她租的地方牆上發黴。她找人刷牆,但沒多久黴又長出來。剛開始咳嗽喘不上氣,她還以為得肺癌要死掉了,後來醫生說是黴菌過敏,讓她把家裏打掃幹淨。來除黴的人說整面石膏牆都泡爛了,因為樓上廁所的水總是漏下來。

重新砌牆很貴,喬卿說但是你不肯借我錢。她抱着他的脖子問我可以住回來嗎,我很想你。司然笑着問不是因為你住的地方發黴嗎。喬卿認真思索了一會,點頭說有一小部分這個原因。

喬卿在車裏把圍巾朝上拉一拉,遮住發紅的脖子。酒醒了,但耳朵燒得厲害。司然問她接下來還有幾次。“啊?”她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問的是去診所做霧化。她說這是最後一次,之後在家用噴霧劑就可以。

她說還好是哮喘,如果是肺結核的話就不能讓你送我了。

司然沒有搭話。

她接着說而且哮喘聽起來總比尿路感染要體面一點。

司然只是注視前面的路。他們沿閘道開上高速,省道上的液晶屏滾動說冬天氣候幹燥,在家生火請注意安全。喬卿正讀那幾行字,司然忽然問:“什麽尿路感染?”

喬卿看了他一眼,她說我剛剛講了個笑話。

“抱歉,”他嗓音裏沒什麽歉意,“可能有時候你講話我沒聽見。”

喬卿搖頭說沒關系,你已經掌握了婚姻裏必備的技能。

司然說你的笑話挺實在。

快到診所,喬卿說之前在陵園,你問我為什麽。司然默了一會兒。喬卿說一個多月前她接到保險公司的電話,說理賠流程暫停了,需要她提供一些材料。司然打轉向燈的手滞了一下。

“周予淮的屍檢查出過量的羟考酮,你知道嗎。”她平靜地說。這不是一個問句,司然當然是知道的,他一年前就看過屍檢報告。

他們轉進地下車庫又深又陡的斜坡彎道,陽光被留在身後。

喬卿說我們這邊沒能提供醫生開羟考酮的處方,但保險公司也無法證明他有自殺意圖,兩邊僵持着,這筆賠款一年下來沒個結果。她講不下去了,眼睛脹得發酸。她把墨鏡重新架鼻梁上。這是個多麽蹩腳的遮掩,地下室明明漆黑一片。

戴上墨鏡之後她什麽都看不見,不知道司然繞着地下車庫轉了幾圈,也不知道他打算轉到哪一層。她盼着車不要停下來,至少當下這一刻她不用面對像回旋镖一樣總是丢開又找回來的愧疚。

喬卿說這些年盡顧着絞盡腦汁從周予淮身邊逃掉,想了好多辦法,結果現在都用不上了。

她說接到電話之後她不知道該怎麽去理解這個屍檢結果。她一直以為周予淮的死是個意外,至少新聞上是這麽寫的。現在看起來那不全是意外對嗎。夜獵本來就危險,那個劑量的羟考酮不像是想好好活下去。

車滑進角落的車位。司然熄了火,沉默地坐着。

她摘下墨鏡,伸手裝作去調整帽檐,擦了下眼睛。她問司然你覺得他那天在想什麽。

司然像具石雕般紋絲不動。

“他會想,”他說,“我們要往前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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