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連載
陸綱身為錦衣衛指揮使,一品大臣,朝服是紅底,補子為雄獅。
這本已經是朝中極少有人能夠穿上身的衣裳,代表着一品大臣的身份與地位,但若是沒有晏鴻音,他所能穿的或許就是那身他看過無數次的朱紅蟒服。
蟒肖似龍,蟒服乃是恩賜,得此恩寵之人無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乃是權利地位僅次于帝王的臣子,在大明,只有深受皇帝器重依仗的首輔或近臣才有這樣的榮耀。
晏鴻音離開京城已然有半年之久,這說長不長的半年,卻比之從前的數十年還要精彩紛呈,而她的身邊,乃至她自己,也已經在這半年裏改變了太多。
玉羅剎走過來,接了晏鴻音手中的玉帶。
晏鴻音從銅鏡中看了他一眼,張開雙臂任由玉羅剎将玉帶在她的身後束緊。
蟒服乃是賜服,朱紅打底,金線走紋,顏色極其鮮豔張揚,如非觐見陛下或是在宮中當值,晏鴻音是極少穿的。
白日裏爬上晏鴻音床榻的玉娘子今天一直保持着一種得寵的架勢,整個人容光煥發,并且開始一點點試探着晏鴻音對他的底線,在發現晏鴻音一次次的默許之後,這只貓兒有一種伸爪子蠢蠢欲動的架勢。
晏鴻音拍開玉羅剎還想要為她束發的爪子:“去換衣服。”
玉羅剎一愣:“你要帶我去?”
晏鴻音擡手将頭發束成高馬尾,用發箍固定:“穿嚣張一點,帶你去打架。”
玉羅剎比晏鴻音要高出一個頭,他彎腰湊到晏鴻音肩膀處虛虛搭着,做出一個哇哦的嘴型,勾着唇問:“要帶武器的那種嗎?”
“你可以搶他們的。”晏鴻音看着鏡中眼睛一下子亮了的玉羅剎,擡起手指抵住玉羅剎的額頭将人怼直身子,走到一邊坐下來,端起茶碗撇開浮沫,嗅聞了聞,道,“我只給你半盞茶的時間。”
話音未落,晏鴻音的面前就已經沒了人,屏風後的內間裏傳來某只大貓翻衣櫃的動靜。
不一會兒,玉羅剎穿着一身素白色的寬袖大袍出來,這本是晏鴻音用來僞裝的衣裳之一,雙肩和長度都做的大了些,穿在玉羅剎身上倒是十分合适,只不過……
晏鴻音端着茶杯看向正在銅鏡前搔首弄姿的玉羅剎,沉默了一下,沒忍住開口:“你……不覺得你很像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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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或是一些遠離邊關的城鎮,偶爾會有異族人穿着白袍僞裝成神棍招搖撞騙,若是會上一些三腳貓的武功,那邊更容易讓普通百姓信以為真——說實話,晏鴻音抓了不下五六個這樣的玩意兒。
玉羅剎表情無辜地轉過臉來:“明明是阿音說的要招搖,我看那一櫃子的黑白色,就屬這件最合我心意。”
說着,玉羅剎随便從梳妝臺上抽了根鑲玉的發帶出來,也沒束發,只是微微挑起了兩縷編起來,順着其餘的長發在發尾打了個結。
“這樣的裝扮,在西域,還有一種稱呼。”玉羅剎別有深意道,“關外多風沙,白袍金飾者名為祭祀,在某些小國,對百姓而言甚至比國王的存在還要地位尊崇。”
“宮裏的人總會比抓人的錦衣衛有眼光一些的吧?”他小聲嘀咕。
晏鴻音哼笑一聲:“那就希望你別被刀劍削斷了袍袖。”
玉羅剎:“當家的夫人這般兇悍,哪怕是我的脖子被割斷了,袍袖也是絕不能斷的~”
……
昨夜的皇城大雨傾盆,今夜的皇城也注定深夜不寧。
一紅一白兩道身影先後落在乾清宮外的屋檐之上,不過短短幾息的功夫,乾清宮內飛掠出十幾道身影,從各個方向無聲包抄過來。
晏鴻音将臉上的面具取下來,反手扣在玉羅剎的臉上:“看到這些人了?”
玉羅剎有些稀奇地摸了兩把屬于錦衣衛的面具後才在面上固定:“嗯哼?”
“我要你一個人,”晏鴻音将玉羅剎耳朵上扣着的月白色玉環取下來,扣在自己的耳廓上,讓兩個玉環上下疊在一起,“将他們包圍了,能做到麽?”
以玉羅剎的眼力不難看出這十幾個人的特殊之處,這樣訓練出的死士可以說是極其難纏的存在。
“答應我,下次再有這種事,記得堅持讓我帶刀來,好嗎?”玉羅剎擡手撓着臉頰,開始思考先奪哪一個人手中的刀,一邊嘴上不停,“其實我現在有點困——要知道白天那會兒,咱們只睡了兩個時辰都不到……”
“可我睡了将近十個時辰。”晏鴻音擡手捏着玉羅剎的脖子将人的臉轉過來,側首用力咬了一口玉羅剎的唇瓣,“清醒了嗎?”
面色冷靜,語氣平常,像是做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只是在黑夜裏,玉羅剎也能看到那染着緋色的耳尖。
玉羅剎愣了好半晌,舌尖掠過微麻的唇瓣,低低笑出聲來:“……再清醒不過了。”
下一瞬,兩道身影驟然分開。
紅色的那道直沖乾清宮內殿,護衛們正要阻攔之際,一道身法詭異莫測的白影将他們盡數攔了下來。
哪怕這些護衛一招一式都是不死不休的橫沖直撞,竟然一時片刻根本奈何不了如同游蛇一般滑不丢手的白影。
……
一身朱紅蟒服的晏鴻音踏入殿中時,殿內燈火通明,高坐于上的帝王正在批閱奏折,聽見腳步聲也只是擡眸看了一眼,便再度垂下眼簾。
晏鴻音無聲地朝着帝王行禮,之後站起身靜靜站在殿中。
她曾經被帝王恩賜禦前配刀,但這次,她的身上沒有帶任何一樣兵刃暗器。
“當年你的母親,也是這樣闖進了乾清宮,告訴朕,她回來了。”帝王将手中的奏折合起,放下沾染了朱紅色的禦筆,站起身來,“阿音,你今日來,是想告訴朕什麽?”
晏鴻音的動作每一寸每一分都是極為标準的近臣模樣,不驕不縱,不急不緩,永遠冷靜自持。
她從懷中取出一本奏折,邁步上前,雙手呈于自臺階緩緩走下的帝王:“臣,有奏。”
帝王的腳步一頓,厚實的袍尾在玉階上滑落一截。
他伸手接過晏鴻音手中的奏折,展開來只看了兩眼,便猛地用力合上,發出啪得一聲。
“錦衣衛有監察百官,威震武林之責,可唯獨幹涉朝政乃是大忌。”帝王的嗓音威嚴低沉,帶着些許溢出的不悅壓迫,“阿音,不論是作為錦衣衛,還是大公主,你都越矩了。”
奏折之上乃是大皇子一脈盜賣貢品私昧軍饷,賣官鬻爵冤假錯案,勾結番邦意圖謀反的證據,一樁樁一件件被調查地清清楚楚,撤去那塊粉飾太平的帷簾,将帝王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的隐私盡數明明白白呈于禦前。
“陛下,為私,大公主享有俸祿,有勸谏之責;于公,大皇子一脈犯下罪行已然觸及錦衣衛監察斷案之責。”晏鴻音擡眸,一字一頓道,“您曾教導臣,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如今便做不得真了嗎?”
帝王的神色莫測,緩緩道:“阿音,那是朕的兒子,你的兄長。”
“陛下慈父之心,鴻音不忍為難。”晏鴻音直起身子,雙手垂于身側,眼簾垂下,并未直視帝王,“錦衣衛指揮使在判斷有危及陛下江山大計之下,擁有先斬後奏之權,陛下大可在臣大義滅親之後再行處決臣這個大逆不道的臣子。”
帝王的眼神一動。
發間已然生出白發,額際眼角也爬上歲月痕跡的帝王,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戰場上骁勇善戰的戰神将軍,他深深注視着面前曾經在他膝下長大,而後被命運一步步推着走到如今這樣境遇的孩子,微微一哂。
這個孩子命運多舛,但得上天眷顧,并非受過極致的苦難,也正因為她長于光明,所以哪怕直面黑暗,雙手染血,眼中的明亮也從未熄滅。
永遠保留着那份皇室中難以長久的直率真誠,懷揣那份對平常百姓難得的寬厚憐憫,以及在某些選擇下雷厲風行的果決。
“若你是朕的皇子,朕又何必為儲君之事煩憂?”帝王低聲喟嘆。
晏鴻音沒有應聲這句話。
她感到慶幸。
慶幸自己降生之時,眼前的帝王還不是如今這個在皇位浸淫幾十年逐漸變得冷硬的帝王,慶幸自己并非男兒,而是紅妝。
否則七歲那年,面前的帝王在得知她的身世之後,哪怕晏鴻音的爹娘再如何護她,她也有極大的可能死在那場變故之中。
在大明,皇子與公主,從來就不能同為一談。
帝王的确知道錦衣衛暗部不少暗線暗樁的身份弱點,但——錦衣衛暗部,只認指揮使,不知帝王皇子。
這樣足以蒙蔽帝王雙眼的勢力,放在一個皇子的手中,對帝王而言便不是對外的刀劍,而是雙頭利刃。
晏鴻音察覺到帝王走近兩步,與她僅有一步之隔。
帝王身軀的陰影籠罩下來,這位出身邊疆的帝王韬光養晦氣勢內斂了太多年,但身上那源自于戰場殺戮屠亡的殺氣仍舊讓晏鴻音在一瞬間喉中幹澀。
“所以……阿音選了老三?”
帝王的聲音有些玩味。
“高明的選擇。”帝王說着,腳下一轉,緩緩走到殿中窗側,看向外間參差錯落的殿檐,“一個……不像是阿音會做出的選擇。”
晏鴻音邁開腿,跟着帝王的腳步,在帝王身後兩步遠的距離站定。
“是臣內子的建議。”
帝王似是被逗笑了,笑聲帶動了胸膛的起伏,笑罵道:“胡鬧!”
“婚姻大事,既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連婚書所寫都是假名,如此婚事,怎能作數?”
晏鴻音的聲音帶着少見的溫和,道:“可是臣已經收了嫁妝,此物價值連城,着實令臣狠不下心拒絕。”
帝王笑着,搖了搖頭。
“江湖草莽,西域小國罷了。”
兩人所站的窗戶,映着月色将屋檐之上牽制十幾道黑影的白衣男人看得真切。
“陛下,我與他,突破宗師僅一紙之隔。”晏鴻音慢聲道,“再者,臣之內子……出身樓蘭王室。”
帝王轉頭,陡然銳利的眼神刮過晏鴻音,視線在晏鴻音耳上玉環處停留了片刻,半晌,沉聲道:“樓蘭遺族早已盡數湮滅,何來樓蘭王室後裔?”
晏鴻音擡手,手心中靜靜躺着兩枚月白色的玉環。
“陛下不妨将此物與宮中和氏璧所缺之口比對一二。”
大明宮中的和氏璧的确乃高祖所傳,此寶雖早在幾百年前便被進獻給中原朝廷,但經歷幾個朝代的起伏沉落,早已不知所蹤。
後明教教主張無忌從樓蘭遺族手中得此珍寶,明高祖以和氏璧為信物庇護樓蘭,宮中代代帝王保管的和氏璧上中有兩孔,大小恰好便是這兩枚玉環并在一起的尺寸。
若論及樓蘭與大明,的确是大明有負于已然被追殺至遺族消亡的樓蘭。
而如今,這個武功卓越的樓蘭遺族手中,不僅有當年完整的信物,還有着關外西域小國的支持,以及一個至今探不出深淺的羅剎教。
帝王閉上眼。
他不再覺得倘若晏鴻音真的是他的皇子會如何。
他的心中已然起了忌憚殺意。
但——
“你娘說的不錯,你會是一個非常适合的錦衣衛指揮使。”
一個玉羅剎,代表了西域關外,一個王憐花,代表了不知多少隐世不出的絕世高手,還有那些隐藏在形形色-色身份之下的錦衣衛暗使……
帝王不得不承認,當年他看中晏鴻音來統領錦衣衛,眼光着實不錯——只可惜,太過不錯了些。
倘若他所選之人乃是陸綱,這等心性缺憾明顯之人,或許便不會有這般的舉棋不定。
晏鴻音太過熟悉帝王,在帝王的沉默中品出什麽,開口道:“陛下,陸指揮使的問罪,到時候是由大理寺審理,還是交由錦衣衛處決?”
一個因為權勢與女人,以及引而不發蠶食內心的嫉妒而與皇子王爺勾結,意圖從龍之功的指揮使。
平庸的臣子有平庸的用法,但若是将平庸之人放在一個咽喉要害的位置,便有可能是讓整盤棋局潰敗如山倒的蟻穴。
罷了。
“朕只問一次。”帝王轉身,朝着玉階的方向走去,背影終于顯露出些許蒼老,“如若是老三,錦衣衛可會挾天子幹涉朝政?”
年輕的錦衣衛指揮使撩袍跪下,聲音铿锵有力,堅定若磐:
“臣在一日,錦衣衛永遠只為陛下驅使;臣百年之後,錦衣衛盡數歸于帝王之手,絕無二心!”
帝王拾階而上,再度端坐案後,擡手做出揮退的手勢,翻開晏鴻音遞上來的奏折,開始批閱。
正當晏鴻音後退的步子即将邁出殿外時,帝王突然出聲:“等等。”
晏鴻音動作一頓。
帝王從案上衆多的奏折中取出一封。
晏鴻音會意,快步上前接過。
“去查查此事,若是當真與陸綱有瓜葛,錦衣衛自行處理便是。”帝王道,“還有,別學你娘那散漫的做派。”
“曲雅公主的婚事,該定下了。”
……
從皇城出來,玉羅剎摘掉臉上的面具,當着晏鴻音的面昧到了自己袖子裏。
晏鴻音也不在意,将玉環還給玉羅剎一個,同玉羅剎一起沿着房檐起起落落地走。
玉羅剎突然駐足,抱着肚子委屈道:“我餓了。”
晏鴻音挑眉:“你怎麽總在晚上吃東西?”
“殺過人打過架之後,我總是會餓的。”玉羅剎一副理所應當的語氣,鼻子動了動,嗅聞了半晌像是找到了什麽好東西,面上露出笑,“好阿音,你在這等等我~”
晏鴻音用內力拭去檐上浮塵,竟真的就這麽坐在原地等他。
不一會兒,玉羅剎便裹着一身的碳火焦香味回來了。
他湊在晏鴻音身邊坐下,雪白的袖子上被烤地瓜染上了一片灰黑色。
玉羅剎全然不在意袖子的髒污,拿起一個烤地瓜掰開,露出金燦燦的、熱氣騰騰的內裏,遞了一半給晏鴻音。
“喏。”
晏鴻音伸手剛要接,玉羅剎又将手收回去,不滿道:“大冬天吃烤地瓜,就是要用手捂着才是那個滋味的。”
晏鴻音:“……”
看了他一眼,見玉羅剎真的不給地瓜的模樣,因為地瓜香氣莫名覺得有些腹中饑餓的晏鴻音想了想,摘了左手的手套朝着玉羅剎伸過去。
結果就見到玉羅剎看着她褪下的手套,表情晦暗莫名。
“怎麽了?”
晏鴻音咬了一口地瓜,的确十分軟糯香甜。
玉羅剎的視線在晏鴻音的指間與墨色的手套間來回轉了轉,眼神閃動間,用下巴指了下晏鴻音攥在右手中的手套,問她:“你平日裏穿錦衣衛的衣裳,也有這個麽?”
晏鴻音低頭看了眼,答:“若暗器淬毒,會戴。”
“哦~”玉羅剎拉長尾調發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嘆息,然後狀若無事一般低頭開始啃地瓜。
晏鴻音:“……?”
“沒什麽~”
晏鴻音狐疑地看了眼玉羅剎,總覺得這人在想一些奇怪的東西。
“對了,你來京城,家裏的兩個孩子呢?”
家裏的兩個崽可是一個賽一個的不會生存,光是吃飯就是大問題。
“我留了銀子給咱們的小童養媳。”玉羅剎的回答毫不心虛。
晏鴻音:“……”
“我相信咱們機靈又聰明的小童養媳,一定能勤儉持家,在大人們外出忙事的時候照顧好家裏的上有老,下有小~”
晏鴻音:“……”
“對了,之前阿音不是讓我纏住咱們隔壁的老人家麽?”玉羅剎吃地瓜的速度很快,兩三口下去就只剩下一小撮,燙得張嘴直冒熱氣,“我把這個任務交給咱們家剛開始學武的兩個崽了。”
想想看家裏兩個性格各異的崽,一個才七歲就要肩負家庭重擔的崽,還有一個被迫帶崽恐怕這個時候一肚子怨氣怒氣的長輩……
晏鴻音低下頭,默默咬了一口地瓜。
……要不繞路先去查案算了。
***
乾清宮中
諸葛正我自暗門密室內走出,肅容道:“那白衣人的武功路數,有些肖似當年的西域明教。”
帝王手中批閱的動作不停:“注意到他的裝扮了麽?”
諸葛正我遲疑片刻:“陛下是指……”
“那種系發的手法,不是樓蘭王室,而是樓蘭祭祀。”帝王的眸色暗沉,“樓蘭祭祀乃是樓蘭一族最為神秘的存在,當初拒絕參與戰争的決定便是出自樓蘭祭祀之口,而樓蘭上下舉族遵循,哪怕戰死也絕不動搖。”
“在那之後,蒙古的軍隊便有一大批精銳無聲無息消失在了沙漠裏。”
“愛卿覺得……這只是巧合而已嗎?”
作者有話說:
指揮使不想面對此刻雞飛狗跳的家庭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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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2-10-28 11:53:15~2022-10-28 23:33: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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