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夜半三更·京城

帝王身側跟着的護衛被帝王示意追擊突然出現在皇宮大內中的刺客,此時燈火通明的南書房內,只有高坐其上的地方只有帝王的身軀投下陰影。

吳明的身形無聲無息地落在南書房右側的屋脊之上,一雙鷹般陰鸷銳利的眸子穿過夜色看向那亮着燈火的大殿。

想要将帝王身側時時護衛之人調走并不容易,但眼下他們得到情報,現如今在京城的錦衣衛暗部指揮使并非真身,而是一道障眼法,所以只要付出足夠的籌碼引誘走那十幾名護衛,今日會是帝王身側防守最為薄弱之際。

——機會只有這一次。

吳明的手掌附着一層銀白色的手套,似綢似銀,在月光下內斂着寒氣森然的光。

他身負武學不少,但卻尤為擅長變幻莫測的掌法,既然是刺殺皇帝,當然要用最為自信且穩妥的方法——真正在他掌下斷氣的人,絕不會有任何死而複生的機會。

吳明長着一張十分平凡的面容,平凡到哪怕有人認識他,在川流不息人來人往的街道中,都不會一眼注意到他。他很滿意這一點,因為他并不是一個江湖俠客,而是一個向往權力向往地位的暗殺者。

總有一天,他用自己的武力與頭腦,站在權力的巅峰……皇帝,皇子?不過是他手下的亡魂,手中的棋子罷了。

他下壓身形,正要掠去殿下陰影,後背驟然一凜,密密麻麻爬上的針紮一般的冷汗刺出,從上千次生死搏鬥中鍛煉出的直覺令吳明生生變化了動作,側身一轉滑到了屋頂的另一邊,直直面朝方才隐匿的位置。

只見那地方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出現一名身穿玄色飛魚服的錦衣衛,腰間的繡春刀都未曾出鞘,只是負手站在那裏靜靜看向他,吳明就感覺到一種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忌憚與震顫。

吳明的獨子被玉羅剎所殺之後,在萬分憤恨悲痛中突破境界,如今已是宗師大圓滿,還未曾動手便讓他産生這種如芒在背危機感的,思來想去只有那些早已經隐世不出的老怪物。

但那樣的人都已經與朝廷簽訂了條約入山出海,不問世俗之事,怎麽可能被皇帝驅使?

還穿着錦衣衛的衣服!

——此人究竟是什麽來頭?!

王憐花饒有興趣的看着吳明,這人的身法倒是有點意思,是他未曾見過的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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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還是中原有意思,比海外的樂子多得多。

“報上名來。”他淡淡開口,帶着理所當然的倨傲。

王憐花當然不關心對方的名諱,但他知道自家女兒定然是感興趣的。

“在下吳明,”吳明垂在袖中的手指搓了搓,不欲在此浪費時機,“敢問前輩因何在此?”

王憐花卻是笑了:“你們不是滿京城在找錦衣衛指揮使?怎麽如今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敢承認呢?”

吳明面色一變。

“吳明?這名字不太吉利。”王憐花唇角的弧度帶着嘲諷,漫不經心道,“是無名之輩還是無命之人?算了,不重要。”

“便當你都是罷。”

話音落下,王憐花的身形已然來到吳明面前!

……

開始時尚且有反擊的餘地,但随着招式的推移,吳明只覺得面前的人如同一團霧,一捧水,一片雲,無處不是他又處處找不到他。

他逐漸變得氣急敗壞起來,直到王憐花随手一掌翻轉而出,吳明面色當即大駭:

“如意蘭花手?!你如何使得!”

“哦?沒想到你這小輩人的名字起的不如何,招式的名字倒是不錯。”王憐花手上的掌法陰勁狠毒,手法的變化更是詭異莫測,比之吳明方才用出來之時威力更加可怖,“不過這掌法雖然有些意思,但學起來太過簡單,無趣。”

“你——!!”

吳明當年學習如意蘭花手用了三個月,但對于那些學習五年十年甚至十幾年才方能見到成效的人已經是天才,可面前的這人若是真僅僅憑借一眼之力便學會了如意蘭花手……

吳明眼神一冷,手上的掌法再度變幻。

——醉卧流雲七殺手!

“嗯,這個有意思。不過也不難……喏,是這麽用的吧?”

——混元一氣功!

“氣功啊,這個很容易被人戳破氣勁,建議還是改學他功,不過你得今晚先能活下來才行。”

——大手印!

吳明的雙手陡然脹大一倍有餘,其中蘊含着充足的氣勁,表面紫裏透紅,血絲隐現。

王憐花并指為刃險些齊齊割下吳明的手指,表情嫌棄:“……這個太醜,拿開。”

吳明面色一紅,急怒攻心之下嘔出一口血來!

……

“窮寇莫追,先生不妨下來同朕一道喝杯茶?”

王憐花眉梢微動,看了眼踉跄逃走的吳明,身若背負有翼般輕盈落地,朝着站在南書房門口的帝王看去。

王憐花有些驚訝,小音兒拜托他留在京城假扮錦衣衛指揮使,有多一半是為了在帝王面前掩藏行蹤,不過自從小音兒離開,王憐花也并未在帝王面前現身過,只讓他知道人在便是。

“她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我當然認得出來。”帝王側身擡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王憐花也并不扭捏,徑直走過去,與帝王擦肩而過大搖大擺走進了多少朝臣夢寐以求的南書房。

當今聖上并不是個喜好奢靡的人,南書房又不是寝殿,偏殿倒是桌椅茶具齊全,但兩人顯然也沒有移步的意思。

帝王遞了一杯茶水給王憐花,王憐花動作自然地接過,随便找了個臺階撩了衣袍便坐了。

帝王微微一愣,而後笑了笑,道:“當年她自江湖歸來,見我的第一面,也是坐在那裏這般同朕說話。”

王憐花喝茶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道:“說什麽?”

“說……她來幫朕安邦定國。”帝王也同那時一樣端着茶水撩了龍袍坐在臺階上,“說,她有了身孕又懶得成親嫁人。”

王憐花将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留了空茶杯在指間把玩。

兩個男人并肩而坐,一個坐姿散漫,一個哪怕坐在臺階之上脊背也筆直端方。

王憐花忽然開口:“陛下對看着長大的孩子也會忌憚算計,權利制衡。然而想要陛下命的另外兩個兒子卻能放任至此,倒真是個好父親。”

話中頗有諷刺之意。

放走吳明,等于放走了大皇子謀逆行刺帝王的證據,皇帝想要平息此事的打算不言而喻。

“放任他們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們是朕的兒子,而是因為他們對大明尚且有用。”

南書房的殿門微微半敞,月光探進殿門卻被金黃的燭火擋在了殿門旁。

“他們先是大明的皇子,而後才是朕的兒子。”帝王回答,那張年輕時候也曾備受京中女子追捧的俊朗容顏只有一片漠然的平靜,所說的話語冷靜到近乎冷酷,“倘若他們不能為朕釣出更多的淤泥污垢,自然便到了該清算的時候。”

“而阿音……”帝王的眸中掠過一絲複雜,“她很聰慧,同其他人都不一樣。”

“她同她的娘親,很相像。”

“像到朕曾想過立女儲。”

帝王平日雍容威嚴,幾乎沒有人能夠猜得透摸得清他真正的心思,而這些話,早些年尚且有人會同他說,自從唯一的胞妹晏梨落逝去,這位帝王再也沒有同別人說過這些。

但現在,他卻對着與他全然無從提及交情的江湖草莽說及內心深處最隐秘的打算。

并不是因為王憐花這個人。

而是因為晏梨落,因為晏鴻音。

王憐花聞言有些訝然。

倒不是他覺得小音兒配不上,而是他知道這些世家權貴對江湖衆人是什麽看法,更別提血脈森嚴的皇室。

小音兒雖說也身負皇室血脈,但在另一位生身父親是他的情況下,怎麽都不應當進入皇帝思量儲君的人選內。

更何況大明立國以來雖有女子入仕,但卻從未有過女帝女儲,倘若真要立一位女儲君,皇帝将要面對的風暴可不止是如今兩個兒子奪嫡之亂這麽簡單。

帝王卻像是猜到了王憐花的想法,微微一笑,淡淡道:“若是朕不想,你永遠不可能認她,她便永遠都是朕與梨妃的皇兒,大明無人置喙的大公主。若她能力資質遠勝兄弟,心性更加适合執掌一國朝政,朕為何不能立她為儲君?”

“這天下本就是有能者居之。”帝王的聲音含着與江湖武林截然不同的血海白骨,這是戰場厮殺與朝堂刀劍的殘酷凜冽,動辄便是流血千裏,“朕如此,阿音亦能如此。”

“但……”

帝王的眼中流露出一絲無奈,卻也第一次顯現出柔軟。

“阿音這孩子,看似面冷剛硬實則良善心軟。”

“老大與老二這兩個放在一起長大的兄弟,卻早已面和心狠,對彼此下手毫不留情面,對她雖知之不多但也存着拉攏利用之心。”

“她卻念着老大幼時帶她騎過馬,所以給了他天下難求的藥丸;又記着老二與她一同學堂念書,罰抄課業,也給了老二救命的東西。”

“此番奪嫡亂象,若是朕下旨肅清,接旨行事的必然是錦衣衛,可到了那時,錦衣衛在下任帝王心中便成了一把帶毒的利器。”

“她看得分明,看似為求自保不願參與奪嫡之事,但實則對她而言,旁觀老大和老二自相殘殺或是死于他人之手已經是最大的限度,她定然是無法沖着兩人揮刀的。”

“就連那一直揣着假面與她相處的陸綱,她也未曾親手處決。”

高坐明堂的帝王久居宮中,可是這世間之事,只要他有心想看,便斷然沒有看不到的東西。

“阿音這孩子,記得旁人對她的每一滴好與善,可若是身在高位手握權柄,她這顆柔軟的心總有一天會化作齑粉,心神崩潰。”

到那時,便是一國之難,百姓之災。

“……可惜了。”

帝王眼眸幽靜,說着可惜,卻并無嘆息。

王憐花的手指劃過茶杯邊緣,冷然道:“沒什麽可惜的。她的年齡比之兩個皇子小不了多少,若她真是個樣樣合适的儲君人選,恐怕如今的處境也不會好過。”

帝王目光微閃,聲音裏竟帶了些許的笑意:“的确,朕是老了,卻仍未甘心。若是年歲再小一些,便最為合适。”

“畢竟,朕雖不甘老矣,但從不逃避死亡。”

“所以仔細着培養陛下的老三,別來惦記我家阿音。”王憐花哼了一聲。

王憐花對帝王無所求,無畏懼,自然也沒有那等恭敬之态,甚至他這般與帝王獨處一殿,應當擔心的是旁邊的帝王才是。

“也是。”帝王卻是難得的好脾性,忍了王憐花的姿态,沒什麽計較的意思,“希望老三能争氣些,不然阿音日後恐怕要辛苦。”

王憐花不開心道:“……神侯府和六扇門的人是不夠你們嚯嚯?”

帝王想了想:“六扇門太貪且能力不足,神侯府太直手段不夠,錦衣衛還是必不可少的。”

王憐花也知道依照晏鴻音的性子的确沒有放下錦衣衛的想法,當即生着悶氣不吭聲了。

半晌,帝王驀然道:“朕久聞千面公子之名,如今既然當面,不知可否有幸一睹先生真容?”

王憐花挑眉。

這世間想知道他真容的多了去,但是真正見過的活人屈指可數。

帝王淡聲道:“當年梨落逝去,梨妃下葬,但朕并沒有讓親妹妹以妃子的身份折辱入棺。”

王憐花心頭微跳,他道:“這是交易?”

帝王停頓須臾,嗓音略低:“先生說是,便當做是罷。”

“偏殿放置清水巾帕,先生可随意取用。”

王憐花坐在原地好一陣,默默無言,而後起身擡步拐去了偏殿。

……

王憐花走出來的時候,仍舊是那身飛魚服,面上的面具以及易容已然去除,身形也比之方才略有不同。

大抵歲月本就偏愛美人,這麽多年過去,也不過是在那張得神仙雕琢的俊美面容之上留下了些許成熟的刻痕,只平添了別樣的氣質韻味,未有絲毫老态。

帝王的眼神裏帶着複雜,忽而一笑,道:“朕曾對她說,這些年過去,哪怕昔日再俊美的容貌時隔多年也會老态橫生,哪裏就有什麽可放不下的。她只說世上只有一個王憐花,只有真正見過的人才會明白,有些完美的東西就連歲月都難以摧毀。”

“看來,她總是對的。”

王憐花:“……你們一個皇帝,一個暗衛頭子,聚在一起便是說這等事?”

“要知道朕可從未放棄要給她納幾房美貌的男子,她也沒什麽為你守身的意思,但就是看不上朕尋來的人。”帝王說到這又看了眼王憐花,搖頭嘆息,“你說她當年怎麽就遇見你了呢?”

容貌能及得上王憐花的人,氣質韻味卻比不得;才氣斐然,身手出衆的,容貌卻又弱了三分。

王憐花咬牙:“……是啊,我怎麽就遇上她了呢。”

他這一生雖并非事事如意,但卻事事快活,唯獨一個晏梨落,當初攪亂了他的心神不說,還徹徹底底算計了他一波,直接讓他下半生都多姿多彩,籠罩在她的名字之下。

帝王施施然站起身,走到禦案後手法獨特地敲打了幾下桌面,而後拉出一個暗匣,從裏面取出一個小巧精致的玉質骨灰壇。

十分信守承諾地,親手遞到王憐花面前。

王憐花卻遲疑了。

“她……阿音可知道?”

帝王看了眼王憐花,道:“她逝去并非突然,離開前她看過了大明的城牆與百姓,也曾與朕秉燭長嘆,也留下了庇護女兒的安排,唯獨未曾見到你。”

“但她不是生來便是大明的公主,朕的胞妹,阿音的母親。”

“她是晏梨落。”

“晏梨落不會喜歡冰冷華麗的皇陵,更不想看見每年一次大張旗鼓卻沒有什麽真情的墳前做派。”帝王将玉壇交到王憐花手中,輕聲道,“朕留她夠久了。”

“帶她走吧。”

王憐花抿唇,接過那入手并沒有多少分量的骨灰壇,眼睫微垂。

曾經那麽明媚張揚灑脫的女子,到如今卻只有這麽一點重量。

“朕知道阿音在哪。她是認定了那樓蘭祭祀也好,想讓樓蘭做今後退路依仗也罷,亦或者在京城世家之中的那些安排,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朕也都可以當做不知。”帝王道,“此番多謝,今日之後,先生也不必再留于京城。”

“便讓錦衣衛指揮使離京罷。”

晏鴻音會拜托王憐花留在京城,他人看不清緣由,帝王卻是知道這就是在防着老大老二手下的江湖人,但今夜王憐花出手,那人铩羽而歸,之後再也不會有人敢動刺殺皇帝的念頭。

所以說,阿音那孩子的心……實在是太軟了。

王憐花的背影逐漸融入夜色,帝王站在原地,突然問:“對她,你可曾動心過?”

王憐花腳步一頓,沒有回答,身形很快被夜色吞沒。

帝王重新回到權利巅峰的禦案之後,幾十年如一日般穩穩坐下,拿過一本奏折,習慣性想要伸手去觸碰什麽,卻驟然意識到那匣子裏已然空了下來。

他自嘲般笑了一聲,反手關上匣子鎖死,提起禦筆斂眸肅容開始批閱奏折。

……孤家寡人啊。

***

王憐花先是帶着晏梨落的骨灰回了一趟臨安府,又去金陵的宅子住了兩天,待到大雪落滿了梨樹的枝頭,他想了一夜,帶着她去往當年告別的出海碼頭。

拎着一壇子酒,王憐花尋了塊望得見海面的高處,随意坐下,那玉質的骨灰壇就放在他的身邊。

——“若我死了?你問這做甚?好吧好吧……讓我想想。唔,想想看我還沒見過大漠的沙,海外的島,還有許許多多世間的景象。”

——“若我死了,不如便把我燒成灰撒到風裏,走走停停,多浪漫?”

——“也省的萬一我成了鬼魂,成天盯着一個人看怪也沒意思的。”

半壇子酒下去,王憐花看着下方船來船往的碼頭,眯着眼,低聲道:“天底下就唯獨一個你,最知如何戳心窩子地氣我。”

王憐花的酒量是極好的,但是今日,不過半壇子酒他便已然有了醉意。

他将手搭在骨灰壇上,內力蒸騰間微微用力,冷白色的玉化作齑粉,與原本的骨灰融為一體。

一陣風襲來,白色的粉末紛紛揚揚而起,拂過王憐花的發梢臉頰,最終掠過天空,穿過霧,擦過雲,飄向世間紅塵。

——“對她,你可曾動心過?”

王憐花仰頭閉眼,酒壇中最後的酒劃過喉嚨,帶着酸澀難言的滋味。

良久,他低聲呢喃:

“有的。”

只是這世間相遇,太多有始無終。

***

大漠·樓蘭城

最高處的祭臺之上,晏鴻音似有所覺擡起頭,風吹動她的發梢,揚起又落下。

原本為她講解樓蘭祭壇壁畫文字內容的玉羅剎轉頭看她,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晏鴻音頓了頓,道,“只是覺得,今日的風……溫柔得有些熟悉。”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11-11 22:54:31~2022-11-12 22:56: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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