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不知道是出于什麽考量,那次交談之後,原本暗潮湧動的羅剎教突然安靜了下來。
孤竹與寒梅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似的,明面上幾乎是停止了一切的謀劃,一舉一動都像是為了羅剎教考慮的掌教長老。
晏鴻音這幾日每天都被塞了羅剎教許多的賬本,上到各國的進奉,下到山腰與山腳處教衆們開店行商的稅收,全部都明明白白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被嚴密監視的玉天寶院子周圍的護衛也一夜之間撤走,換上了再尋常不過的婢女侍從。
——就連之前暗衛探查到的那個被準備好假扮“病重玉羅剎”的人,也被第一時間抹了喉嚨深丢進了昆侖山無人能探的懸崖峽谷下。
晏鴻音有種抽刀斷水,水卻在停滞之後繼續仿若無事流動的憋屈無力。
羅剎教名下庇護的店鋪多為晏鴻音眼中那些“行走的賞金”們所開,賬本記錄可以用亂七八糟,不成章法來形容,但卻又并沒有什麽本質上的錯誤,小心謹慎到了一種讓晏鴻音咋舌的程度。
她甚至有些懷疑,這些人是不是真的是那些懸賞中逍遙法外,藐視律令的惡徒。
但不論多忙,晏鴻音連着大半個月都會每日來蘇夢枕的竹樓坐一坐,有時同蘇夢枕交談,談論那些曾經在中原辦過的案子,見過的人事;有時只是靜靜看蘇夢枕教導小荊。
玉羅剎幾乎日日夜夜跟在她身邊,時常拐了需要上課的小荊出去玩,但蘇夢枕這位先生也不見得有多生氣,而是笑着對晏鴻音開玩笑,他道這裏也是能多教兩位小孩子的,她家這個看起來就很需要被教導。
蘇夢枕的父親是參與過朝廷科考的讀書人,骨子裏帶着讀書人的清貴。
他教導出的蘇夢枕,便是那種表面上斯斯文文甚至有些孱弱的樣子,但是細看來這人的每一根骨頭每一處肌膚都印刻着堅韌與力量,笑起來哪怕是很溫和的樣子,也帶着一種細雨蒙蒙的壓迫感。
總結而言,就是玉羅剎最讨厭的那種會武功的讀書人。
玉羅剎的臉都綠了,小荊高興地滿屋子打滾,和玉羅剎的逃課聯盟破裂了好幾天。
玉羅剎這個人很奇特,他的身上帶着野獸的殘忍冷酷與游走黑暗的漠然,大概除了樓蘭的百姓,沒有人會覺得玉羅剎是個好人,但就是這樣一個怎麽看都危險的男人,卻在小孩子中很受歡迎。
在樓蘭晏鴻音便發現,樓蘭的百姓們對玉羅剎這位樓蘭祭祀十分尊重,少年少女們偶爾也會大着膽子在玉羅剎看上去心情不錯的時候,湊上前說兩句俏皮的話,但那些在滿城跑來跑去的小蘿蔔頭們,只要看到玉羅剎,一準在他身上挂成一連串。
不僅如此,樓蘭裏的貓狗飛鷹也都很是喜歡他,路過都會專程過來蹭蹭玉羅剎,除了錦衣衛訓練出傳信用的海東青,在玉羅剎的騷擾下總表現出冷豔高貴不要靠近的樣子。
後來仔細想想,敏感的花小團子自從第一眼見到玉羅剎,便沒有表現出什麽抵觸的情緒,反而親近玉羅剎勝過晏鴻音。
晏鴻音就不一樣了,她其實很不讨小孩子喜歡,甚至一些沒有經過訓練的鷹犬貓寵也大多不敢靠近她,池塘裏那條魚是晏鴻音唯一養活了的活物,這也是晏鴻音對玉羅剎的頭發總是愛不釋手的原因。
蘇夢枕聽晏鴻音感慨,便笑:“小孩子總是喜歡與小孩子的玩的。”
晏鴻音挑眉。
蘇夢枕沒忍住又笑了笑:“并不因為年紀的緣故,而是因為小孩子與那些貓犬大多單純率真,他們年幼弱小,也自有一番保護自己的方法。一眼辨認出自己的‘同類’,這大抵是我們在長大過程中逐漸消失的趨利避害的本領罷。”
“我本以為,赤子之心只會出現在大門派被呵護愛護的稚子身上,遠離人群,遠離紛争,遠離沖突,卻沒想到在關外這樣混亂無序的地方,也能孕育出這麽一顆赤子之心。”
這遠比堅守本心,堅毅守道還要難。
晏鴻音低頭抿了口茶,她自然知道這些。
從她将花滿樓交給玉羅剎教導時,她便知道。
西門吹雪和晏鴻音一樣,走的是堅守的道,走的是磨練,是修行,是像淬刀的過程一樣不斷打磨自己的路。
但玉羅剎和花滿樓,從始至終,都只是做自己。
蘇夢枕從旁邊的食盒裏拿出了一碟點心,紅彤彤的,看着像是一個個的小燈籠,十分可愛:“這是小荊今早做的,蘇某可是頂着小荊的催促特意等殿下來。”
晏鴻音:“……”
蘇前輩不覺得,這糕點的紅色看上去,很像小荊被玉羅剎氣得跳腳時候開花的顏色?
晏鴻音拿出一根銀針試了試,沒異常。
蘇夢枕便表情自若地切了一小塊放在嘴裏,過了一會兒,表情微妙道:“……倒也能吃。”
嚴格來講,小荊是根毒荊,但是問題在于,它自己每次做的東西裏會摻雜什麽連它自己都不知道,好的很美妙,壞的……
有一次晏鴻音來拜訪蘇夢枕的時候,就見到這一人一荊倒在竹樓裏,怎麽叫都叫不醒,蘇夢枕的心跳甚至一度停滞,但好在很快,晃晃悠悠的小荊就努力爬了起來,連帶着蘇夢枕也活了過來。
自此,蘇夢枕便養成了等大夫就位再試吃的習慣。
“這段時間,殿下應當十分頭疼關外的整頓困境吧?”蘇夢枕這次破天荒的沒有繼續吃下去,而是将小勺子放到了一邊。
晏鴻音看向蘇夢枕:“先生可有高見?”
“殿下的治理之策并無大錯,可也只是無錯。”蘇夢枕年少時其實是想過科舉做官的,但是很多選擇并不是想要去選,而是你只有那樣選。
蘇夢枕緩緩道:“關外與中原,不僅僅是地處位置的不同,還有許許多多的差異,而樓蘭與羅剎教,更是天差地別。”
“中原自古為禮儀之邦,王權之國,哪怕曾經歷經戰亂烽火,分分合合,但那片土地上的百姓骨子裏帶着安居樂業的向往,帶着遵循律令的規矩,帶着對強權地位的畏懼。”
“但是關外則不同。”
蘇夢枕來到這裏的時間并不短,哪怕他并不能離開這裏,但憑借着他的智慧和眼界,他已然可以看得比晏鴻音更加透徹,更加真實。
“這裏的民族在荒漠中紮根生存,在貧瘠裏汲取養分,在無序中生出聯盟。這裏的人們堅韌、自我、矛盾、不被束縛,他們會選擇為了相對安穩的生活忍受部落首領的剝削,卻也可以因為破了一袋水囊,在一夜之間拿起砍刀殊死而戰。”
“對關外人而言,權利、地位、美人、地盤……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蘇夢枕眯起眼,看向窗外的雪山晴空。
關外的美麗是粗犷與聖潔并存的矛盾之美,是危險與安穩交織起伏的刺-激之風。
“活着,才是刻在骨子裏的欲望。”
晏鴻音的眸光閃動,她忽然明白了一些東西。
為什麽羅剎教中可以一夜之間放棄那些蠅營狗茍的小動作,因為他們嗅到了風雨欲來的危險,他們寧願蟄伏觀察,也不願意在這樣的情況下付出生命。
“羅剎教起于關外,卻與關外百姓十分不同。”
“羅剎教中哪怕是年幼的孩童少年,都很難去界定他們是否手染無辜的鮮血,是否為惡徒。那些從各個地方來到這裏的逃犯,更是如此。”
“這裏是魑魅魍魉的惡鬼聚集之地。”
“這些惡鬼或被中原驅逐,或被關外部落小國排斥,他們兇神惡煞,手染鮮血,走上了不歸之路,但人生來便是想要安身之所的,哪怕是化為惡鬼的人,也同樣逃脫不掉生而為人的天性。”
“羅剎教是他們唯一的容身之地。”
晏鴻音皺眉。
的确,羅剎教中有大奸大惡之人,但也有許多惡人之後,亦或者犯下罪責并不足以付出性命的人,亦或者在許許多多冤假錯案或是株連審判中被流放關外的犯人,對于他們而言,羅剎教是唯一接納他們的地方。
“這些惡鬼或許心有忏悔,或許天生壞種,也有許多善惡難辨,立場不明的人,但有一件事,他們卻達成了相同的認知。”
“他們決不允許任何人,毀了羅剎教,毀掉這個他們唯一的安身之所。”
晏鴻音:“沒有律法約束,如此聚集,長久以往必成禍患,所以羅剎教便更不能落入他人手中。”
晏鴻音并不算是一個合格的上位者,她的心不夠狠,也不夠冷,她見慣了生死,卻始終謹慎審判每個人的罪行。
她自幼所學與尋常女子和士人不同,她學的是洞察秋毫,練的是錦衣夜行。
她并不擅長梳理整治,只是記得那些有能的官員,治理戰亂之後混亂之城的方法。
搬過來用在羅剎教上。
在樓蘭她便是知道自己的不足,所以才為樓蘭找到了一個合适的執政官,但是羅剎教太過混亂,與已經形成了秩序的樓蘭截然不同。
她不可能找到一個可以托付的人,卻又尋不到更合适的法子。
已至午後,窗外的陽光灑進來,給房間裏帶來暖意。
“誰說羅剎教沒有律法約束?”
蘇夢枕笑了,緩緩開口。
“殿下以為,為何關外之人稱呼魔教,從來都只言羅剎教?”
“羅剎教能夠安安穩穩存在發展至今,自然有他們的律法。”
晏鴻音愣了下:“什麽?”
蘇夢枕的手心捧着溫熱的茶杯,輕聲道:“羅剎教的律法,叫做‘玉羅剎’。”
“殿下若不知該如何梳理整治羅剎教,為何不去問問枕側之人?”
羅剎教的人骨子裏帶着反叛與不忠,但是他們叛亂的所有前提,都必須在玉羅剎病重或死亡的情況下。
他們對玉羅剎的存在敏感到讓晏鴻音根本無法理解的地步,就連阿伽也未曾料到這一點。
玉羅剎什麽都沒有做,讓孤竹寒梅意識到玉羅剎存在的,是晏鴻音。
沒有人比孤竹寒梅更清楚玉羅剎是否病重,他們之所以沒有在晏鴻音踏足羅剎教第一步便動手刺殺,顧忌的便是晏鴻音身後的玉羅剎。
寒梅那日來房中,看似被晏鴻音帶着說了許多話,交代了許多事,但她也并非毫無收獲,
——應該說,她得到了最想知道的東西。
她從晏鴻音這裏得到了玉羅剎并無傷重的可能,便幹脆利落地放棄了所有的計劃,再度蟄伏。
猶如最狡猾謹慎的毒蛇。
晏鴻音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簾,半晌,開口道:“他想讓我去找他。”
玉羅剎早就知道晏鴻音會遇到的問題,但是晏鴻音的性格就是這樣,在面臨問題的時候,她永遠想到的便是如何自己解決,而非求助旁人。
玉羅剎身為羅剎教的教主,說着将這些交給晏鴻音卻又要插手,只怕還會惹來晏鴻音下意識的警惕。
所以他才會日日黏在她身邊,總是似有若無地說着羅剎教當年建立時候的往事,在晏鴻音身邊轉着暗示她,想要等來晏鴻音的開口。
蘇夢枕想到這段時間看玉羅剎偶爾在看向晏鴻音時露出的無奈神色,便覺得這對夫妻着實有趣。
“他心裏着急蘇某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小荊這幾日累得寫字都歪歪扭扭應付了事,這可不行。”
晏鴻音輕咳了一聲,站起身對蘇夢枕深深一拜:“……多謝先生指點。”
蘇夢枕眼中笑意更甚。
他還是金風細雨樓的樓主之時,便及其愛重有才後輩,大力提攜,這些身體康健才能過人的年輕人才是未來和希望,他卧病在床,或許有過羨慕,但卻從未嫉妒。
他擡手正要扶起晏鴻音,就聽晏鴻音開口道:“不知先生可願意收下三位學生?”
蘇夢枕下意識道:“玉羅剎不要。”
晏鴻音:“……不是他。”
蘇夢枕面上浮現出好奇,是什麽樣的人,會讓晏鴻音特意對他開口,将人送來這與世隔絕的深谷之中跟随他學習?
“一個是前朝葉氏嫡系少主,一個是您曾經駐守南疆邊境一道出生入死的同袍,太平王唯一的血脈。”
蘇夢枕的手指微動。
“還有一個……”晏鴻音擡眸直視蘇夢枕。
她這些時日以來日日拜訪蘇夢枕,自然有她的用意。
“乃是當朝三皇子,大明朝未曾下旨冊封的儲君。”
前朝葉氏少主,太平王獨子,大明儲君,這三個身份帶着沖突色彩的人陰差陽錯相遇,并且和諧相處了那般時日,晏鴻音突生出一個微妙的念頭。
她傳信給千裏之外的帝王,而當今聖上也的确是位及其有魄力的皇帝。
“這三位學生,您,可敢收?”
作者有話說:
這三個學生,阿音和阿玉是教不了的。
他們身上擔負的不是簡單的武林紛争,而是身在武林江湖卻攪動城池沖突,兵戈沖突。這樣的事兒,蘇夢枕可太擅長了,金風細雨樓一貫做的,便是從江湖穩定朝政,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個度。
再沒有比世人眼中已經死亡的蘇夢枕,更為合适的先生了。
小團子比起他父皇,贏在了起跑線上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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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2-11-22 23:31:10~2022-11-24 11:25: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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