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晏鴻音從蘇夢枕處出來的時候,并沒有看到玉羅剎,而是小荊指了指深谷外面,甩了兩下荊條發出了幾聲嗖嗖的破空聲。
晏鴻音:“?”
蘇夢枕卻是看懂了,道:“應當是有人來找他,他跟着去了。”
能來這裏找玉羅剎的,只有那些跟在玉羅剎身邊的暗衛死士。
……
晏鴻音回到羅剎教,才進來房間,便耳尖一動聽到了些許動靜。
這動靜……
晏鴻音将食盒随手放在桌上,循聲來到一處牆壁前,手指在牆壁間游走探查,最後停在一處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機關處。
她并沒有輕舉妄動,而是視線一寸一寸掃過機關周圍的牆壁,然後在身體側過來遮擋住屋內陽光時,發現了牆面上被人用淡淡銀粉留下的痕跡。
按下機關,手指勾住銅環,左三右五提一按四。
咔噠一聲,被地毯覆蓋的地面處發出一聲清脆的機關開啓聲。
……
樓梯連接着一間暗室。
顯然,玉羅剎在自己的地盤自己的院子裏,沒有密室着實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
玉羅剎側坐在一張椅子間,雙腿交疊,手肘抵在椅背上,骨節分明的手指抵在下巴間,卷發披散在額角肩頭,顯得慵懶又随意。
在他的面前,白衣的少年蜷縮在一起大汗淋漓得如同剛從水中被撈出,發抖的軀體好似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與寒冷,但整個暗室內卻溫暖得猶如置身暖爐旁側。
暗室中沒有火把,沒有夜明珠,只有一個被挖出的暖爐正噼啪燃燒着木柴,熊熊的火焰悅動起伏着,像是要将這并不大的暗室蒸幹一般。
玉羅剎的一半身軀被染上火光的橙紅色,唇角微勾帶着笑,一半隐沒在陰影裏,放任野獸的殺意吞吐逡巡。
他只是微微眯着眼坐在那,眼底并沒有多少刺骨的殺意,卻給人一種危險至極的戰栗感。
因為晏鴻音的到來,封閉又死寂的暗室通進來幾縷微風,這讓瀕臨窒息的宮九宛如解脫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玉羅剎并沒有回身看晏鴻音,而是一直用那種打量又揣度的眼神注視着宮九。
晏鴻音也沒有開口,反手将密道的入口重新封閉,就像是沒有察覺到暗室內令人窒息的稀薄感,一步步走下臺階,雙手抱胸靠在了牆壁之上,靜靜看着他們。
在小團子面前,宮九表現得就像是一個十分正常的愛護弟弟的別扭兄長,偶爾出謀劃策讓兩人眼前一亮。
不會武,甚至前十幾年也并未練習什麽拳腳功夫,王室宗親的身份讓他讀了規矩的四書五經,詩詞典籍,再加上他那不認路不認數的性格,三人中乍看上去倒顯得宮九最為稀松平常。
但晏鴻音和玉羅剎當時第一眼注意到的,卻不是身份貴重的小團子,也不是铮铮劍骨的葉孤城,而是不溫不火看上去沒有絲毫特別的宮九。
晏鴻音見過許多窮途末路之人,也見過許多窮兇極惡之人,但是她從未見過宮九這樣的眼神,瘋狂,掙紮,矛盾,憎惡,期盼……
如果他對太平王的恨意已經扭曲到了這樣的程度,那麽晏鴻音并不覺得這樣聽之任之是一件好事。
宮九太聰明了。
是的,他甚至将自己的聰明隐沒在小團子身後,僞裝得幾乎天衣無縫。
并且,晏鴻音注意到宮九在偷偷比劃練習葉孤城的劍法。
一個未曾學過武的文弱世子,在只旁觀過幾次,沒有任何人教導的情況下,将葉孤城的劍法學去了五六分。
這樣可怕的天賦讓晏鴻音第一時間想到了王憐花。
但宮九卻不是王憐花,他或許有王憐花的天賦根骨,眼睛裏深埋着的卻是冷漠與憎恨。
晏鴻音在宮九身上看到了一種令她心生寒意的特質。
——宮九與羅剎教太過契合,契合到他仿佛就屬于這裏。
一個從前未曾見過血的宗族世子,在見過母親的死亡的血光之後,看着羅剎教中之人肆意殺戮,他的眼神居然是平靜到平淡的毫無波瀾。
就好似死一個人與死一只鳥兒,并沒有什麽不同。
這讓晏鴻音一直找不到該用怎樣的态度去接觸宮九,亦或者說,是否要去幹涉宮九的選擇。
暖爐中的木柴劈啪作響,玉羅剎垂在身側的那只手指虛空輕點了幾下,嘴角含笑道:“如何?”
宮九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覺得黑白的光影交織成一片瑰麗的霧氣,他的骨骼筋攣着,身體也在一抽一抽的,但是奇怪的是,他并不感覺到痛苦。
他甚至感覺到一種許久未曾體會過的,極致的喜悅感與幸福感。
“嗤——”
玉羅剎将手中的水囊随意丢進了火堆裏,原本燃燒的火焰驟然熄滅,發黑的木柴被玉羅剎的內力拂去一邊,露出了木柴下方通風的幾處孔洞。
暗室內的空氣開始流通,原本的窒息憋悶也随之消散,唯獨地上的宮九軟綿綿地癱在地上,頭發散亂在身側。
“所以……你也迷戀過,對麽?”
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力氣,宮九用手掌撐着地面一點點支起身子,坐在地上,仰着頭,縱然面色慘白發絲濡濕貼在臉頰,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他的嘴角卻竟然帶着笑。
“逼近死亡的感覺……比活着,要美妙太多了。”
如今的宮九在玉羅剎面前,弱小地仿佛一個念頭便能碾死的蝼蟻,但是宮九卻對玉羅剎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低頭,他就像是全然不在乎方才玉羅剎緩慢折磨逼迫他近乎死亡的懲罰,那雙眼睛亮得可怕。
“你呢?你也很喜歡這樣的發洩吧?”少年低低笑出聲來,“不然,為什麽會有這樣一間密室?”
“是啊,畢竟當初的我同你一樣,無比厭惡憎恨着一個人的存在。”玉羅剎仍舊是那散漫的坐姿,俯視宮九的姿态,眼中流露出幾分殺伐興味,“無數次在想,他什麽還活着?”
晏鴻音看向玉羅剎。
心中忍不住揣測玉羅剎指得是誰,這樣只要熄滅火苗便能生還,卻又在極度窒息下動彈不得的房間,将人玩弄在瀕死未死的崩潰邊緣……又是準備來想要折磨怎樣深仇大恨的敵人?
“我也無數次地在想,為什麽我沒能殺了我的好父親……這樣,他就能永遠陪伴我的母親了。”宮九臉上的憎惡就像是九幽之下的厲鬼,帶着無比憎惡的痛恨,“他那麽愛她,為什麽不一起去死呢?”
“你恨的人,是你的仇人?”玉羅剎意味不明的說了句,而後仰頭大笑起來,直笑得身體發顫,連聲線都顫抖上揚起來,“你恨你的父親?”
宮九坐在那,仰視着玉羅剎,一聲不吭。
玉羅剎直笑到眼角微紅才逐漸收歇,換了個姿勢,臉上仍舊帶着微笑,聲線愉悅:“可是你的母親,不是為你而死的嗎?”
宮九一瞬間瞳孔驟然緊縮,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為了保住你的性命,不被一個身為外族奸細的母親連累至死;為了保住你的世子之位,錦衣玉食權勢在握,甚至算計了太平王死在他的懷裏,最後在這個可憐又可悲的男人心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真是個聰明的女人,是不是?”
玉羅剎看着所有的表情僵硬凝固在臉上,定格成滑稽假面的宮九,身子往後靠去,有種得逞的快意和看愚昧者的嘆息。
“你的母親給了你足夠的聰明,可你身上的懦弱逃避卻與你的父親一脈相承。”
“你終其一生,都逃不掉他們的烙印,永遠活在那天的血色裏,憎恨你父親的懦弱猶豫,憎恨你母親的抛棄放棄,還憎恨什麽呢?”
“哦,對了。”玉羅剎輕輕合掌,“還有你自己。”
“你恨你自己為什麽沒有沖出去殺了你的父親,你恨你自己為什麽看清了所有的真相,你恨你自己的無法接受,你恨你自己為什麽還活着……你恨你自己為什麽總是被抛棄的那一個?”
宮九離家出走這麽長時間,太平王都未曾大張旗鼓的找尋。
為什麽?
因為太平王選擇了太平王一脈,他不能将王妃自盡這件事鬧大,只能用最隐秘的病逝掩蓋一切,自然也沒有太平王世子的憤怒離開。
宮九被死去的母親抛棄,同時被活着的父親再度抛棄。
宮九的牙關死死咬緊,眼神就像是想要撕碎面前的男人。
“你可不能不講道理啊小家夥,這可是你先挑起的話茬。”玉羅剎自始至終都在笑,時而從容,時而瘋狂,“你問我憎恨過什麽人?”
“小家夥,你這麽聰明,沒有看出來嗎?”
話說到這裏,宮九自然看出來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玉羅剎憎惡的人,不是什麽仇人,能被他這樣反反複複折磨卻留有一線生機的,是他自己。
“瀕臨死亡的感覺的确快活到令人沉迷,只可惜如若有朝一日你真的死了,那便是死在你對自己愚蠢懦弱的放任之中。”玉羅剎彈了彈手指,視線落在宮九身上,“知道那代表了什麽?和你父親一脈同承的無能,懦弱,失敗,可笑。”
宮九慘白的臉頰浮現出紅暈,一種被塞了什麽東西的惡心伴随着幾欲嘔吐的沖動湧上喉嚨。
他痛苦地趴伏在地上,喘息着,幹嘔着,感覺身體的每個角落都在叫嚣着痛苦與惡心。
他迷戀一切能帶給他快樂的東西,卻惡心與那個男人相似的所有。
玉羅剎走近宮九,将少年整個人從地上提起來,輕描淡寫的動作就像是提着一只毫無反抗能力的流浪貓。
“這麽多年發現本座秘密的只有你一個,如若不是本座先遇到了阿音,本座會收你為徒也說不定。”玉羅剎看着宮九的眼神甚至帶了一絲欣賞,但是更多的卻是一種玩味,他輕笑一聲,感嘆道:“真是個小可憐。”
宮九忍無可忍,大罵出聲:“滾開!關外蠻夷!也配來可憐本世子?!”
“小世子,就連這種時候,你擁有的籌碼也只有太平王世子這個身份?”玉羅剎啧了一聲,“不論在哪裏,同樣的籌碼用第二遍可就不好使了。”
“我還是大公主的驸馬呢,小世子,你覺得我現在當着公主的面殺了你,她會不會阻止?”
“……你究竟想幹什麽。”
宮九的指甲幾乎将手心的軟肉剜出一彎又一彎的血痕,用力之大甚至溢出了幾滴血珠挂在指間。
“只是以前輩的身份,給你一個小小的忠告。”
玉羅剎的發絲滑落下來,他順手拂開長發,将宮九放開,站在黑暗的陰影裏輕輕拍去衣袖的褶皺。
“心太脆弱的話,記得給自己磨一個足夠堅韌到無堅不摧的身體出來。”
“你想讓我自我克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聰明如宮九,驟然明白過來玉羅剎的言下之意,笑得像是聽到了什麽極致的笑話,“多麽可笑啊,一個瘋子來教一個瘋子自我克制!”
“小瘋子,見過蝸牛麽?”玉羅剎淡淡道,“沒了那層殼,你那脆弱的心只要暴曬在日光下便足以殺了你。”
“不過想想看,有朝一日有人三言兩語戳破你脆弱的心,攪動你敏感的弦,讓你發瘋之下在陰暗的角落自我了斷……多懦弱悲哀的死法。”
“不可能!我和他們不一樣!”宮九嘶啞着聲音低吼,“哪怕死亡,我也會死的轟轟烈烈讓所有我在乎的東西為我陪葬!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聽到我的名字,記住我的聲音——我是宮九,不是朱明翰!”
“哦?本座便拭目以待。”玉羅剎的聲音平靜,再也沒有看宮九一眼,“行了,你可以滾出去了。”
宮九咬唇,眼中滑過一絲意外,他啞聲道:“你不打算收下我?”
玉羅剎說的話影響到了宮九,起初他并不覺得做一個瘋子有什麽不好,只要能報複太平王,折磨他,看着他痛苦,宮九便覺得暢快。
可現在他卻滋生出一種強烈的掌控欲,他要掌控他自己,掌控身邊的人,掌控所有能夠影響他的東西。
這樣就不會有人再有任何背叛,哪怕是死亡,也只會是他最滿意的轟轟烈烈的圓滿謝幕。
——他絕不允許自己成為像那個男人一樣,懦弱無能到連妻兒都只能抛棄。
怎樣都好,只要他留在羅剎教,只要他能修習武功……
如若玉羅剎這條路走不通,他還能如何找到更合适的人選?
“本座沒有精力浪費在你身上,再不滾,本座就讓你永遠留在這裏。”玉羅剎隐沒在陰影中的眸子殺意乍現,不耐煩道,“劈了你當做焚燒的木柴。”
……
玉羅剎又坐回到椅子上,暗室陡然靜下來,只剩下兩人清淺到幾不可聞的呼吸聲。
晏鴻音走向他,站在他兩步遠的地方。
玉羅剎沉默了一陣,朝着她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低低道:“要過來嗎?”
晏鴻音卻道:“我想見玉羅剎,你先讓阿玉回去。”
玉羅剎愣了愣,無奈搖了搖頭,而後側了臉頰,嗓音低沉:“過來。”
晏鴻音勾唇,走過去牽住了玉羅剎的手。
玉羅剎擡手環住晏鴻音的腰身,将臉埋在晏鴻音腰間,自嘲道:“比起玉羅剎,還是阿玉更好些,對嗎?”
晏鴻音的手插入玉羅剎發間,絲滑的長發在指間纏繞,看完了方才那一幕,她的神情卻一如平常。
“想聽實話?”
“嗯。”
“真的?”
“……嗯。”
“床上的話,應該會是玉羅剎更好些。”晏鴻音誠懇提出建議,“你不覺得阿玉每次都在被我欺負?”
“況且,不論是阿玉還是玉羅剎,都是屬于我的囚徒。你不能總讓玉羅剎悶在角落裏不來見我,這對我可不公平。”
作者有話說:
阿音:哇哦,快樂超級加倍
——
其實這兩天一直有點卡,宮九這個人物太複雜,鳳舞九天原著最後又是被代筆寫完,所以這個人物我總覺得前後割裂,瞬間人設崩塌,差了點意思。
宮九在我看來其實是一個既無堅不摧又極度脆弱的人,敏感堅硬,自我封閉。
原著裏的沙曼,這個和她母親長相相似的慰藉,我更覺得古老先生安排她,不是為了風花雪月也不是為了狼狽收場,而是給了宮九一個戲劇沖突的圓滿落幕。
他人生的轉折在于抛棄,沙曼是他一手塑造出的“角色”,最終的最終,他用死亡抛棄了“母親”,同自己和解。
個人之見,寶貝們看文求同存異麽麽啾!
差不多快要正文完結啦,番外會寫幾章男神們長大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