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68愛動搖 他是藍嘉獨一無二的、不能……
第68章 68愛動搖 他是藍嘉獨一無二的、不能……
九四年三月八日, 晚上九點三十四分。
藍嘉急匆匆提前退場,最終倒在後臺。
那些暈染在地板上的血花,每一滴都妖冶稠紅, 舞臺的補光燈照過, 像蠟滴在上面。
紅絲絨幕布隔絕臺上臺下,熱鬧起伏的聲音絡繹不絕, 鮮花、掌聲、驚嘆,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藍嘉眼前一片模糊, 頭頂的燈在旋轉,耳鳴嚴重像拉響的警報,到最後什麽也聽不見,閉上眼睛的那刻,她看見親人驚慌無措的面孔以及……
易允害怕的神情。
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藍嘉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靜, 比任何時候都要坦然地接受死亡。回顧前二十年, 走馬觀花的記憶再次悉數湧來。
…
藍嘉很小的時候, 那會剛記事,第一次查出患有罕見的基因病。
那天陽光柔和,她也像多年後今晚這樣, 毫無征兆地流鼻血,止不住, 接着陷入昏厥。
阿爹花了很多錢, 托了很多關系,為她找了很多醫生, 最後是國外一個在基因病研究上有着絕對權威的泰鬥給她下了判決書。
罕見的基因病, 目前在冊的基因病圖譜裏沒有确切的記錄和臨床治療手段。
所以,在藍嘉很小的時候,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醫院, 見過最多的人就是醫生。他們無一例外皆是搖頭嘆氣。
藍嘉見證她的阿爹從意氣風發在短短一年內變得蒼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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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眼睜睜目睹為了給她治病,藍家積累多年的家底被快速吸幹——只因為了組建一個專門為她服務的醫療研究所,探索出具體的基因病圖譜并展開臨床治療。
大筆的錢像廢紙一樣丢進無底洞,沒有任何反響,一切都是未知數。不久之後,資金鏈崩盤,不得不終止,而藍家也首次面臨債務風波。
藍嘉第一次覺得自己像依附的水蛭,貪婪、醜陋、惡心地吸血,掠奪親人的養分一點點喂養自己。
小小的她穿着病服,形銷骨立,襯得最小的衣服空蕩蕩。她站在窗邊,外邊陽光很好,還有些刺眼。藍嘉萌生不想醫治的念頭,那時多大了?五歲還是六歲?她想自殺,從這裏跳下去,就可以結束這一切,就不用再拖累阿爹他們了。
于是,她搬來椅子,不假思索地爬上窗臺,想也沒想就往下跳。
千鈞一發,是阿姐撲過來拽住了她。
後來阿爹知道,看向藍嘉的眼裏有淚光,嘴唇顫抖:“阿嘉,我和你姐姐都沒放棄你,你怎麽就,就……”
藍嘉眼眶紅紅,又犟又決絕,卻帶着孩童的稚氣:“醫生都說這是絕症,治不了,死了才是最好的辦法,我不要拖累任何人。”
想來,那時的倔犟,遺傳了她的母親。
而生病帶來的早慧,更是讓她比同齡人更早熟,心思更細膩敏感。
藍堂海和藍毓,還有後來的阿糖,勸過藍嘉很多次,希望她不要自己放棄自己。
在這段擰巴又無解的黑暗時光裏,大家心裏都壓抑着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後來,藍堂海實在沒有辦法,已經走投無路了,聽聞泰國中部春武裏府有一個很出名的白龍王,專門為人算命占蔔、指點迷津,度化有緣人。
他連夜帶着自己的小女兒過去,花重金尋找救人的辦法。
白龍王算到藍嘉還能活很長一段時間,但也是英年早逝的命相。
他收了藍堂海一大筆錢,觸目驚心的數字,為此白龍王給了他一個辦法。
借命。
很多有錢人或者掌權人都希望自己能長命百歲,因為他們不需要為生活奔波勞碌,他們享受着這世上最好的日子,舒心又惬意,自然想活得再久一點。
這類人到了一定年紀就開始迷信這些東西,光沒照過地方就有黑暗,借命這種事,反正是犧牲別人成全自己。
白龍王為藍堂海指出一條明路。
可這件有傷天理事卻與常年做善事、行仁義之舉的藍堂海的理念相違背。
藍家從祖輩開始就心懷善念,也是這樣教導子孫後輩。
可現在……
從春武裏府離開後,藍堂海一直陷入沉默,一面是他的女兒,一面又是陌生人的命數。那時藍嘉的年紀要大一點點了,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父親有事瞞着她。
雖然她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她對阿爹說過這樣一句話:“阿爹,冥冥之中都注定了,改不了,就讓我在有限的時間裏多陪陪你們吧。”
藍嘉早慧,在醫院呆着的日子經常看各種各樣的書。
有次她看到‘此消彼長’這個成語,忽然覺得很有意思。
基礎定義是在解釋這個詞,但芸芸衆生、萬物相生相連,每個詞的背後都在闡述一個哲理。
藍嘉看的書越多,想得也就越多,随之而來是空虛、矛盾、割裂、迷茫,日漸抵消身體孱弱帶來的一系列負面影響。
她與同齡人漸行漸遠,一來缺乏共同話題,二來……
其他家長聽說她生了重病,都不讓自己的孩子跟她玩耍。
她好幾次聽見他們私底下教育自家孩子。
“不許跟藍嘉玩,她有病,要是磕着碰着了,我們賠不起!”
“藍嘉是早夭相,那臉色白得像鬼一樣,跟她來往,小心把病傳染給你們,聽見沒有,不許玩了!”
漸漸的,藍嘉淡出東珠,阿爹把她送到國外,一是換個環境,二是方便治病。
藍嘉小小年紀就學會化妝,她聰明,學什麽都快。
有時候她也挺小氣,記‘仇’,心裏理解其他家長的顧慮,但面上多多少少有些不服氣,哼哼唧唧自我安慰。
同齡人都太幼稚了,不配跟她交流,跟不上她得天獨厚又聰明的腦袋瓜。
她要向上索取,和比她大的人做朋友。
藍嘉一邊治病一邊學習,跳了幾次級,又憑借妝容焊死在臉上的執拗與倔犟,硬生生完成自己的小目标。
交到第一批好朋友時,她很高興,得意洋洋像打了勝仗。
後來,朋友越來越多,收獲的愛意像湍急的流水将她包裹,生活得太開心了,讓她漸漸忘卻病發時的危險和痛苦。
直到有一年,她在結束一場辯論賽後倒在領獎臺上,眼睛開始流血。
那次,她患有罕見基因病的事再也瞞不住,一時間像恐怖的病//毒迅速發酵蔓延。
大家都知道了。
她比第一次聽見那些話時還要恐懼、忐忑、害怕。
她不想再聽到類似的話,不想遭受歧視。
“不要跟她玩,她有病,磕着碰着出事了,咱們多晦氣啊。”
“眼睛都流血了,太吓人了吧?”
“難怪她老是濃妝豔抹,你們見過她卸妝後的樣子嗎?沒有吧。”
“她怎麽不說啊?太可怕了。”
藍嘉已經設想出很多相關畫面和場合,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像離開東珠一樣離開這個國家,換個地方換個環境嗎?
可她要在這邊治病呀。
內心和現實的矛盾占據她的大腦,藍嘉也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都說讀書可以平心靜氣,沒有去學校的那段時間,她瘋狂從哲學、文學名著裏面汲取所謂的支柱和力量。
熟悉的空虛、矛盾、割裂、迷茫等情緒将她籠罩。
藍嘉沒有別的辦法,她倔犟地想告訴所有人——請把她當成一個普通人吧,不要特殊對待,不要有色眼鏡,不要……
然後,她陷入一個怪異的‘自證’思維,與其要求別人,不如接着展示自己好了。
就像以前不服氣一樣。
于是,重返學校後,她表現得比以前更出色。有些朋友遠離她,有些駐足觀望,有些依舊待她如初。
人都是會随着年齡增長而思維不斷發生變化,并在某一瞬間決定未來要走的道路。
藍嘉在高中最後一年的時候參加了社團的一個演出。
她飾演《白雪公主》的惡毒繼母。
她年紀最小,相貌出衆,但因為生病的緣故,更添扶風弱柳。按道理來說,她演白雪公主更貼合角色,但是抽簽抽中了惡毒王後,藍嘉欣然接受。
她自己畫着漂亮的妝,在還沒有登上舞臺前,拿着一塊小鏡子照着,本意是為了看自己的妝容有沒有花掉,但她想到即将扮演的惡毒王後,以及那句經典的臺詞——
“魔鏡,魔鏡,誰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人?”
藍嘉第一次直面看到自己的另一面,漂亮精致的妝容,甚至幹幹淨淨,沒有為了表現惡毒而故意依賴黑化面妝。語氣也是輕輕柔柔,帶着一絲上揚的愉悅調子。
唯有眼神,透露着自傲、張揚、病态的自信。
這一刻靈光而至,藍嘉忽然找到自己下一階段該做什麽樣的事。
她要走上演出這條道路,在有限的生命期限裏去演繹別人的人生,體驗人生百态和各種有意思的情緒。
對于藍嘉大學想念話劇專業,當一名話劇演員,最初藍堂海極力反對,他不想自己的女兒去折騰。
藍家現在的生意雖然做得不大,但兜底的能耐還是有,他更加傾向于小女兒随便學點不費力的藝術,哪怕畢不了業也沒有關系,他會為她安排好一切。
他要她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度過每一天。
但是,藍堂海低估藍嘉的執拗倔犟,她從小到大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犟骨頭一個,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直到用腦袋頂碎為止。
最後,藍堂海妥協了。藍嘉也争氣,不服輸,為了證明自己可以,病弱的身體不應該成為她追逐目标的拖累,硬生生在一群有底子的同學裏面冒尖,成功讓享譽全球的戲劇大師卡蒂辛看到自己。
她得到對方贊賞的評價:“我從這個小姑娘身上看到一股勁。”
每一行都講究傳承,藍嘉如願成為卡蒂辛最後一名弟子。
她很喜歡大學本科和讀研的這段生活,充實又富有挑戰。
更重要的是,別人知道她患有基因病,但她的成績太突出,出演的每一場不管大小都沒有失誤過,有着豐富的履歷和經驗,沒有人敢輕視她,她也不再需要‘自證’,甚至有時脫下精致漂亮的妝容、露出蒼白的一張臉,別人也都當她是普通人。
這些年來,她不斷剖析自己、剖析別人、剖析虛拟的人物,到最後終于達成自己想要的從容。
在這段漫長的十幾年歲月裏,都沒有那個叫易允的男人。
他曾短暫地出現在藍嘉的生命裏,也就是十七歲那年。
藍嘉身處表演圈層,到了大學,身邊全是俊男靓女,一個賽一個出衆,阈值拔高,相貌刺激不了她的視網膜,直到那天——
她遠遠地窺見那副俊美清戾的皮囊。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然而越是美的事物越有毒,可惜,藍嘉忘了。
她很喜歡易允的長相,可也僅限于此了。
那年她才十七,對方明顯看着比她大很多。藍嘉不認為他們會再相見。
後來,事實證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他們居然在寒昭禪寺相遇了。
他不僅長了她喜歡的樣子,性格也溫柔,一切的一切都符合她的喜好。
藍嘉從未如此主動過,她拿出那股勁,努力向易允展示自己。
從前,孱弱的身體不應該成為她的拖累,現在也休想變成阻礙她的累贅。
然而,老天給她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易允僞裝了本性,他最真實的模樣是她最讨厭的樣子,還拿最在意的親人逼她。
藍嘉打小就執拗、倔犟,他逼得越狠,她越想逃離,逐漸的,他們的矛盾像雪球越滾越大。
她知道易允喜歡她。
她也知道易允對她好。
她更知道易允可以為她付出很多。
她全都知道,心裏也一清二楚。
自他們開啓這段畸形、扭曲、不對等的婚姻關系後,藍嘉試圖剖析自己,也企圖剖析易允,可她更迷茫了。
她喜歡他的皮囊、讨厭他的性格、享受他的偏愛、憎恨他的控制。
她對易允到底是怎樣矛盾的态度?
按道理來說他不顧她的意願做出這些事,她應該對他恨之入骨,巴不得他立馬去死。
可是當他真的出事了,她第一反應是易允不能死,他得好好活着。
她不想他死。
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藍嘉分析不出來,迷茫地度過一天天,有時面對易允突如其來的溫柔和回到過去僞裝的樣子,她心裏更加手足無措。
那時她會想,要是易允永遠都這樣該多好。她真的抗拒不了。
如果他的真實性格和底色就是這樣,改不了,那就不強求了,不強求了,只要——或者他再‘正常’些,不要逼她、控制她、限制她的自由,她也會……
藍嘉知道自己動搖了。
她對他的要求也僅此而已了。
可惜,易允說過,放她離開,他會一無所有,所以他絕不放手。
他不信藍嘉走了會回頭。
藍嘉覺得他低估了他自己。
*
坦然面對死亡,是藍嘉這二十年裏必學的課題。
她閉上眼失去意識,全然不知道自己被架在急救推車上,鼻腔插着呼吸罩,最後送進梁城最好的醫院進行搶救。
易允知道自己的直覺不會出錯,他太了解藍嘉。平時生點小毛病,醒來後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病怏怏的樣子,這次實在太詭異。
而且,她還主動抱了他的脖子。
她什麽樣的性子,他會不知道?犟死了,還經常做些事來氣他,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偶爾失控做狠了,她不是哭就是暈過去,醒了還要跟他甩臉子使脾氣,她什麽時候對他這麽好過?這次不是有貓膩是什麽?
能怎麽辦呢?不讓她來梁城出演嗎?那她還不得立馬焉下去?
所以兩天前,易允就把負責藍嘉病情的醫療團隊調過來,所有先進的醫療設備全部搬過來,并在這邊組建新的救治室。
一路開綠燈,他最不缺錢,如果最後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刻,一支上百萬美元的特效藥劑也可以注射,哪怕有着極強的副作用。
易允要她必須撐到研究所那邊給出具體治療方案。
不管怎麽樣,人一定要活着。
有時候就是這樣,病患已經做好死亡的心理準備,反倒是身邊的親人、愛人表現出強烈的搶救意識。
藍堂海一夜之間好像蒼老了十歲,鬓邊白發更深了,眼角的皺紋化不開,這些憂心小女兒的病情,操碎了心。
可是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等在搶救室外,望着頭頂明亮的燈,心裏一遍又一遍禱告。也是在這一刻,他才體驗到什麽叫無助。
藍毓和阿糖沉默地陪在藍堂海身邊,今晚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們意識到前面幾天的好轉不過是一場回光返照。
阿嘉/嘉嘉就是這樣,對待親近的人永遠展示好的一面,逞強又倔犟,偶爾還特立獨行。
…
藍嘉這次搶救用了一劑造價昂貴的特效藥,效果有,就是副作用極大,需要ICU觀察。
未來一周裏,并未脫離生命危險。
易允的臉色就沒好過,每天都會催促研究所那邊的進展。
現在已經顧不上白鼠測試篩查潛在風險,一旦研發出來,極大機率會投入使用——就算有特效藥,留給藍嘉硬撐的時間也不多了。
又過了半個月,轉眼四月初,清明前後雨紛紛,氣溫日漸回升,藍嘉依舊在ICU裏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與此同時,研究所那邊的總進展也才過半,不到百分之六十。
似乎陷入新的瓶頸期。
藍嘉始終昏迷不醒,每天會注射一些營養點滴維持生命特征。
易允透過ICU的玻璃窗,遠遠看過插着鼻飼管躺在病床上的妻子,不到一個月,已經瘦了很多。
時間過得緩慢,煎熬得度日如年。
轉眼間,四月已過,來到五月。
梁城正式邁入初夏。
藍家陷入一片愁雲慘淡的緘默,已經過去這麽久,藍嘉依舊在病危中。
也是在這個月下旬,五月底的時候,某天淩晨,檢測生命體征的醫療器械開始爆發出尖銳的警報聲,藍嘉的情況驟然變得嚴峻起來。
她再次被推入搶救室。
也是當晚,第二次使用特效藥。
六月中旬,研究所針對臨床治療的具體方案一事召開了一場會議。
目前總進度在百分之七十九,面臨新一波困境。
易允出席了這場會議,他作為此次研究*7.7.z.l的投資人,真金白銀砸進去,燒了數不清的錢,事态發展成什麽樣必須有清晰的了解。
只是這次,發展不容樂觀。
“基于PCR技術在遺傳病診斷和提取血漿中DNA及骨髓液分析等多種組合研究發現表明——”
“這是易太的基因圖譜和病症鏈解析圖譜。”
“針對以上研究,在去年年底有了最保守的ERT治療方式,并于今年一月中下旬用以初步運用,這是使用Enzyme Replacement Therapy即酶替代治療法後的檢測數據——”
“顯然,确實有效果,之後我們根據這個方向有了接下來更具體的兩個臨床治療研究方案,但之前就有推測,這兩個方案需要通過大量白鼠測試以證其潛在危害才能正式運用,在此之前我們都深信不疑其中必然有一個正确的治療方向,然而這是昨晚最新的進度顯示——”
研讨會的氣氛很凝重,顯然昨晚最新進度出來的時候,大家意識到所謂的治療方向好像出現問題。
“現在以上兩個方案極有可能都是錯的。”
醫療研究本就是這樣,不斷發現問題,推翻先前的論證,然後繼續探索,說不定走了很長一段彎路,最後發現中途某一段路是對的,然後再次回到那裏。
這是一個極其煎熬的過程。
所有人看向易允,而那個臉色陰翳的男人自始至終沉默不語,嘴裏吸着煙,唯有夾煙的指節在輕輕顫抖,洩漏他此刻翻湧的情緒。
他以為只要他有足夠多的錢、擁有絕對的權利,就能輕松辦到世上所有事。
然而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徒然。
醫院那邊給藍嘉吊着命,可現在……
易允心裏忽然升起前所未有的迷茫和逐漸清晰的恐慌。
事件不再受他的控制。
…
何揚一直在處理集團的事,忙完手中這一茬,接到梁城醫院打來的電話,手底下的人告訴他藍嘉醒了。他當即趕去開展研讨會的會議室,把這件事告訴易允。
離開前,易允夾煙的手指點了點桌面,沉着臉說:“現在分兩撥,一是目前的治療方案繼續,二是推進新的臨床方案。”
車子疾速穿過梁城寬闊的街道,卷起落葉在空中飛舞。這裏遠不如東珠發達,路上的車輛不算多。
“她現在怎麽樣?”
“跟之前相比,夫人今天的狀态要稍微好一點點。”何揚看了眼後視鏡裏眉頭緊鎖的男人,補充道:“據醫生檢測,不像是回光返照的跡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一次就夠了。
易允嗯了聲,想快點回醫院見一見藍嘉。他扭頭看向窗外——六月中旬,梁城進入盛夏,酷暑難耐,外面的太陽曬得刺眼,然而,正值最熱的時間,有不少人朝一個方向走去,手裏或多或少都拎着紅色的塑料袋。
再定眼一看,隐隐有香燭黃紙。
“梁城最近有什麽大事?”
這話一問出口,易允先是一怔,随即又笑了,這種規模的出行,還拿着香燭黃紙,能有什麽大事?八成就是去廟裏上香叩拜,這世上一向不缺迷信的人。所以還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藍嘉在一起久了,他對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都變得敏銳了。
…
重症監護室內,藍嘉蘇醒後,醫生給她做了全面檢查,除了醒過來這一點稍微好些,其餘的依舊不容樂觀。
藍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來時只覺得恍若隔世。
還沒走嗎?
她第一次覺得原來死亡也是一件很難的事。
這時,易允穿着專門的ICU探視服走進來,屋裏的醫生和護士見了,對他颔首致意,然後離開,給他倆留下獨處的空間。
三個多月,藍嘉終于醒了。
這是易允第一次近距離看她,不再是站在外面,隔着玻璃窗探視。
她更加消瘦了,臉色慘白,也不知道是燈光原因還是身體底子太差,皮膚開始偏向蠟黃。
易允抿着唇,他曾見過女孩鮮豔明媚的一面,也見過她圍着自己轉,歪着腦袋一口一個易生,聲音清脆發甜,像麥芽糖。
如今,因為疾病被折磨得形銷骨立,死氣沉沉地躺在病床上,随時可能離他而去。
“阿嘉,你睡了好久。”易允坐在她身邊,“現在都是夏天了。”
藍嘉插着鼻飼管,聞言,眼珠子只是輕輕動了動。
……都夏天了?
這麽久了嗎?
易允的目光一直落到妻子身上,不肯錯過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進來之前已經做了全套的防護和消菌,他忍不住輕輕觸碰藍嘉的臉頰,修長的指節不受控地痙攣顫栗,生怕自己稍微力道大點就會傷到她。
觸摸的感覺來得更真實,也更揪心。
“身上疼不疼?”他輕輕問,很溫柔。
藍嘉沒有力氣再像之前那樣心底驚惶後逃避他的觸碰,她動不了一點,渾身像散架般,骨頭都在鈍痛。
她撒謊:“……不。”
聲音沙啞,又細又輕。
“又在騙我。”
“藍嘉,你嘴裏什麽時候能有一句真話?”
空氣陷入詭異的沉默。
“別再想着什麽死不死了,你阿爹阿姐阿糖他們這幾個月很擔心你,為你茶飯不思,你氣我也就算了,怎麽現在連最愛的親人也要氣一氣?”
“研究所那邊快要有結果了,阿嘉,你再努力撐一撐,多撐一撐好不好?”易允從來都不屑于撒謊,但是沒辦法啊,藍嘉對他的影響太大了。
他輕輕捏了捏女孩的指尖,“給你花了這麽多錢,你總不能讓我人財兩空吧?再撐一撐,好嗎?”
藍嘉忽然開口:“易生……”
“怎麽了?”她的聲音實在是太微弱了,男人不得不湊近一些聽她說話。
易允的耳朵離她很近,近到如今以藍嘉沒有佩戴任何眼鏡的視力,都能看到隐藏在濃黑短發裏清晰的白發。
比一月份在巴爾的摩時看到的還要多。
“你又長白頭發了。”她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很緩,沒什麽勁。
易允淡笑:“是嗎?我都不知道,等你好了給我拔掉吧。”
“這次好像不行了……”
“不會的,我今天才去開了會,研究所那邊進展得很不錯,你會好的。”他的語氣太篤定,真實到具有強烈欺騙性。
藍嘉看着他的眼睛,易允對女孩笑得很溫柔。太具有欺騙性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把這個男人看透。
“你也在撒謊。”
如果有絕對把握,他都不是這樣的。
他會更加張揚自信,易允的底色裏有嚣張輕狂恣意的色彩。
真的進展不錯,那他一定會說:藍嘉,你厲害還是那群研究者厲害?什麽不行,輪得到你下定論?喪氣話別說。
反正大概率會嗆她。
“喲,這麽厲害呢?還能看出我在撒謊?”易允想揉她腦袋捏她臉,但現在顯然不适合,不得不克制住,他呵道,否決藍嘉剛剛說的話:“還我在撒謊?我騙你幹什麽?你厲害,你察言觀色,怎麽不見你以前把我惹毛了哄哄我?你這小瞎子一樣的眼睛能看得出什麽?只有一張嘴厲害,能說會道還逮着我罵。”
“喏,這才是你。”藍嘉微不可見地淡笑。
易允眼皮跳了跳。
都躺病床上插着鼻飼管了,還能壓他一頭。
祖宗,真是供回家的祖宗。
“易生,我有話跟你說……”她怕後面沒有時間再說了。
易允皺了皺眉,“什麽?”
他俯在妻子嘴邊,聽她有氣無力地說話:“我們這段不對等的婚姻,一開始就是錯的,如果——”
話沒說完,男人已經臉色陰沉地打斷:“藍嘉,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想離開我嗎?”
易允誤以為她又要舊事重提,這種話之前在清邁爬山的時候已經聽過一次,無非就是先鋪墊,說婚姻一開始就是錯的,是他強取豪奪了她,又不顧意願占有了她,這是一段畸形扭曲的關系,想勸他放棄她,放棄這場婚姻。
他都不用接着往下聽,就知道她會說些什麽話。
話茬剛起,男人心底已經騰起熊熊怒火。
他不能忍受都這個時候了,藍嘉還在趁機提這件事。
她為什麽就不能接受他?
他那麽在乎她,愛她。
藍嘉微怔,她想說的他只猜對了一半,另一半是……
“易生,我是想——”
“你想什麽想?你是我的妻子,是人是鬼是死是活,都是我的!”
他煩躁地撂下狠話:“藍嘉,你別想擺脫我,哪怕是死,也得把你塞進我易家的祖墳,等我死了,我們還要合葬!”
藍嘉永遠屬于他,他也永遠屬于藍嘉。
她活着,他們是夫妻。
她要真的走了……
男人的指腹蜷緊,顫抖得厲害。
那他就是藍嘉留在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不能轉讓的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