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美

第0005章 不美

中夏科舉考試主要考三科,分別是策論、經義和詩賦。策論占比最重,經義其次,詩賦占比最低。

國子監是典型的應試教育機構,教學內容緊密圍繞當朝科考。

第一年入學的子弟,日常上課以經義為主,詩賦為輔。策論則是學生在通經明義之後,結合時政內容的靈活應用。

其他還有一些書法、音律、數學、騎射一類的課程,但課時相對很少。

第二日正式開課,第一堂便是經學課。主講經學的博士是當世名儒李思昉。

點過名,李先生緩聲道:“在座各位雖說今日才正式入學,不過以你們的年紀,在家裏必定都是讀了些書的。我先問問,大家都讀過些什麽書?”

底下一片靜默,誰也不肯先開口,生怕說得淺了,被人恥笑。

李先生無奈,對着名冊随口點道:“蕭守真,你先來說。”

蕭守真站起來恭謹對答:“老師,學生只讀過《孝經》《論語》《孟子》《詩》《書》《禮》。”

李先生點點頭,請他坐下,問下一位:“呂質文,你呢?”

呂質文起身:“回禀老師,學生已讀完了十三經。”

李先生颔首:“不錯,請坐。”

李先生目光在他們這片打了個轉,停在柳舜卿身上,遲疑道:“你叫柳舜卿對吧?你來說說,在家都讀了些什麽書?”

柳舜卿忙起身答話:“回老師話,學生讀了《孝經》《論語》《孟子》和《詩》,呃……《書》和《禮》……也讀了一些。”

呂質文微微偏頭看了柳舜卿一眼,唇角扯出一縷譏笑,又沖旁邊的裴少成遞了個眼色。柳舜卿在後排看得真切,知道這是嘲笑自己讀書少,臉頰微微一熱,頭不由自主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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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請柳舜卿坐下,朗聲道:“既然在座各位至少都讀到了《書》和《禮》,那我們今天就先考校一下諸位都讀到了什麽程度。我們從《洪範》篇開始,前一人背誦一句,下一位解讀前一位所背內容。”

學生們馬上正襟危坐,有些已經開始自顧低聲吟誦起來。

柳舜卿茫然四顧,頓時有些慌了神。

他所謂的讀,不過是在家塾先生監督下,有口無心跟着念過一遍,別說解讀意思,原文連一句都還沒背下來。

第一列第一個人開始背誦:“惟十有三祀,王訪于箕子。”

第二個人解道:“周武王十三年,武王訪問箕子。”

……

順着座位一排排往下,一路都很順利,偶爾有個別人背誦略有不暢或者解讀不到位,老師略加提點,也都順利通過了。

柳舜卿急得汗如雨下,卻無計可施。

很快,坐在他前面的裴少成起身背誦:“三、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

柳舜卿跟着起立,垂頭沉默片刻,對李思昉說:“回禀先生,學生……不會解。”

李思昉呆了一瞬,點點頭道:“罷了,那你直接背下一句,這句留給後面的同學來解。”

柳舜卿呆立原地,越發局促不安。

蕭守真在旁邊捂着嘴小聲提示他:“四、五紀……”

柳舜卿紅着臉偏頭看了對方一眼,咬牙低聲道:“老師,學生也不會背誦……”

講堂裏瞬間響起一片嗡鳴聲,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柳舜卿。呂質文轉頭看了他一眼,眼中的輕視和難以置信鮮明到了令人無法忽視的地步。

柳舜卿垂眼盯着前排裴少成的背影,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對方雖然沒有回頭,想來必定也是滿臉鄙夷輕視……

李思昉輕咳一聲,沉聲道:“肅靜!柳舜卿,你今日回去,務必把《洪範》篇背熟、解讀明白,不會的地方找其他同學去問,記下了麽?”

柳舜卿垂頭低聲道:“是,學生記下了。”

剩餘時間,後面的同學背了什麽、解了什麽,柳舜卿一句都沒聽進去。從決定入國子監讀書到此刻,他心裏頭一次産生了一絲後悔的情緒。

不過,看看前排裴少成端正的背影,他很快否定了這種情緒。

不就是背書麽?難不倒我柳少爺。

想當初,為了訪一株雪中紅梅,他寒冬臘月跑到郊區寒柘寺,爬了千餘級臺階,手腳幾乎凍傷才得償所願。跟那時相比,眼前這點難堪又算得了什麽?

當晚回去,柳舜卿梳洗完畢,果然點起蠟燭開始用功。

奈何這篇文章實在不符合柳舜卿的審美,背得他昏昏欲睡,最後直接将書扣在臉上迷糊了過去。

吟松輕手輕腳進來,輕嘆一聲,小心翼翼将書拿開,幫裴舜卿擺好手腳,蓋好被子,熄了蠟燭悄悄退出去。

次日一早,柳舜卿發現自己居然一覺睡到天亮,《洪範》只背了一小部分,急得連連頓足:“該死該死,怎麽就睡着了?吟松你也不叫醒我,可壞了大事了!”

吟松嗫嚅道:“小的看少爺太累了,實在不忍喚醒……不就一篇文章麽?不會就不會,又能如何?”

柳舜卿急道:“關鍵別人都會,就我不會,委實有點丢臉。那裴少成本來就不愛搭理我,看我這麽笨,估計更不待見我了。”

“不待見就不待見!他不待見咱們,咱也不待見他不就完了?”

“你說得倒輕巧,他生就那等容貌,我能說不待見就不待見麽?”

“少爺你為了他容貌美,去背些你從前一向都覺得不美的文章,豈非得不償失?”

“文章怎能跟人相提并論?總之,書我還是得努力背,免得再落人恥笑。下次我再睡着了,你務必把我叫醒。”

吟松噘噘嘴,不情不願拖長聲音道:“是……”

柳舜卿到了講堂,還沒到上課時間。

他眼珠一轉,将昨天背會的內容回憶一遍,湊到裴少成身邊拱手道:“裴兄,昨天的《洪範》篇,我已背了一些,但有些內容不大理解,能否請你賜教一二?”

裴少成身體不自覺往後躲了躲,輕擡眼角看過去,柳舜卿正笑吟吟一臉期待盯着自己。

昨天李先生确實說過,讓他不會解就問同學,自己也算同學之一……他微微蹙眉問:“哪裏不解?你且說來。”

柳舜卿道:“第五籌,皇極,這部分我整個兒都讀不太明白。”

裴少成正待開口,旁邊呂質文嗤笑道:“我沒猜錯的話,你來問裴兄問題,無非是想拉關系套近乎。可是,你不覺得,你拿這種低級問題來搭讪,只會适得其反麽?不光不會拉近關系,還會顯得你很無知,簡直無異于自取其辱!”

柳舜卿懵了一瞬,咬咬下唇,擡眼笑道:“呂兄你讀書雖比我多,記誦也厲害,可惜,對先聖思想的認識,卻不及我深刻。”

呂質文不屑撇嘴:“你倒說說,我哪裏不比你深刻了?”

“豈不聞夫子曾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不懂就是不懂,不懂就問,并沒有什麽錯。按呂兄你的意思,便是讓我不懂裝懂,豈不跟夫子的教誨正好相反?”

呂質文氣結:“你……”

裴少成忙打斷二人:“你把書拿來,我解給你聽就是了。”

柳舜卿沖呂質文得意一笑,将手裏的書翻到《洪範》篇,款款放到裴少成面前。

裴少成逐句解完,緩緩擡眸,正對上柳舜卿彎彎的笑眼,不覺一愣,淡聲道:“聽明白了麽?”

柳舜卿盯着他的眼睛笑道:“明白了,多謝裴兄。”

裴少成忍不住皺眉,瞧對方這副神情,他懷疑這人剛剛壓根兒就沒看書,下意識便發出诘問:“你真明白了?”

柳舜卿眼睛彎得更甚,笑容在一剎那間漾開:“那不然……你再給我講一遍?”

裴少成臉色霎時冷了下來。

柳舜卿慌得吐了吐舌頭,忙道:“不用不用,我開個玩笑。真的聽明白了,多謝裴兄!”

不多時,上課時間到了。李思昉一上講臺就問柳舜卿:“昨天的《洪範》篇,你背會了麽?”

柳舜卿老老實實答:“回老師話,學生只背會了一小部分,還有多半不會。”

李思昉不由提高了聲音:“為什麽沒背會?你到底知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我說的話,你又到底聽沒聽進去?”

柳舜卿吐吐舌頭,小聲道:“學生知道,您的話也聽進去了,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這篇文章實在不怎麽美,我一背誦,就忍不住打瞌睡,所以……昨夜背到一半,不小心睡着了……”

李思昉拿戒尺狠狠拍了一下案幾,怒道:“簡直胡鬧!先賢撰寫這篇文章,是為了向後世傳達治理國家的理念,不是為了照顧你的審美需求!如何能以美不美作為背不背的标準?!”

柳舜卿垂頭小聲道:“學生知錯了,今晚回去一定認真背誦。老師您也別生氣了,您白面有須,本來挺美,這麽一生氣,也變不美了。”

聽到這話,底下有學生忍不出“嗤嗤”笑出聲。

李思昉伸出食指對着柳舜卿,點了半晌也沒想出拿什麽話來應對,最後垂手嘆道:“罷了!今天再給你一天時間,明日若還背不出,休怪我罰你!”

柳舜卿忙道:“謝謝老師!老師放心,我明日一定背會!”

當晚熬了大半夜,柳舜卿總算把這篇文章背下來了。次日,李思昉督促他再接再厲,盡快解讀清楚,理解到位,以便在自己的文章中靈活運用。

柳舜卿這下可算找着借口了,不管是在講堂還是齋舍,一逮着裴少成就拉住對方好一番請教。

見他每次的确都是請教學習問題,裴少成臉色雖不好看,倒也肯耐心解答。老師的話,誰又敢不遵呢?

時光倏忽而過,不知不覺就到了監生們半月一次的休假時間。下人們早早收拾好東西等在門口,學錄又将學生召集到一處,說了些返學時間和注意事項,這才令他們各自散去。

柳舜卿帶着吟松出了國子監,沿着一條小街往車馬停放處走,忽見路旁跪了一名年輕女子,頭上插了一根草标。

柳舜卿不經意間掃過女子面容,見這姑娘雖衣衫破敗,面有菜色,一雙秋水剪瞳卻格外醒目,五官也是說不出的精致秀麗,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女。

他立刻放慢腳步,轉到這女子面前,低頭細看地上鋪着的文書。

文書上寫着,姑娘名喚冉香,母親早亡,随父親來京城經營小本生意。不想父親年前一病不起,延醫問藥花光了積蓄,最後仍是一命嗚呼。

姑娘如今身無分文,只得賣身葬父,順便給自己尋個去處。文書裏特別寫明,姑娘只願賣身為奴,不做侍妾,更不入青樓。

柳舜卿看完,忙招呼吟松過來,讓他檢點随身帶來的銀兩。

恰在此時,裴少成和呂質文也帶着随身小厮往這邊走來,看到柳舜卿和吟松停在這女子面前,兩人腳步不覺緩了下來。

呂質文仔細看看那女子的面容,冷笑道:“果然是柳公子一貫的做派!只可惜了好好一個清白人家的女兒。”

裴少成眉峰微聚,沉聲道:“過去看看吧。既然見着了,總不能袖手旁觀。”

【作者有話說】

柳舜卿:布置背誦的文章雖然不美,但先生挺美,這學堂也還算功過相抵吧!

裴少成:我只聽說你男女不忌,沒想到你竟老少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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