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誇獎
第0012章 誇獎
對國子監的學生來說,經學雖重要,詩賦也不能落下。
廣業堂詩賦主講蔡元傑也給學生們來了一次當堂考校,命他們利用當天的詩賦課及課後時間完成一篇賦文,次日上交。
題目統一拟為《上洛賦》,以中夏都城上洛的風土人情為素材,寫景、敘事、抒情、議論皆可。
詩賦課在國子監三門主要功課中課時量最少、最不受重視,卻是柳舜卿最擅長、最喜歡的一門課。他自幼在經學、史書上欠下的功夫,基本都轉到了詩詞歌賦、音律丹青上。
是以,當許多學生因為這突然的考校而大倒苦水之際,他已開始謀篇布局,筆走龍蛇。
柳舜卿愛美,自然不能容忍自己文醜字醜,通篇文章,都以美作為最高要求認真書寫。次日如期上交賦文之後,柳舜卿便将此事抛在了腦後。
直到再一次詩賦課,蔡元傑揣着一疊文稿興沖沖走上講臺,他才後知後覺緊張起來。
雖說他自幼熟讀詩賦,也時常自娛自樂學寫了許多,但畢竟從來沒有跟這麽多人放在一起比較過,鑒于之前經學課上與其他同學的巨大差距,他心裏難免有些惴惴。
蔡元傑笑眯眯掃視一圈底下衆人,目光在柳舜卿這裏多停留了片刻。
柳舜卿心底一驚,暗暗叫苦:怎麽又先看我?這次我可沒找代筆,難不成又出了什麽事故?
蔡元傑開口道:“這次賦文考校,在座諸位基本都能做到文從字順,言之有序,作業完成得不錯。”
頓了頓,他笑道:“這其中,有幾位同學文思巧妙,頗具匠心,我讀了亦有不小收獲。尤其一甲第一名這位同學的文章,辭趣翩翩如行雲流水,書法揮灑飄逸如驚龍游鳳,二者相得益彰,實在是美上加美!”
聽老師如此評價,底下衆人紛紛按捺不住,都有些興奮起來。一邊暗暗回憶自己文章裏寫了什麽,一邊又将目光投向幾位有實力的同學,暗暗猜測這次的前三名都是誰,會不會自己也能有幸忝列其間。
蔡元傑見關子賣得差不多了,輕咳一聲,微微笑道:“本次賦文一甲三名,分別是柳舜卿、裴少成、崔明逸。”
聽到柳舜卿的名字再度出現在一甲前三,甚至直接成了第一名,講堂裏一片嘩然。衆人齊刷刷将目光投向他所在的方向,連一貫安靜沉穩的裴少成也回過頭往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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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四方視線錯綜複雜,各種情緒夾雜其間。
柳舜卿大喜過望,眼眸發亮,驚喜于自己總算找到機會揚眉吐氣了一回,找回了一點點丢失的臉面和尊嚴。他帶着笑轉頭去看崔明逸,崔明逸也正盯着他笑,眼裏滿是喜悅和激賞。
可惜,柳舜卿的激動和喜悅并沒能持續多久。
等他慢慢回神,才察覺講堂裏的議論聲絮絮錯雜,持續的時間似乎遠遠超出了正常範圍。
細聽之下,一些諸如“代筆”“抄襲”之類不中聽的詞句不輕不重落入柳舜卿耳中。直到此刻,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剛剛投向他的那些目光,大多是滿懷疑慮和揣測的。
柳舜卿眼神慢慢暗了下去,臉上的笑容逐漸淺淡,直至消失不見。
曾經做過品行有虧的事,也就無法理直氣壯去怪罪別人惡意揣測。何況,衆口一詞,噓聲四起,他又能去找誰對質?
蔡元傑讓三位一甲得主當堂朗讀了自己的賦文,搖頭晃腦分別點評一番,又特意将柳舜卿的書法狠狠誇了一通,這才樂悠悠下課離去。
老師一走,呂質文馬上回過頭看着後排的柳舜卿冷哼一聲,刻意提高聲音對身旁的裴少成道:“平陽侯府果然有辦法啊,請的代筆,一次高明過一次,這次居然連少成你都被他壓了一頭。”
柳舜卿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委屈和憤怒,縱身而起,沖到呂質文身旁怒道:“你說誰請代筆?”
呂質文慢悠悠開口:“誰請過代筆,我就說誰。怎麽,冤枉你了?上次難道不是你親口承認的?”
柳舜卿一哽,昂頭道:“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你憑什麽一概而論?”
呂質文嗤道:“一日為賊,終身是寇,這話難道你沒聽說過?”
柳舜卿出身顯貴又一貫脾氣随和,此前幾乎從未與人起過口舌之争,一時竟想不出說辭,只怒氣沖沖漲紅了臉,半天說不出話來。
崔明逸走到柳舜卿身邊扶住他的肩頭,冷冷盯着呂質文道:“這篇賦文當天布置次日上交,根本沒有時間回家,他上哪裏去找代筆?”
呂質文陰陽怪氣道:“翰林大學士家的公子,家學淵源,飽讀詩書,同一個題目做兩篇賦文,想來也不是什麽難事吧。”
崔明逸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幫他代筆?那你也太瞧得起我了。你沒聽蔡先生點評,他是第一,我只得第三嗎?”
呂質文勾唇嘲諷一笑:“你二人關系非比尋常,你自願将好的那篇讓與他,也不奇怪。”
崔明逸怒道:“說話要講證據!你紅口白牙亂說一氣,當心閃了舌頭!”
正當二人争得面紅耳赤之際,一直默不做聲的裴少成慢慢轉身,緩聲道:“質文,你應當是錯怪了崔公子和柳公子。那兩篇文章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柳公子也确實沒時間去請代筆。”
呂質文聞言一哽,低聲道:“少成,你怎麽反倒幫他們說話?”
裴少成垂下眼睫不去看他,表情和聲音都很淡漠:“我不過秉公而論,并沒有幫誰或不幫誰。”
呂質文不服:“那你怎麽知道兩篇文章非一人所做?”
裴少成淡然道:“從小處看,兩篇文章遣詞用語的習慣截然不同;從大處看,體現出來的作者氣度也大不相同,恰好分別暗合了兩位公子平日為人處世的風格。文如其人,我相信兩篇文章确實分屬他們各自的主人。”
呂質文猶負隅頑抗:“什麽氣度?我就沒看出有什麽明顯不同!”
裴少成輕輕搖了搖頭道:“那你大約是沒仔細聽他們誦讀文章,也或者,對作者平日的為人不甚了解。這兩篇文章,一篇氣度華美,侈麗闳衍;一篇天然純粹,清逸靈秀。風格相去甚遠。”
旁邊的人聽了這話,不由一邊回憶二人剛剛的誦讀,一邊默默點頭。呂質文呆了一瞬,想不出言辭反駁,便扭過頭不再多言,眉目間仍有不忿之色。
柳舜卿瞪大眼睛,茫然不解地看看裴少成又看看崔明逸,低聲喃喃:“氣度華美?清逸靈秀?到底哪個詞兒是在說我?聽起來好像都是誇獎哦……”
裴少成面色略僵,擡眸飛速看了他一眼,偏過頭不再做聲。
柳舜卿瞬間回神,聳聳肩點點頭:“哦哦……明白明白,不是誇獎,不過是秉公而論。那……便多謝裴公子的秉公而論,仗義執言。”
裴少成已坐回原樣,只後腦勺對着柳舜卿等人。他此刻大概不太想理人,又逃不脫端方君子的禮貌使然,下颌幾不可察地微微點了一下,算是回了禮。
崔明逸盯着裴少成的背影哼笑一聲,拉着柳舜卿出了講堂。
柳舜卿細細回味剛剛那場争執,轉頭便誇崔明逸:“明逸你果然十分有見地!聽了你的話,我跟裴公子刻意保持距離,他竟果真對我轉了态度!”
崔明逸盯住柳舜卿的眼眸,輕聲笑道:“是啊……他轉了态度,你該不會又起了什麽心思吧?”
柳舜卿趕忙連連擺手道:“沒有沒有,怎麽會呢?我還不至于那麽健忘。若我現在又去找他結交,豈不是重回當初的循環?我才沒那麽傻呢!”
“當真?你果真沒有重起跟他結交的心思?”崔明逸眼眸深深,瞧上去頗有幾分認真。
“當然沒有。先不論他如今還讨不讨厭我,就光說被人誤解為斷袖這件事,那也是應當極力避嫌的。”
“嗯……你說的很對。總之,你別忘了當初吃過的虧就好。對了,還沒恭喜你今日得了詩賦第一,下回休假,咱們可要好好慶賀一番!”
“好,下次休假,我請你喝酒,地方随你挑。”提起這事,柳舜卿又重新眉飛色舞起來,“等我回了家,把蔡先生的評語好好給我爹看看,讓他老說我不務正業!”
崔明逸用力點點頭,笑得和煦溫柔:“嗯,是該如此。所有小瞧我們柳小侯爺的人,都該睜大眼睛好好看看!”
柳舜卿反倒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明逸你別逗我,當我是三歲小孩兒呢?你這次不也是一甲前三麽?而且,你連經義和策論也名列前茅,我都不知道哪輩子才能趕得上你呢!”
“在那些不美的東西上,名列前茅又如何?舜卿你能讓美上加美,那才是頂頂厲害的!”
“好了好了,明逸你別說了。你明知道我最受不了美人誇我,你再這樣,我越發要雲裏霧裏不知所蹤了。”柳舜卿果真被誇得臉都紅了。
“如此不知避諱,互相取悅吹捧,當真是一點讀書人的體統都不顧了!”兩人正高高興興說着話,一道不和諧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
柳舜卿愣了愣,偏頭看過去,就見呂志文和裴少成也從講堂裏出來,已不知在旁邊聽了多久。
他臉上的笑容立馬淡了下去。自開學以來,呂質文一直跟他不對付,他也并不很在意。但對方這話,分明将崔明逸也罵了進去,他心裏就不太好接受了。
他緩緩轉身,冷聲道:“關你何事?是沒人誇你,你心裏難受麽?”
“切,誰稀罕你們這等誇獎?先賢只知男女授受不親,卻不知如今世風日下,這男男之間,也是該好好管管了。”
柳舜卿徹底怒了,兩步沖到呂質文面前怒道:“什麽意思?你把話說清楚!”
呂質文白眼一翻,頭偏向另一側,嗤笑道:“恕在下說不出口!”
柳舜卿臉蛋通紅,雙目圓睜,沖呂質文氣道:“你說我什麽,我不在乎,但你不能侮辱明逸!”
崔明逸忙拽着他的胳膊将人拉回去,溫聲笑道:“好了好了,不氣不氣,生氣就不美了。何必跟那種人計較呢?我跟你一樣,也是絲毫都不在乎的。”
柳舜卿頓了頓,心裏還是很不爽,轉頭狠狠瞪了呂質文一眼。
餘光裏,呂質文身旁那人臉上竟像有微不可察的笑意一閃而過。他疑心自己看錯了,眨眨眼定睛再看,還是那張俊美無俦卻又面無表情、冷漠淡然的臉孔。
看來剛剛的确看錯了。
【作者有話說】
崔明逸:“你居然懷疑我跟舜卿……”
呂質文:“你們一個男女不忌,專挑美的下手;一個又長了那麽一副模樣,整天圍着對方打轉。我懷疑一下有錯麽?”
崔明逸:“沒錯!很好!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