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恨

第0039章 不恨

千裏馬也有撐不住的時候。

經過徹夜奔襲,整支隊伍都人困馬乏。背上馱了兩個人的那兩匹馬最先支持不住,腳步越來越遲緩,越來越磕絆。

侍衛長打馬靠近韓少成身邊,低聲請求:“皇上,不如……讓柳公子先過來跟下官共騎?”

韓少成轉頭看了他一眼,沉聲下令:“你先下來。”

那人聽命下馬,韓少成單手攬住柳舜卿腰身,用力向上一縱,二人雙雙躍上對方馬背。

侍衛長聽見韓少成簡短說了一句:“換馬,你騎我的。”

他怔愣片刻之後,瞬間了悟。

經歷了這場差一點就被對方搞成功的逃跑事件,此刻,皇上對他們所有人的辦事能力都抱持懷疑态度,人質必須由他本人親自押着才能放心。

吟松和另一名侍衛共騎的馬也跟其他人交換了一次。

一路上,始終沒人說話,也沒人敢提議稍事休整。一行人默默往回走了一個時辰,終于跟後續趕來的人馬彙合。

韓少成和柳舜卿又換了一次馬,但二人共騎的局面始終沒有改變。

侍衛長已經看出來,照韓少成的意思,今天不回到舒州城就別想休息。底下的人倒是不敢有任何異議,只是韓少成的身體狀況實在令人擔憂,他只能暗中默默關注。

這位年輕的皇帝,昨天幾乎從早到晚都站着,主持了一天一夜的寒衣節儀典,又徹夜騎馬奔襲往來。再是鐵打的身體,也難以支撐啊。

回到舒州府衙那方小院,柳舜卿推開房門,第一時間便奔到竹籠邊去看小兔子雲少。

此時已接近午時,兵荒馬亂地過了一整夜外加一上午,他擔心兔子早已經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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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少成譏诮的嗓音在背後低低響起:“原來你還記得它啊?當初收養的時候,說好了不離不棄,這才幾個月,說丢便丢了。你的感情,還真是令人難以捉摸。”

柳舜卿垂着頭沒吭聲。對小兔子,他的确感到虧心。可昨晚那樣的局面,他能有什麽辦法?又是誰造成了如今這樣的局面?

柳舜卿看見籠子裏擺了一小碟胡蘿蔔,猜測是日常送飯的仆人放進去的,但雲少一口都沒動過。

他忍不住輕嘆一口氣,用指尖捏起一條胡蘿蔔往兔子嘴邊送去。果不其然,小家夥立刻不停嘴地吃了起來。

這兔子被他和吟松帶在身邊太過寵溺,已經慣壞了,不是人親手送到嘴邊的食物,它便不肯輕易張口。

柳舜卿專心喂兔子吃東西,始終沒去理會身後的韓少成。

他知道身後必然會有一場暴風雨。只是此刻,他累了,大家也都累了,無論這件事會有怎樣的後果,都該先緩過這最沉重最疲乏的時刻再說吧?

可惜,韓少成并不這麽想。他絲毫沒有休息的打算,立刻開始着手梳理情況,誓要弄清楚到底是哪裏出了纰漏,以免重蹈覆轍。

柳舜卿門口的兩個侍衛被帶上來了。

愧疚連着驚恐,讓這兩人潛力大爆發,連十幾天前柳舜卿吃了幾碗飯、跟誰說過幾句話這樣的細節都一一想起來了。

賣香片的馬車、賣糕點的小販這種情節,自然全部一一揭曉。

聽到賣香買香的具體細節,韓少成垂眼沉默片刻,黑沉沉的眸子盯住柳舜卿,唇角勾出一抹嘲諷:“是我低估了你們。沒想到,兩個只知風花雪月的纨绔少爺,竟會拿寒蕊香做接頭暗號。”

柳舜卿抿着唇什麽也沒說。既然已經失敗了,還有什麽好說?

最終,關于這場逃跑,事實清楚,證據确實,韓少成雙眼盯着柳舜卿,對手下寒聲下令:“兩侍衛玩忽職守,放走要犯,每人杖責二十,罰俸半年。此時此刻,就在這院子裏,給我打。”

柳舜卿頓時慌了神,忙跟過來幾步朝韓少成求情:“皇上,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此事與他們二人無關,求你放過他們!”

韓少成冷笑一聲,雙手抱臂道:“你當然有你該承擔的責任,你以為我會放過你麽?只不過,你的是你的,他們的是他們的,兩不相幹。”

柳舜卿脖子一梗,揚聲道:“我願意一力替他們承擔,你要罰,便只罰我一個人吧!”

韓少成慢慢站起身,緩步走過來捏住柳舜卿的下巴,勾唇輕嗤道:“你這算恃寵而驕?真當我不敢動你麽?”

柳舜卿垂眼道:“草民不敢。這一切局面,的确是我一手造成的,你要打就打我吧!我情願自己受着,也不想他人替我受過!”

韓少成臉色黑沉沉地盯着柳舜卿看了一會兒,突然湊近他耳邊低聲道:“你一個男寵,真該好好認認清楚自己的身份……你知道麽,我對打開花的屁股,沒什麽興趣!”

繼而,他轉身對門口待命的手下道:“打吧。還愣着幹什麽?”

兩個侍衛被按在長條板凳上,才四五杖下去,殷紅的血跡便順着不算輕薄的衣料緩緩滲了出來。

兩人咬牙忍痛,不敢呼喊出聲。他們心裏非常清楚,以他們今日犯下的罪責,這已是最輕的責罰。至于皇上為什麽願意格外開恩,他們其實不太明白。

但柳舜卿卻不這麽認為。他第一次看到如此血腥殘暴的場面,這兩個人的痛苦還都是因他而起,心裏痛悔難當,忍不住紅了眼眶,咬牙切齒轉頭瞪着韓少成,不敢回頭再多看一眼。

韓少成像是覺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玩味地笑了一聲,強行捏住下巴将他的頭扭了回去,在他耳邊低聲道:“看吧!好好看看。他們可都是被你害的啊,你不該好好欣賞一下自己作出來的大好成果麽?”

兩個侍衛的屁股已是血紅一片,柳舜卿狠狠閉上眼,淚水順着臉頰不斷滑落。

韓少成在他耳邊低聲呢喃:“你還真是個多情種啊!對着兩個侍衛,也能輕易奉上你的眼淚和真心。你的感情,當真是一文不值!”

柳舜卿身體一頓,緩緩睜開雙眼,冷冷盯住韓少成,剛剛的熱淚突然間沒了蹤影:

“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不是禽獸,我還有人性!他們曾經那麽敬重我,相信我,從來不曾欺騙我,傷害我……而我,卻平白利用這份信任,騙了他們,害了他們……難道我不該流淚,不該為他們的輕信和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恥和悲哀麽?”

韓少成一動不動僵在原地,臉色木然,眼神冰冷,雙手無意識地緊緊蜷起。

柳舜卿盯着他黑漆漆的雙眸,突然淡淡勾唇笑了一下,輕聲道:“哦,抱歉啊,我忘了,你怎麽會懂呢?”

韓少成一把推開他,步履匆匆離開小院,寬大的衣袖在寒風中簌簌抖動。

從這天起,柳舜卿失去了他大部分的自由。

他和吟松只能在小院和院外的花園裏活動,其他地方一概不許涉足,衙署門口買東西這種事,更是連想都別想。

那兩個侍衛挨完打之後就被撤換了。新換上來的兩位,那天曾親眼目睹了前任挨打受罰,所以兢兢業業,恪盡職守,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好在,經過韓少成許可的少數人可以過來找柳舜卿敘話,這其中包括了呂質文、陸知遠等人。不過,因為柳舜卿并不歡迎,陸知遠實際上從沒有來過。

這場失敗的逃跑令柳舜卿心灰意冷。他知道韓少成不會再給他機會了,整個人在短時間內變得蕭瑟萎靡,幹脆連花園也懶得去了。

冬天的花園,還能有什麽可看的?

整件事裏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韓少成說到做到,好好放走了崔明逸。單憑這一點,即便失去了自由,柳舜卿也願意繼續與他虛與委蛇。

不過,也只是心裏想想而已。自從那天打過侍衛之後,韓少成已經連續好多天沒有再來過這方小院。

呂質文來看他,聊起那次逃跑事件,不住搖頭嘆息:“你們怎麽會想着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跑呢?根本沒可能啊!如果不是他網開一面,崔明逸這會兒怕也要被關在這裏了。”

柳舜卿有些不以為然,懶聲道:“他也沒那麽神吧?我們差一點就成功了。誰能想到他竟然會往南追呢?”

呂質文擡頭看了他一眼,垂眸道:“他當然能想到。他比你以為的還要了解你……”

“是麽?”柳舜卿無所謂地笑了笑,“了解我也沒什麽了不起啊!我本來就頭腦簡單,智力欠佳,跟滿肚子陰謀詭計的野心家過招,自然是一眼就被看穿了!”

呂質文看看門口,無奈地搖了搖頭:“你果然是有些恃寵而驕,口無遮攔。如今在這裏,他是皇上;不出所料,京城裏那位,遲早也得給他讓位。敢對當今天子說這種話的人,全天下只怕也就唯你一人了。”

柳舜卿安靜一瞬,無奈苦笑道:“什麽恃寵而驕?我只是不怕他而已。他是你們的天子,又不是我的天子。如果覺得我以下犯上、悖逆不馴,他大可以将我殺了,我也省得活得如此憋屈,如此苦悶。”

呂質文垂下眼睫,聲音有些悶悶的:“你心裏分明就知道,他舍不得殺你,甚至都舍不得罰你,你才敢如此說話,如此行事……”

“當然了,他暫時肯定舍不得啊!京城到底是百年帝都,城高池深,固若金湯,如果沒有我做人質,他拿什麽去輕輕松松打敗訓練有素的禁軍?”

“……”呂質文擡頭,盯着柳舜卿看了一會兒,輕聲問,“舜卿,你真的很恨他麽?”

“恨他?不會啊,我不恨他。他有他的世仇要報,大業要成,沒什麽可恨的。我只恨我自己太笨太傻,沒有離他遠一點,不小心讓人給騙了。如果上天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躲他躲得遠遠的,最好此生都不要遇見。”

【作者有話說】

呂質文:“……這還不是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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