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怕我

第0055章 怕我

韓少成沉默許久,沉聲道:“舜卿,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管你願不願意給我機會,先随我回京城吧,別再在這裏受苦了。”

“受苦麽?我不覺得在這裏有什麽苦。相反,回京城,才會令我覺得苦。”

“為什麽?京城……至少有你的家人和朋友,怎麽會苦?”

“家人?”柳舜卿唇齒間擠出一縷帶着嘲諷的嗤笑,眼圈卻微不可察地緩緩紅了。

“如今想起來,父親當初明知在你心裏眼裏,我們一家是死敵、是對頭,卻任由我與你親近、結交,放任我落入你設的圈套……在他心目中,你這位未來的君王,還有你們共同圖謀的大業,要遠遠重要過我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吧?既然如此,我回去又有什麽趣味?近距離觀賞你們君臣相親麽?”

“……”

“至于母親……早在我尚在襁褓中時,她就已經死了。我卻毫不知情,還一直恭恭敬敬歡歡喜喜承歡在別人母親膝下……”

“……”

“整個家裏,最疼我的,唯有祖母。可是,到底因為我的自私、不孝,她連臨終前想見我一面,都不能夠。如今人都不在了,再回去,還有什麽意義?”

“舜卿……”韓少成垂下頭去,指尖輕顫不止。

“你心悅我?” 柳舜卿擡眸看了他一眼,語聲淡淡,“但凡你當時對我有過哪怕半分憐惜之心,也不會眼睜睜看着我跟祖母天人永隔而無動于衷。”

錯了就是錯了,錯誤已成,再也無從挽回,無可挽回。韓少成不能狡辯,也無法狡辯。

一段長久的沉默之後,柳舜卿低聲嘆息道:“其實,過去的事情,又何必再提?你若當真是來找木垚看病的,他已經說得很清楚,對你所說的病症,他無法可施;若你竟是沖着揭露我的身份而來的,那你已經達到目的,也盡可以回去了。”

韓少成執拗地問:“你當真不跟我回去麽?”

柳舜卿搖了搖頭:“我在這裏過得很好,哪兒也不去。于我而言,如今的京城,談不上一個回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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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成眸色沉靜,輕輕點了點頭:“好。那我便陪你留在這裏。”

柳舜卿臉上的恬然寧靜終于裂開了一絲縫隙:“你瘋了麽?你籌謀、算計了二十多年,就為了有朝一日不理朝政、讓整個國家放任自流?”

韓少成真心實意地笑了:“你還會關心我的事,不是麽?”

柳舜卿冷聲道:“這是整個國家的事,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我不想這天下再亂上一次,一不小心,包括我,包括千千萬萬無辜的百姓,又成了不知所謂的犧牲品。”

韓少成抿了抿唇,正色道:“國事有梁王、平陽公和裴将軍在,不會有事。除非你願意跟我回京,否則,我不會離開。”

“韓少成,你不是說過要補償我麽?你到底懂不懂我最想要什麽?”

“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自由,我想要清淨!我想要你盡快離開這裏,這便是對我最大的補償。”

“抱歉……只有這個,我做不到。你換一個要求提吧。”

柳舜卿怔怔瞪着他看了半晌,轉身拂袖而去。

柳舜卿躲進自己房間,躺在硬板床上對着天花板發呆。他腦子裏亂哄哄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都沒想。

只有一件事,卻是清清楚楚,不容猶疑的。他絕對不能重蹈覆轍,絕對不能再掉進韓少成精心布置的深淵陷阱。

想了太多太久,臨近傍晚時分,他迷迷糊糊有了幾分困意。将睡未睡之際,突然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不由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當初,木垚為了提防可能藏在暗處的眼睛,特意将柳舜卿卧房兩側的房間都空置着。這樣一來,每隔十天進行一次的障眼法施法過程,便不會被外人輕易察覺。

可是此刻,他聽得分明,那些人聲,的的确确出自隔壁。

他趿拉着鞋走過去,蹙眉打開房門,就見韓少成一只手負在身後,腰杆筆直,靜靜伫立在兩道房門之間。見他出來,竟沖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該怎麽形容呢?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的為人,沒人能抵抗得了那種好似飽含了無限深情的溫柔魅惑。

柳舜卿将視線從他臉上移開,偏頭去看隔壁。是秋寧山莊負責照管客房的小厮和幾個他從沒見過的随從模樣的人,在往隔壁房間裏搬東西。搬得是誰的東西,不言自明。

柳舜卿心頭火氣,一時也顧不得君臣上下那些條條框框了,冷聲道:“你幹什麽?”

韓少成雙眸盯着他淡笑道:“我說了,我要陪你留在這裏,我也習慣了與你比鄰而居。所以,小小搬遷一下客房,不是什麽大事。”

“不是什麽大事?你問過主人的意見了麽?”

韓少成只靜靜微笑着看他,并不答話。遠遠地,他看見木垚站在後院門口,垂着眼睫,一臉無可奈何。

柳舜卿突然醒悟過來,連這天下都是他的,何況小小一間客房?他要來住,誰又能攔得住?

他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嘲諷,輕聲道:“難怪那麽多人喜歡當皇帝……原來是真的可以為所欲為啊!”

韓少成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不過,對于柳舜卿的冷臉和冷嘲熱諷,他早已習慣,依舊靜靜站在那裏,并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辭和動作。

柳舜卿心裏有氣,徑自略過韓少成,目不斜視地走到木垚身邊。

木垚擡臉沖他笑了笑,溫聲道:“從今以後,我可以不用再叫你二毛了吧?”

柳舜卿臉色微微一紅:“這是自然。以後,你直呼我名字就好了。”

木垚臉上有幾分驚訝,“叫你……舜卿?”以前可是連叫聲柳公子都不許的。

“嗯。以前是為了隐蔽身份,迫不得已。相處三年多,我心下其實早就以你的朋友自居了。你若不反對,我也直呼你名字,好麽?”

木垚一貫沉穩的臉上浮起一層掩蓋不住的喜氣:“當然可以,求之不得。”

二人說說笑笑,相攜去了飯廳。只留韓少成一個人站在院子裏,遠遠盯着他們離去的背影,眉目間帶上了顯而易見的落寞。

吃過晚飯,柳舜卿又在木垚那邊盤桓了一陣子,跟他請教了幾種針法,才獨自回了後院。

此時,夜色已暗沉沉籠了下來,四面是寂靜的濃黑,唯有隔壁房間的窗口,有昏黃的燭光亮着。柳舜卿心神一恍,仿佛走在當年國子監的齋舍外。

他使勁甩了甩頭,一頭紮進自己卧房,點起一盞油燈,對着桌上翻開的醫書發呆。

何其相似的場景。

比鄰而居,燈下溫書。每晚讀書任務完成,相對捧書的人卻遲遲不肯離去,兩廂靠近,細細呢喃,輕輕摩挲,無窮無盡的溫存缱绻,誰人沉醉其間,難以自拔……

劇痛突然襲來,是柳舜卿雙手抱頭狠狠揪了自己的長發。

不能忘,也不該忘,那些假意的缱绻柔情之後,是毀天滅地般席卷而來的欺騙、利用、禁锢、屈辱……

所有美麗表象,全都是誘餌,是毒藥!它們帶給他的,是終生難以磨滅的恥辱和痛楚……

怎麽能回憶?又怎麽敢回憶?!

柳舜卿吹熄了油燈,前所未有地早早躺下去。

睡不着是一定的,本就不到日常就寝的時間。他在心裏默背着各種稀奇古怪的藥名、藥性,直到天色微白,才迷迷糊糊進入半夢半醒之中。

夢裏,他又看到了韓少成。

比初見時更驚豔,更迷人,在他身上,仿佛有一道強烈無比的磁力,吸引着周圍的一切無差別向他靠近。柳舜卿察覺到自己也在不斷靠近他,不止靠近,他甚至想要伸出雙手去觸碰他……

那黑如深潭的雙眸,望一眼,便會令人心悸難抑,戰栗不止……

顫抖的手指堪堪就要觸碰到對方衣角了,韓少成臉上露出志得意滿卻魅惑十足的微笑:“我就知道,你逃不開我,你分明就想要我!就算我欺騙你、利用你,你仍是滿心滿眼都想做我的男寵!”

那恥辱的字眼,終于,在最後一剎那狠狠觸痛了柳舜卿的神經。他心尖一悸,攥緊雙拳,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柳舜卿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了閉眼,平息紊亂的呼吸和心跳。幸好只是夢,幸好在夢裏,他也保持住了最後的清醒。

翻身看看窗外,天色已大白,到了該起床的時間。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停留在門後的兩個竹簍上。

今天原本不用上山,應該留在山莊裏跟木垚學習望聞問切。昨天腌漬好的海棠花瓣,今天也需要花些時間做進一步處理。

可是,隔壁住了某人,平白擾人心神,破壞安寧。看見他,就等于一遍遍提醒自己和別人,當初的柳舜卿,是有多麽癡傻,多麽愚蠢,多麽不堪……

所以,還是上山采藥去吧。山上只有樹木微風,鳥鳴啾啾,所有人間的煩惱,在大自然的雄渾和寂寥面前,都不值一提。

柳舜卿蹑手蹑腳跑去水房洗漱完,又去廚房帶足了幹糧,然後返回房間,戴上鬥笠,背上其中一個沉甸甸的竹簍,輕輕巧巧出了房門。

帶上房門的一剎那,餘光裏突然瞥到了黑色的人影,下意識放輕的手腳不禁狠狠瑟縮了一下。

他壓下心跳,緩緩轉頭,終于看清了那道人影。

韓少成穿着黑色短衣長褲,頭上戴了鬥笠,身上背了水壺和幹糧包袱。除了沒背竹簍,一身裝扮跟穿了月白衣衫的柳舜卿完全對應,就像一對特意穿了相反顏色的雙生子。

想起早上的夢境,柳舜卿抿了抿唇,并不想主動跟他搭話。

韓少成似乎并不意外,只微微笑了笑,目光殷殷盯着他道:“都收拾好了?那咱們走吧。”

柳舜卿瞪起眼睛,面露不滿:“咱們?去哪兒?”

韓少成輕擡下颌,指了指他背後的竹簍:“不是要上山采藥麽?”

柳舜卿氣道:“是我要上山采藥!不是咱們。”他今天上山到底是為了什麽?怎麽能讓韓少成跟着?

“我說過了,我要在這兒陪着你。意思是,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會陪着。”韓少成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他口裏所說的一切都是天經地義、人盡皆知的常理。

柳舜卿低嘆道:“我不要你陪着。你若去,我便不去了。”

韓少成表情似笑非笑,垂下眼緩聲道:“怎麽了?你害怕跟我私下相處?你到底……在怕些什麽啊?”

柳舜卿氣血翻湧,急怒攻心:“你少自以為是!我一沒謀反,二沒犯法,言語稱呼不敬,也是你微服自找的!我憑什麽怕你?”

“既然不怕,那咱們便一起上山吧。再耽擱下去,日頭只會越來越曬了。”

柳舜卿無語垂頭,盯着腳尖愣了一會兒,終于放棄掙紮,轉身拔腳便走。韓少成唇角輕輕一勾,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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