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獨處”
第0056章 “獨處”
背着竹簍、沿着黎山的土路越攀越高的時候,柳舜卿心裏的悔意也越來越盛。
晚上沒睡好,大清早起來腦子肯定是不太清醒的,不然怎麽會做出如此失策的決定?
趁着停住腳步擦汗的光景,他忍不住回頭往下瞥了一眼。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山道上,綴了一串兒黑衣人影,從上到下、從前往後數過去,一共五個。
最前面的,自然是韓少成。後面四個,則是平時不知隐匿在何方的暗衛。
平時在秋寧山莊,這些暗衛從來不見蹤影,柳舜卿也從沒有察覺過他們的存在。可一旦上了這荒山野嶺,便紛紛現出原形。
也不怪暗衛們緊張戒備。貼身保護皇帝,是他們的天職。這黎山深處,到處是深溝茂林、懸崖峭壁,更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隐秘所在,四面八方稱得上步步險境,處處危機,他們哪敢掉以輕心?
韓少成私心裏當然是不願讓他們跟着的,可是,他如今的性命,已不僅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命,就算貴為天子,在安保這件事上,也并不全由他自己說了算。
所以,此時此刻,韓少成想象中兩人獨處爬山的場景并沒有出現,反倒像柳舜卿帶了一支野外小分隊,而他本人則是其中一名可有可無的隊員。
腳下的山路極窄,許多地方又險又峻,僅容一人通過。路兩側随處都是被雜草掩蓋的溝壑、陷坑,有時候一腳踩下去,就有松動的石塊撲簌簌滾落山崖。南方山裏的植被要比中原茂密許多,視線被遮擋,去路被藤蔓、荊棘攔住更是常有的事。
柳舜卿的采藥之路,遠比韓少成想象中還要艱難許多。
想到過去三年多,柳舜卿要時常獨自一個人踏上這片危機四伏的山林,獨自一個人應對所有艱難險阻,韓少成只覺得心髒深處有難言的絞痛。
他畢竟不是從小在山野間成長起來的山民木二毛,他是花團錦簇而生、被人嬌寵着長大的侯門小少爺啊!到底花了多少力氣、吃了多少苦頭,他才能在這片山野間步履輕快、行走如風?
柳舜卿熟悉路途,但到底比不過韓少成和他的手下武功高強,他們緊跟在他左右,手腳麻利包攬了今天所有開路的活兒。
遇到荊棘橫生,有人幫他第一時間鏟除;遇到巨石攔路,有人立刻從旁另辟蹊徑。
可惜,柳舜卿并沒有感覺到幾許輕松,他只覺得這趟采藥之旅,既不自由,也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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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成倒也不多話,一直默默跟在他身邊,努力觀察他采的各種藥材,然後自作主張采一些形貌相似的放進他的竹簍裏。暗衛們也如法炮制,殷勤備至。
他們都在想方設法幫他幹活。
于是,柳舜卿今天一多半的功夫都用來把這幾個新手采錯的雜草擇出去。
他對韓少成沒什麽好聲氣,但對好心幫忙的暗衛卻始終拉不下那個臉。人家采了雜草回來,他不光要細心挑出來,還要耐心跟人解釋雜草跟藥草之間的細微差別。
不一會兒,安安靜靜采藥六人組畫風突變。幾個黑衣人争先恐後擠到柳舜卿身邊,一會兒你說:“柳公子,您幫我看看,這根對不對?”
一會兒他說:“柳公子,我找到一棵巨大棵的,應該沒錯兒吧?”
一會兒又跑來一位滿臉疑惑的:“柳公子,這兩顆看着好像啊,到底哪棵是藥哪棵是草?”
平日裏狂拽酷炫的暗衛們秒變好奇寶寶,瞬間從這場采藥活動中找到了無窮樂趣。
韓少成倒是不問,他只靜靜從旁觀察,從侍衛們的教訓中吸取經驗。
日頭偏西的時候,柳舜卿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看看稀稀拉拉只覆蓋了筐底薄薄一層的草藥,只覺身心俱疲。
韓少成把自己身上的水壺遞到他面前,柳舜卿淡淡瞥了一眼,繞開他,一聲不吭走去旁邊的溪水邊,洗了手,用掌心掬起一捧清水,将臉埋了進去。
喝了水,洗了臉,柳舜卿感覺煩悶的心緒稍稍有所平息。
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擡頭問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韓少成:“我天天都要上山采藥,難道你還天天跟着上來不成?”
韓少成十分肯定地點點頭:“是啊。我說了要陪你,就一定會陪你。”
“我不需要誰來陪。”
“但我需要陪着誰。”
柳舜卿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竹簍,試圖跟對方講道理:
“平時我自己采藥,到這個時間,筐子至少裝滿大半了,有時候甚至能采到珍稀品種。可今天,有你們跟着,我就只采到這點子最尋常最不值錢的藥草,你這不叫陪,叫搗亂。”
“你并不需要靠這點藥草來謀生,我更不需要。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采多采少又有什麽關系?”
柳舜卿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你為什麽想跟我在一起?”
韓少成垂下眼睫,聲音不自覺變低了:“我說過了……你不信。”
“你說了,我就要信麽?就算信了,就一定要接受麽?韓少成,你到底會不會替別人考慮?你心裏是不是永遠都只有你自己?”
“不是。我心裏……只有你。”
“只有我?你若心裏當真有我,你就不會如此勉強于我!”
“我承認,我很自私。因為心裏只有你,所以,我沒法接受自己看不到你。只要你願意跟我回去,跟我在一起,你想怎麽懲罰我,都可以。”
“跟你回去?你以為我還能一蠢再蠢至此?你此時此刻說心悅說喜歡,彼時彼刻遇到什麽變數,又會翻臉不認人。我憑什麽相信你?又憑什麽要滿足你這種奇怪的占有欲?”
韓少成擡起雙眸,眼底黑沉沉望不到底:“你說得很對,我對你,就是有很強的占有欲。如果不被滿足,我永遠不會甘休。”
柳舜卿從石頭上站起來,眯起眼,聲音不由自主放輕了:“所以,你現在是在威脅我?”
韓少成的聲音也變得很輕:“沒有。舜卿,我只是想說,我要重新得到你,無論需要付出多少努力,我都不會放棄。”
“你可是當今皇上啊……你說這種話,跟威脅有什麽區別?”
韓少成垂下眼睫,低聲道:“有區別的。我自己知道,就夠了。”
反正,無論說什麽,柳舜卿也不會再信他,更不會再愛他。或者……他從來也沒有愛過他。
當初,是自己仗着天生一副被對方欣賞的好皮囊,費盡心機用盡手段才得到他。柳舜卿只看到了他美好的皮囊,卻不了解真實的內裏。所謂的得到,也只是根植于一場可恥的騙局。
知道是騙局,拆穿了騙局,柳舜卿便永遠不會再信他,更不可能愛他。所以,在對方心裏,是威脅是占有欲還是別的什麽,又有什麽區別?
曾經,柳舜卿的一顆真心與他近在咫尺,或者,幾乎已經算唾手可得了。可是,那時候的他,被迷霧阻隔了雙眼,被仇恨蒙蔽了心髒,一任那顆心跌落深淵。
如今,他不敢再奢求還能完完整整将它找回來,哪怕那個人只剩了一具空空的軀殼,他也要。
無論是求他回去、纏他回去還是威脅他回去,他只要那個結果。
柳舜卿沉默了一會兒,知道跟韓少成說不通,默默背起竹簍踏上下山的路。
韓少成跟在他身後問:“不采藥了麽?”
柳舜卿回頭翻了個白眼:“再采下去,這山上的野草都要被你們薅禿了!”
韓少成盯着那疾轉而去、黑發輕揚的背影,忍不住笑了一聲。
柳舜卿就是有這樣的本事,無論是嗔是喜,是怒是笑,都會令他覺得,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可愛之人!
無論是在經學課上背不出經書、寫不出策論,還是在詩賦課上妙筆生花、筆走龍蛇,他都那樣栩栩生動、熠熠生輝。
韓少成沒有一刻不心動,沒有一刻不喜歡。
到了今天,他終于可以在心裏大大方方承認,這個所謂“仇人”的兒子,從第一眼看見、第一次相處,到日後種種,都令他欲罷不能,愈陷愈深。
是的,他絕對沒可能放過他。就為了這随時随地都會不期而至的心動,他也決計不會放過他。
一行人回到秋寧山莊時,木垚恰好也在後院。
他沖韓少成颔首施禮後,徑自走到柳舜卿身邊,幫他解下背上的竹簍,忍不住笑道:“這麽少?我還以為……人多力量大呢。”
柳舜卿無奈地撇了撇嘴:“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上山麽?一邊教我認藥,一邊采集,是不是很慢?”
木垚了然地點了點頭:“那的确是有點慢。”
柳舜卿忿忿地沖他伸出一個巴掌:“五個!今日,我要同時教五個人,是五倍于你初次教我的慢!”
木垚以拳抵口笑了幾聲,轉而又正色道:“其實,我事先不知道你今日要上山,否則,我該早點過來勸你別去采藥的。”
“為什麽?難道連你也覺得我如今不必靠賣藥謀生了?”柳舜卿緩緩蹙眉,臉上隐隐有失落和不滿。
木垚瞥了韓少成一眼,沖柳舜卿淡笑道:“自然不是。只是,你有沒有想過,以你如今這副面目,還怎麽堂而皇之去城裏招搖過市?”
柳舜卿不由一怔。
是啊,拜韓少成連續三年、不斷翻新、從無間斷的通緝令所賜,只要進出過黎州城門的人,又有哪一個不認識大名鼎鼎的柳少爺?
他再去集市上賣藥,引發擁堵圍觀都是輕的。萬一有那消息閉塞滞後的,沒準還要把他抓起來送去領賞也說不定呢。
想到這裏,柳舜卿忍不住又盯了韓少成一眼。
這個人,從來都是他的攔路石。從前害他受騙上當,身心皆失去自由;如今又來妨礙他采藥、賣藥,依靠自己的力量謀生。或許,他的人生,真的不該遇到韓少成。當年那場聚會,如果他失約沒去參加,該有多好?
韓少成卻絲毫沒有阻了別人財路的自覺和愧疚。在他心裏,柳舜卿天生就不該做采藥、賣藥這等營生,今天他跟着去了山上,越發為柳舜卿這三年多的苦日子感到心痛難抑。
如果不能去了,真是再好沒有。
只是,鑒于柳舜卿剛剛還在瞪他,臉上的喜色并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
他只輕咳一聲,淡然開口:“你若當真出去賣藥,我也會跟着同去。”
好麽,只這一句,這條路算是徹底被堵死了。
偏僻遙遠的山莊裏,沒什麽人見過當今天子,韓少成混跡其間,還算勉強。若當真去了一座城裏最熱鬧的集市,三教九流,人來人往,誰能保證不出意外?
更何況,就算韓少成不暴露身份,憑他鶴立雞群的容貌和氣勢,豈是能在集市裏出現的存在?上次崔明逸偶然出現,便引發了大規模圍觀,韓少成去了,只會更甚。
柳舜卿沒理韓少成的瘋言瘋語,轉頭對木垚說:“那……從今往後,我便不去采藥賣藥了。”
“嗯。從明兒起,你便安心跟着我接待病人、問診開方。學了這麽幾年,你其實已經能接診一些簡單病例了,正好也能幫上我的忙。以後,就多往這方面用功吧。”
韓少成盯着木垚看柳舜卿的眼神,突然意識到,這提議,比上山采藥還不如。
【作者有話說】
韓少成:“失策!上山采藥,是我跟舜卿獨處(沒有說暗衛不是人的意思);學習醫術,卻是姓木的跟舜卿獨處!”
木垚:“呵呵,沒想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