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提防

第0057章 提防

秋寧山莊的病人并不多。尤其那種小病小災的,更是稀有。

畢竟這裏地處深山,遠離城鎮,一般人有個頭疼腦熱、偶感風寒,或者自己扛過去,或者找附近的郎中瞧瞧,要不是有了普通大夫看不好的疑難雜症,誰會大老遠地跑這裏來呢?

所以,柳舜卿留在醫堂,真正能做的事其實有限,不過診脈倒是診了不少。凡來看病的,木垚都讓柳舜卿先診過,自己再親自診視,學習機會倒不少。

這一日,醫堂裏沒有病人。木垚讓柳舜卿先右手搭左腕、再左手搭右腕,自己替自己切脈。診完了,詳細說出脈象所代表的身體各部位的狀态。

柳舜卿說完,木垚再替他診過,看他說得對不對。對的贊賞,錯的糾正。

之後,再由柳舜卿替木垚切脈。

柳舜卿将指尖搭在木垚手腕間輕輕閉眼感受了片刻,眉尖微微蹙起。

木垚問:“怎麽?難不成我倒生病了?”

柳舜卿輕輕搖了搖頭:“也不太像。總體而言,你的脈象不浮不沉,不滑不澀,但……隐隐有些數脈的征兆,脈息過快,是這兩日有些上火麽?”

木垚眼睫一垂,低聲道:“是麽?我倒沒覺得上火,興許只是偶然現象。”

柳舜卿說:“那換一只手我再試試。”

木垚伸出另一只手腕,柳舜卿抓過來輕輕按了一會兒,眉尖蹙得更緊了:“我的确診到了數脈,而且比剛剛更為急促了。論理你此刻久坐未動,脈息應該更平穩才對啊?你确定沒上火?那心髒豈非有了什麽異動?”

木垚臉色微微一紅,含糊道:“大約是屋裏太悶,氣息有些急了……”

話沒說完,房門突然被人推開。

韓少成黑着臉走進來,盯着柳舜卿搭在木垚一截細白手腕間的修長指節,眸色越發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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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舜卿下意識收回手指,眼神微微有些慌亂。等神志回歸,又覺得莫名其妙。他們是在切脈看診,有什麽可心虛的?

再說了,就算他跟木垚當真有什麽授受不清的情況,與韓少成何幹?他憑什麽緊張?韓少成又憑什麽臭臉?

木垚站起來躬身施禮,淡聲道:“裴公子突然進來,有何見教?”

因為韓少成擺明了微服私訪的身份,不許別人稱他皇上,木垚便一直稱他為裴公子,也只按對待一般王孫公子的禮儀待他。

韓少成冷聲道:“你教人學醫,就是這麽個教法?”

木垚道:“望聞問切,乃診病的基本四法,請問在下哪裏教的不對?”

“孤男寡男,獨處一室,肌膚相接,言語暧昧,這就是你的為師之道?”

“智者見智,仁者見仁,在下并不覺得自己的教法有什麽問題,只怕是裴公子你……想太多了。”

“我不聽你這些狡辯。總之,從今往後,你不許碰他一根手指,他也不許碰你的。”

一聽這話,柳舜卿頓時有些坐不住了:“我們如何授業、如何學習,關你何事?就算你是九五之尊,管得未免也太寬了些吧?”

韓少成冷道:“你若嫌我管得寬,日後便自覺一些,跟其他男人保持恰當的距離。”

柳舜卿刷地站起來:“憑什麽?別說我們兩人之間并沒有什麽,就算有什麽,又關你何事?”

“因為你是我的人,他人不可染指。”

柳舜卿氣得指尖都抖了起來:“你那天剛剛說……說……從來不曾将我當作……當作……你如今這話,又是什麽意思?”

韓少成垂眼道:“我的确不曾将你當作男寵,我将你視作我的妻子。所以,你不能跟別的男人拉拉扯扯、暧昧不清。”

“你說是就是了?你是三媒六聘了,還是八擡大轎了?你憑什麽說我是你妻子?我是個男人,我不是誰的妻子!”

“三媒六聘、八擡大轎,你想要,我都可以給你,只要你肯跟我回去。”

“回去,回去,又是跟你回去!我為什麽要跟你回去?”

“因為我心悅你,身邊不能沒有你。”

柳舜卿忍不住氣笑了:“在你心裏,全天下的一切都該歸你所有,全天下的人都該乖乖匍匐在你腳下,對麽?看到曾經的玩物失控了不聽話了,你接受不了對麽?你不過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占有欲控制欲,談何心悅,你又懂什麽心悅?”

韓少成始終低垂着眉眼,看不清眼底的神色:“你怎麽想沒關系。只要你離這個人遠一點,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怎麽說都行。”

這些日子,韓少成眼睜睜看着柳舜卿跟木垚整日形影不離,木垚的眼神又是那樣赤裸裸、明晃晃不加掩飾,他的忍耐早已到了極限。

柳舜卿深深嘆了一口氣,語氣極為無奈:“你到底為什麽啊?如你所願,你已經得到了整個天下,為什麽單單就不肯放過我?”

韓少成緩緩擡起眼睫,雙目深深看向柳舜卿。那眼底,有無數翻湧滾動、混雜交錯的情緒,有深情,有痛悔,有執念,有癡狂……

那眼神令人心悸,也令人戰栗。

柳舜卿急急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也不願再看,他疾聲道:“你打住!那些不斷重複的陳詞濫調,我不想再聽!我不管你是為了進一步籠絡你的護國柱石平陽公,還是為了掩蓋、彌補你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曾經犯下的錯,我都不想再成為那件趁手的工具。我只求你……給我自由。”

“只要你同意跟我在一起,你就是自由的。”

“那我們對自由的理解,恐怕有所不同……算了,我累了,我也不想再同你多說,既然你來找木先生,那我便告辭了。”

柳舜卿匆匆對二人施了一禮,轉身便走。他腳步匆匆,內心倉皇,只有自己才知道,他幾乎算逃離了那間醫堂。

為什麽會有那樣的眼神?為什麽韓少成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

不,不對!那眼神,什麽也不是!什麽也代表不了!

當年,韓少成看向他的眼神,同樣滿懷傾慕、憐惜、疼寵、眷戀,滿是他以為的深情款款、情意綿綿,可結果呢?結果又是什麽?不過是騙局一場。

韓少成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帝王,同時,也是這世間最高明的戲子。

于柳舜卿而言,韓少成的騙術實在太過高明,太過魅惑。

當年年少無知,毫無提防之心,落入陷阱,尚屬情有可原。如今,早已認清了他的真實面目,如果竟然沒能抵制成功,再次落入對方精心編織的羅網,他還有什麽面目去面對曾經滿心傷痛悔恨的自己?

柳舜卿滿心煩躁地甩了甩長發,悶着頭進了後院的藥廚。

海棠花瓣已腌漬入味,打開甕蓋,能聞到清淺的藥香和花香混在一起的味道,令人心神寧靜,思緒歸一。

柳舜卿取了蜂蜜,放進鍋裏慢慢熬煮;又用器具将花瓣切碎、碾細、攪勻,将事先碾好的幾味藥粉加入其中;最後,取了一些米粉,加水煮過後調成糊狀。

等所有準備好的材料都涼下來,他把它們倒進一個陶盆中,用纖長的手指攪成一團,揉搓拉條,再緩緩團成均勻的圓球。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心緒越來越寧靜,越來越平和,幾乎陶醉在了這簡單而不斷重複的勞作中,忘了周遭所有煩惱。

韓少成悄悄進來,站在身後盯着柳舜卿的動作看了很久。

起初,他的注意力全在這個人身上。從頭發絲到手指尖,每一寸都細細描摹。

後來,他便認真看柳舜卿手底的動作,認真學習整套制藥流程。

最終,他緩緩走到對方身邊,伸出指尖,也捏了一團原料,開始試着搓制那藥丸。

柳舜卿感知到身邊來人,身體微微一僵之後,只若無其事般繼續工作。

搓制藥丸的整套動作,在柳舜卿手下,像一場緩慢而悠長的詩一般的指尖舞蹈,可到了韓少成手裏,他才知道這件事并不容易。

糯米和蜂蜜黏膩的手感,令指尖時常殘留許多無論如何也摘除不淨的殘渣;扯條又搓圓之後,發現藥丸表面總不夠光滑勻淨,會留下許多溝壑起伏;材料多了或少了,丸子的大小便不合适……

但韓少成并沒有覺得不耐。能這樣靜靜地、一聲不響地待在柳舜卿身邊做一件事,沒有劍拔弩張,沒有針鋒相對,周圍也沒有旁的人、旁的聲音,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個夢。

終于,所有原材料都變成了一個個大小相近、顏色相同的小丸子,裝進了瓷質的藥盒。

柳舜卿盯着那盒子看了好一會兒,垂眼輕輕笑了一聲:“或許,這盒子上應該印上‘禦制’二字,拿出去肯定能賣個好價錢。這才是如假包換的禦制。”

韓少成卻沒笑,他轉過頭盯着柳舜卿的側臉,低聲道:“你不喜歡我當皇帝,對麽?”

柳舜卿微微一怔,繼而木然道:“這豈是能問喜不喜歡的問題?我沒有資格對此置喙,而你……有你不得不當的機緣。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非我可以議論,也非你可以選擇。”

柳舜卿一早就知道,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出身,無論是壞的,還是世俗意義上無限榮光的,都不是由誰自己選定的。

所以,當初以為雙方是世仇時,他能想通韓少成對自己做的那些事,對自己是所謂叛徒的兒子這一點,也能坦然接受。

雖然,從個人的角度來講,他是被欺騙、被利用、被羞辱、被傷害的那一個,但自己沒有被人欣賞、被人喜歡的價值,只有仇人的兒子、複仇的對象這種價值,或許不一定全是對方的問題,也可能是自己的問題。

他本人不值得人家付出真心,只能是一個複仇的絕好對象和絕佳工具,僅此而已。

但是,理解這一切,不代表他要主動犧牲,引頸就戮,再一次走進別人設好的陷阱。無論那陷阱是為了報仇,還是為了報恩。

認清這一切,不再心存幻想,不再成為對方的獵物。他能做的,僅此而已。

【作者有話說】

有關中醫切脈、制藥的部分,是為劇情服務,一知半解胡亂寫的,求專業人士放過(雙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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