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破局
第0059章 破局
秋寧山莊表面一派寧靜,內裏卻有了一些不尋常的改變。韓少成憑着出色的直覺和本能,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些變化。
醫堂的客房漸漸空了。之前收治的幾個需要長期住宿調養的病人,逐個治愈離開,木垚近來沒有再收治新的住客。
木垚是個喜歡清淨又怕麻煩的性子,平常也不愛跟世間俗人打交道,這點變化看起來倒也符合他的個性。
可是,他又找來很多附近的山民和農人幫着采摘田裏成熟了的藥草和農作物。每天都有許多陌生的面孔在秋寧山莊進進出出。
秋寧山莊的仆役不多,只靠自己人,這些活兒的确忙不過來,請人似乎也不奇怪。
但是有一天,韓少成偶爾聽到了兩個山民的随口議論。其中一個說:“我怎麽覺着,今年的當歸瞧着個頭有些小,像是還不到收成的時候?”
另一個說:“嗨,小是小了些,可那是木先生讓挖的,還能有錯啊?興許大有大的用處、小有小的用處呗,咱們哪懂這些個?”
這些話,令韓少成心口忍不住狠狠一縮。他同樣不婻風懂藥材,不通醫術,但是,他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
他腦海裏第一時間閃現的,是當初軍營裏木垚帶來的幫手,來了五個,帶走了三個,屋裏還剩三個……
當時,那些人來來去去,每天都有新鮮面孔,每天的人數都在變化,所以,就連他手下眼力最好、做事最精細的侍衛也沒能察覺異常……
他本能地不願相信自己的推測。
他自認捧着一顆真心,拿出了十足的誠意,柳舜卿已經在慢慢軟化,慢慢動搖……他不相信他會如此殘忍,如此決絕。
可是,他更不敢大意。
過去三年,派出去的暗衛查遍全國每一處有人跡的地方,卻始終帶不回一絲有用信息的失望和恐懼,還在深深支配着他。
當初柳舜卿床上躺着一個陌生身影的那一幕,至今想起來,仍能狠狠刺痛他的神經和心髒,令他産生強烈的心悸和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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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表面不動聲色,內裏卻日夜焦慮,日夜警惕。
有一天午後,京城傳來的信件比平時顯得格外繁多,格外冗長,有兩個手下同時來找韓少成彙報事情。韓少成一邊跟他們說話,一邊傾聽着隔壁的動靜。
他聽到隔壁房門開了,于是一邊說話,一邊悄悄站起來。透過窗棂,他看到柳舜卿背着竹筐、戴着鬥笠走出來,是一身準備下地幹活的農夫打扮。
他分明記得,上次木垚已經堅決制止柳舜卿再下地,雇來的人手也已經足夠多了……
他用眼神示意兩個手下,兩人立刻心領神會,彙報的語調聲氣沒有絲毫變化,但三個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院子裏那道漸漸遠去的背影。
柳舜卿步履平穩,心跳卻又猛又快。
觀察、等待了好些天,直到今天,才找到一個韓少成忙于國事、無暇他顧的空檔。其他時間,對方實在黏他黏得太緊,根本找不到機會。
晚上就更不可能有所行動了。韓少成身負武功,聽覺靈敏,人就睡在他隔壁,任何動靜恐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
而且,一旦在夜裏跟韓少成或他的暗衛遭遇,就算改換了外貌,也沒法解釋一個農夫半夜三更出入山莊的動機。
他低着頭,背着竹簍,徑直去了木垚的房間。身後,似乎有什麽鳥兒“啾啾”叫了幾聲,他敏感地回頭看了看,沒有發現異常,也沒人跟上來。
過了一會兒,兩個像是領了新任務的農人從木垚屋裏走出來。兩人都戴着鬥笠、背着竹簍,一邊低聲交談,一邊朝着秋寧山莊的大門走去。
他們步伐平穩,神态安詳,跟門口進進出出的其他農人、山民沒有任何區別。這些人都做相似的打扮,有的從田裏背着藥材往山莊走,有的從山莊背着空竹簍往田裏去,顯出一派豐收季節的熱鬧。
這兩人也背着空竹簍往藥田的方向走。在快要接近藥田時,他們突然拐進了附近的一片山林。
這看上去仍然很正常。經常有幹活兒的人突然內急了,又嫌麻煩不願跑去茅廁,于是便就近鑽進這片林子裏解決問題。
兩人順着林間小道越走越深,又不約而同回頭看了幾眼,腳下的步伐不自覺開始加快。
這是一片對外人來說不太友好的林地,裏面的小路分岔極多。進到這樣深的位置,柳舜卿心口微松,忍不住輕籲出一口長氣。
他偏頭看向身旁的木垚,還沒來得及說話,頭頂突然掠過一陣清風,“刷刷刷”幾聲之後,身旁的樹頂上飄然落下幾個黑衣人,将他們團團圍住。
農人模樣的柳舜卿驚惶擡頭:“你們……你們是什麽人?我們兩個都是窮人,身上真的沒錢。”
黑衣人緘默不語,只安靜又警惕地盯着他的動作,表情甚至稱得上恭謹。
身後又有風聲響起,三個人影從兩人剛剛進入林子的那頭飛掠而來,停在他們面前。當先一人,正是韓少成。
韓少成的目光在兩個陌生面孔的農人身上迅速掃了一圈,鎖定其中一個,黑眸沉沉,嗓音低啞:“舜卿,你又想跑……為什麽?”
柳舜卿張惶擡頭,顫聲道:“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從你出了卧房,就一直有人在暗處跟着,這次,你騙不了我。沒猜錯的話,你身邊這位,應該是木垚吧?”
木垚始終低垂着頭,一言不發。
柳舜卿呆愣了好一會兒,突然仰頭怒道:“是又如何?我們犯了哪條王法,你憑什麽派人攔截我們?我們想變成什麽模樣、想去哪裏,你管得着麽?”
韓少成眸中有痛色一閃而過,但他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我沒想管你,我只想請你跟我一同回京城,不想看你再一次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憑什麽跟你回去?我是犯了什麽王法,還是跟你簽了賣身契?”
當着一堆下屬的面,韓少成毫無顧忌道:“我說過很多遍了,我身邊不能沒有你。我也很努力想要改正以前的錯誤,想要對你好,你到底還想要我怎樣?”
柳舜卿冷聲道:“你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占有欲,不過是因為驕傲慣了,接受不了失敗,接受不了有人會放棄你逃離你!這一切與我有何想幹?我憑什麽要配合你?”
韓少成攥緊手指,氣壓低沉:“不管你懂不懂我的心意,也不管你心裏怎麽想,今天,你必須跟我回去!”
“你說過不會強迫我,你要耐心等我自己願意,為什麽現在又出爾反爾?”
“如果你沒有試圖逃跑,我會一直耐心等下去的。可如今,你讓我看不到等待的希望,反而要承擔再也找不到你的風險。你覺得,我還有繼續等下去的必要麽?”
柳舜卿臉色白了一瞬,咬牙道:“我偏不回去,你又能奈我何?”
韓少成盯着柳舜卿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垂眼,讓人無法再看清他眼底的情緒。
他的聲音變得冷硬而無情:“我的确不能奈你何。不過,你身邊這位木先生,身為巫師,卻屢屢犯禁,摻和進我們之間的糾葛,破壞了中夏自立國以來便定下的規矩:巫師不得濫用巫術參與俗世紛争……”
柳舜卿心中一凜,顫聲道:“你……你怎麽能這樣?”
“哪樣?一味包庇縱容他麽?何況,這位木先生所犯的錯,遠不止參與俗世紛争這麽簡單。他兩次濫用巫術欺瞞的對象,都是我。定他一個婻風欺君之罪,不算過分吧?”
柳舜卿咬牙道:“你明知道……他是為了救我!”
“救你?從當今天子手裏麽?他的第一次欺君,甚至發生在兩軍對壘、大戰一觸即發的當口,會不會根本就是敵方派來的奸細,帶回去之後,恐怕也要好好審一審。”
韓少成的語氣輕描淡寫,可從他口裏說出的罪名,卻越來越驚人,越來越沉重,那根本不是木垚可以承擔得起的。
柳舜卿澀聲道:“你不能這樣對他……你到底想怎樣?”
他心裏無比清楚,韓少成嘴裏說出的這些罪名,無論哪一條,都足以置木垚于死地。單是巫師不得幹涉俗事這一條,就是中夏人人皆知的鐵律,更遑論欺君!
是韓少成近來表現得太柔軟、太無害,以至于他竟然忘記了對方狠厲決絕的真實面目。一旦對方亮出獠牙,他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他一直在等韓少成失去耐心。他以為失去耐心,對方便會離開。可他忘了,失去耐心,還可以有另一種選擇,他完全可以選擇使用強權……
果然,韓少成淡聲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想怎樣。你只要好好跟我回京城,木先生的所有罪責,都可以赦免。”
木垚終于第一次開口:“舜卿,你別聽他的,我不怕他!”
韓少成冷冷一笑:“巫師幹政,株連全族。你為了他不怕死,那你有沒有問過你妹妹一家和秋寧山莊其他人的意見?”
不等木垚再開口,柳舜卿搶先道:“我跟你回去!不過,你必須白紙黑字,簽下赦免令,從今往後,都不能再追究他過往的所有責任。”
木垚低低喊了一聲:“舜卿……”
柳舜卿轉過頭看着他,眼裏是一股超然的寧靜與決絕:“算了吧,木垚。他說的沒錯,他是皇帝,在他面前,我們哪裏還有絲毫還手之力?你做這一切,全都是為了我,我不能再這樣拖累你;你的巫師身份,也不該在世人面前輕易暴露。”
“那你……就這麽跟他走了麽?”木垚一貫平靜沉穩的面容上,終于浮現出一抹痛楚。
柳舜卿垂眼淡聲道:“不過是再一次失去自由而已,沒什麽新鮮的。從我遇見他的那一天起,我早已經沒有自由了,再多失一點或者少失一點,又有什麽分別?”
韓少成攥緊雙拳,狠狠閉了閉雙眼。
柳舜卿這句話,沒有任何誇張的成分。從見到韓少成的那一天起,他的确已失去自由,變得不再是從前的他。
最開始,是失去了情緒的自由,因為韓少成的冷漠無視而無能暴怒,心生執念,自我否定,苦苦掙紮……
緊接着,他失去了情感的自由,被對方誘惑着一步步踏入陷阱,成為最趁手的獵物。
進而又失去了身體的自由,被限制、被束縛、被禁锢……
最後,他還失去了身份的自由,自己的真面目,再也不敢拿出來輕易示人……
所以,柳舜卿其實想說,如果可能,他只希望自己今生從來沒有遇見過韓少成。
韓少成聽懂了,他的心髒在黑暗中一路下沉,深不見底。
【作者有話說】
韓少成:“再一次,我得到了他的人,卻失去了他的心……”
木垚:“我呢?我忙活一場,什麽都沒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