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溫情

第0061章 溫情

馬車一路低調前行,除了白天吃飯、夜間休息,中途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停留,沿途大小官員壓根兒不知道當今天子竟悄悄通過了自己的地界。

歷時一個多月,他們終于抵達京城。

梁王當然是知情的。這一路上,他一直通過暗衛和飛鴿傳書跟韓少成保持聯絡,馬車抵達城門時,他帶了幾個随從悄悄前去迎接。

跪在馬車前敘過君臣之禮後,他起身嘆道:“自從上回往黎山傳過那封書信之後,微臣便日夜盼望,天天算着日子。皇上回來的時間,跟微臣估算得倒也大差不差。這一路上風塵仆仆趕路,您辛苦了。”

韓少成淡聲道:“其實,有叔父在,我回不回來,差別原也不大。”

梁王立刻道:“皇上此言差矣。那西戎的賊子,實在狡猾無比,首鼠兩端,此番又跟北海勾結在一處,皇上再不回來親自主持大局,微臣真怕誤了大事。”

韓少成道:“既已回來了,這些事,等咱們回了宮再慢慢商量不遲。”

君臣敘禮結束,韓少成重新坐回車裏,梁王和他的随從騎馬跟在後面。

柳舜卿身體下意識往旁邊縮了縮,給韓少成讓出更大的空間。車廂裏靜默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低聲輕嘆:

“原來西戎叛亂,你早就打算回來了……如果我跟木垚沒有試圖逃跑,你打算找什麽借口強行帶我回來?”

韓少成胸口掠過一陣悶痛。

柳舜卿永遠不肯信他。不肯信他的真心,也不肯信他有那份等待的耐心。他該如何解釋?要如何解釋他才肯聽?

他聲氣不高,聽起來像徒勞掙紮:“如果你們沒有逃跑,我會一直耐心等下去。”

“呵!你苦苦隐忍十八年,又與韓鈞艱苦對戰三年多,是這江山得來的太容易了麽?你會當真棄邊疆叛亂于不顧?我的确不懂多少國家大事,但你這些糊弄人的鬼話,也只夠哄哄三歲小兒吧?”

韓少成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他是天下至尊,一言九鼎。在這個人面前,他放下身段,放下自尊,同樣的話,表白了一遍又一遍。

可對方關閉了耳朵,也關閉了心扉,不肯聽,也不肯信。他無從着手,無計可施。說什麽都是多餘,不如不說也罷。

柳舜卿輕輕哼了一聲,緩緩靠回椅背。他早就知道的,只不過又多了一項确鑿無疑的證據而已,沒什麽可失落的。

馬車緩緩輾過石板路,車身被帶起一些輕微的震動,是與城外土路截然不同的質感。柳舜卿猶猶豫豫掀起一角車簾,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眼角不覺有了一些熱意。

等洶湧的情緒緩緩散去,他發現馬車已駛過了去往平陽侯府的路口,徑直往皇宮而去。

他慢慢轉過頭,黑漆漆的眼眸直視韓少成:“你不送我回家麽?”

韓少成垂眼回視,神态從容自若:“先回宮安頓好,日後我自會帶你前去拜訪平陽公。”

“拜訪?”柳舜卿的眼眸漸漸睜大,“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那裏才是我的家!”

“沒搞錯。如今,你是我的人,皇宮才是你該待的地方。去平陽公府,算省親,要按正規程序安排。”

柳舜卿怒道:“我是你的人?我是你什麽人?!妃?嫔?還是……男寵?”

韓少成聲音仍舊淡淡的:“具體的位分,可以等回去以後慢慢再議,先回宮再說。”

柳舜卿眼裏透出無比的驚悚和不可思議:“韓少成!我們當初說好的,是跟你回京!回京!不是回宮!你憑什麽不讓我回家?憑什麽帶我進宮?!你分明說過,只要跟你回來,你會給我自由!”

韓少成垂眼低嘆一聲,這一嘆,像含下了千種委屈,萬般無奈,他沉着喉嚨,說出口的聲音冷硬而無情:

“如果你一開始就同意,或者後來想通了,欣然随我回來,我是願意讓你回家的。平陽公府不算遠,我願意花時間前去見你。可你一心只想逃跑,一而再,再而三,如果我不傻,就絕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控制範圍。”

“不!不對!借口!你說的這些全都是借口!你從一開始就想把我關進宮裏,就像你早就想好要強行帶我回來一樣!我的逃跑,只是給了你一個最恰當的時機、最合适的借口,好讓你把你原本就想做的一切,都推到我頭上,讓我自己為此負責!”

韓少成擡手捂了捂胸口,壓住生理上的不适,出口的聲音依舊冰冷而篤定:“無論你說什麽,你必須跟我回宮。”

柳舜卿怔了片刻,咬牙切齒道:“你果然無恥、自私又冷酷!從來都沒有變過!我怎麽竟會如此大意、竟會信了你的鬼話?!”

韓少成終于偏頭朝他看過去,語聲淡淡:“你信過我?何時?”

“我的确沒信過!我連一個字都不該信!就連回京、回宮這樣的字眼,你都能大做文章,你還有什麽地方值得可信?”

韓少成轉回頭垂下眼簾,面色枯淡,不置一詞。

進了皇宮內院,有管事的內侍上來殷勤服侍。

這些人表面看上去恭恭敬敬,随分守時,但柳舜卿能感覺到,各種或明或暗的目光無數次從自己身上掠過,帶着無數探詢和好奇。

眼見浣手、更衣、進水、進食這些事都伺候得差不多了,領頭的太監恭恭敬敬請示:“奴才這就着人去給柳公子安排住處,只不知皇上打算安排柳公子住在哪一處宮室?”

韓少成沉吟半晌,捏了捏指間的茶杯,淡聲道:“就……先安置在關雎宮吧。”

“關……關雎宮?”那太監一直處變不驚的聲音下意識抖了起來。關雎宮,那是中夏歷朝正宮皇後居住的地方,這實在……

從進宮以來一直默不做聲的柳舜卿終于忍不可忍,“刷”地一聲站了起來:“你到底要幹什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韓少成輕輕掀起眼皮,面無表情道:“你在路上不是剛好跟我讨論過位分問題麽?雖然暫時沒有儀典,但讓你住這裏,你會稍稍滿意一些吧?”

滿意你個大頭鬼!當着一衆太監,柳舜卿無法爆粗,也不好太過無禮,但他當真快要氣炸了:

“你讓我住這裏,是想讓全天下所有最難聽最惡毒的詛咒謾罵全都沖着我來,是麽?我自認如今沒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我的家人也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為什麽還要這樣對我?!”

韓少成慢慢站起來,眸中情緒翻滾,仔細辨認,裏面的确有一些歉意在湧動:“抱歉,是我考慮不周。那……你想住哪裏?”

不等柳舜卿開口,他立刻補上一句:“我指得是在宮裏。只要在這皇城之內,任何寝宮,随你挑選。”

柳舜卿緩緩閉眼,深深吐出一口長氣。他沒有選擇,他只能做出選擇:“如果皇上願意,那便讓我去住長秋殿吧!”

那領頭太監頭垂得更低了,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這長秋殿,是歷朝失寵妃嫔的居所,相當于冷宮。跟關雎宮,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跨度未免也太大了些……

韓少成眸色變幻,臉色陰晴不定。柳舜卿一瞬不瞬盯着他,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

許久,韓少成勾了勾唇角,輕笑道:“好。那便随你,去住長秋殿好了。安喜,你親自帶人前去安排。”

安喜是韓少成的貼身大太監,讓他親自去安置冷宮來的新住客,其意義不言自明。他不敢有絲毫怠慢,領命後便立刻着手辦事去了。

等情緒稍稍穩定下來,柳舜卿轉過眼眸,對韓少成冷聲道:“皇上到底什麽時候能允許我回去探望父親?”

“你一路風塵,身體也消耗了不少,明日先好好歇息一天。後天,我帶你去平陽公府拜望平陽公和柳夫人,再去祭奠柳老夫人。”

提到身體消耗,柳舜卿面皮微微一緊。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被韓少成奇怪的話語所吸引:“什麽……柳夫人?”

韓少成垂眼道:“就是從小看着你長大的柳夫人,許氏。或許,你該稱她為……養母。”

“她……她不是……你們……這到底怎麽回事?”柳舜卿徹底淩亂了。

如果當初沒有聽錯,他的養母許氏,是韓少成的親生母親,如今應該是當朝太後,她才應該住在皇宮裏面,而不是平陽公府。

“當初大軍入京、韓鈞兵敗時,她說,既然知道真相的人少之又少,她情願大多數人都像原先以為的那樣,只當那位前太子妃已經去世。而她,這些年欠平陽公良多,願意從此與他相伴,在平陽公府安度餘生。”

柳舜卿怔怔道:“竟然……竟然是這樣麽?”

“是。另外,她還說,她非常想念你,雖不是血緣至親,但從小看着你長大,在她心裏,早已将你視作自己的親生兒子。這幾年沒有你的訊息,她也平白擔了許多心。”

柳舜卿眼角霎時泛起一片熱意。原來,他也不全是沒有母親的孩子;原來,他也曾得到過一些來自母親的惦念……

此時此刻,因為這難得的溫情,他心裏對韓少成的恨意竟稍稍消減。不管怎樣,他同意了這件事,沒有強行讓許氏也住進宮裏,做他自己的母親,做這個王朝的太後。

在這個皇宮裏,韓少成無父無母、無妻無子,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但他同意保全平陽公府的完整,令柳君澤有了妻子,柳舜卿有了母親……

身為天下至尊,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母親下嫁他人,并非易事。也許,韓少成的心還不算冷酷到底,至少對自己的母親、對自己的功臣,他還保有那麽一絲絲溫情。

【作者有話說】

韓少成恨恨咬牙:“有一絲絲溫情?我最多的情,都給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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