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冷宮
第0062章 冷宮
安喜不愧是能在皇帝身邊貼身伺候的人,他眼力無雙,辦事能力更是出類拔萃。
等柳舜卿用過晚膳,真正到了長秋殿的時候,這宮殿裏裏外外已煥然一新。
時間有限,幹雜活的太監們只來得及打掃內庭外院,更換家具寝具,又在院子裏擺上時令鮮花。但跟從前的破敗蕭條相比,已是徹底換了一副模樣。
柳舜卿當然不知道長秋殿原本是什麽樣,但從韓少成的寝宮走到這裏,路途頗為遙遠,這一點便足夠令他滿意。
等進了院子,他環顧一周,看見大殿房檐上的青瓦片上長着萋萋芳草,支撐屋頂的柱子和屋檐下的窗棂油漆斑駁,露出了木料原本的深沉色澤。院子裏的石桌石椅都有了裂紋,青石板砌成的臺階上則長滿青苔。再加上新搬來的花草正開得繁盛可愛,整個長秋殿,竟呈現出一種古樸典雅的野趣來。
這番情形,令柳舜卿想要住在這裏的念頭越發篤定。他原本只是憑着記憶裏的一點舊日八卦,再加上一個“秋”字,随口那麽一選,哪知這長秋殿竟會如此合他眼緣,或許也是牽動了冥冥之中的某種緣分吧。
等進到殿裏,發現房裏所有物件都換了新的。桌椅板凳自不消說,被褥枕頭、帷幔簾幕,更是處處顯出主事者的用心曉事。所有織物都換成典雅素淨的月白色、竹青色、湖藍色,帶着木質熏香的氣息,全無一絲脂粉氣,絲毫看不出這裏曾是女子住過的地方。
柳舜卿緩緩轉過頭看了躬身跟在身後的安喜一眼,勾起唇角道:“安公公有心了,多謝您。”
安喜雙眼一彎,滿面笑容道:“不敢不敢,柳公子滿意就好。您有任何需求,只管讓下人來吩咐老奴就是!”
柳舜卿想了想,按照安喜的辦事效率,倒是的确有個要求需要趁早提出來:“屋頂上的雜草、柱子上的油漆和裂了的石桌石凳,都不必維修更換,保持原樣即可。”
“這……”安喜臉上的笑容僵了僵。今兒趕不及,他原本打算明日就開始慢慢修理的……
柳舜卿笑了笑:“并非在下有意為難,實在是原本就喜歡這樣古樸自然的風貌。若将它們全都漆成了新鮮豔麗的顏色,在下反倒覺得不美了。”
“哦哦,老奴明白了。”安喜瞬間懂了。
柳舜卿說完這話,卻突然下意識怔了怔:他有多久,都沒有開口評判過什麽東西美不美了?怎麽才回到京城,老毛病便又犯了?只論美醜、以貌取人的錯,他還沒有犯夠麽?
想到這裏,他緩緩垂眼,登時沒了繼續說下去的興致。
安喜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變臉,悄悄退出去安排好了在長秋殿長期伺候的人手,趕緊回去找韓少成複命了。
夜裏就寝前,韓少成來了長秋殿。
柳舜卿知道自己什麽都無力改變,已經沒了白天據理力争的心氣兒,只托着腮冷冷盯着來人。
韓少成的腳步在門口略僵了僵,仍是邁步進來了。左右伺候的小太監們齊齊跪下去問安,只有柳舜卿仍坐在桌邊,紋絲不動。
雖然他生氣憤怒的時候時常稱呼韓少成為皇上,但在內心深處,其實從未真正将他當成一個上位者看待過。
皇帝這個稱號,從前在他心裏,是天下至尊,是一種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全天下人都必須頂禮膜拜的存在。可一旦這個稱號安在韓少成頭上,他便失去了這種感知。當今皇帝,成了一個讓他或憤恨、或羞惱、或沉淪、或迷惘的具體的人。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這種态度,正是韓少成喜聞樂見的。
韓少成情知自己不被柳舜卿信任,不被柳舜卿接納,但不幸中的萬幸,是柳舜卿還在以平等、正常的眼光在看待他,這讓他心中仍存了無數僥幸。
等韓少成走到身邊,柳舜卿懶懶站起來,冷聲道:“你來幹嗎?”
韓少成忍不住笑了一聲,他來幹嗎,豈非不言而喻?不過他還是認真答複柳舜卿:“我今晚宿在長秋殿。不,我今後每天夜裏都宿在長秋殿。”
“我曾聽說,這裏是歷朝的冷宮,你一個新上任的皇帝,不覺得不吉利麽?”
“冷不冷宮,要看裏面住的人是誰。”
“說真的,你到底什麽時候肯放我走?是等娶了皇後麽?還是要等三宮六院都填滿了?”柳舜卿真的好奇,韓少成的那股子占有欲和新鮮勁兒到底還要持續多久?
韓少成面色冷了下來:“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想走?是我之前表達得還不夠清楚麽?無論什麽時候,我都不會放你走,你也別想再動這樣的心思。”
柳舜卿的确已經沒了逃跑的心思。駐紮在曠野的軍營、藏在深山老林裏的隐世山莊,他都沒能逃脫,如今進了這深宮內苑,怎麽可能還有機會?
他現在唯一的念想,就是韓少成早點膩煩了他,主動放他離開;或者迫于綿延子嗣的壓力,不得不廣蓄妃嫔,再也顧不上他。
他懶懶走向床鋪,一邊擡手解開滿頭青絲,一邊回頭道:“一個人想要自由,有那麽難理解麽?”
韓少成頓時沒了聲響。
頓了片刻,他也朝床鋪緩緩走去。他的确沒法給柳舜卿想要的自由,因為那對他自己來說,太過殘酷。所以,他只能将自私、冷酷進行到底。
回宮的第二個晚上,柳舜卿遲遲無法入睡。
室內空氣冷熱适宜,新換的被褥薄厚正好,可他就是大睜着雙眼,無論如何也睡不着。
韓少成用一只手将他圈在懷裏,另一只手隔着被子有節奏地拍着他的後背,動作輕緩而柔和,充滿了無限的耐心和包容。
他知道柳舜卿為什麽睡不着。
從當初跟着裴寧的軍隊出京前往舒州城算起,柳舜卿已經将近四年沒有見過家人。他對自己的父親,既有一絲解不開的怨念,也有刻骨的思念;而母親,則成了既親切又生分,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到底該如何面對他們?當真面對他們,又會生出怎樣的情緒?此時此刻,連柳舜卿自己也無法預知。
柳舜卿幾乎徹夜未合眼,韓少成便陪着他熬了徹夜。
清晨,兩人頂着相似的黑眼圈,穿戴齊整前往平陽公府。
韓少成特意穿了常服,選了一輛制式簡約低調的馬車,只帶了少量随從。
柳君澤前一天已得到兩人要來的消息,大早上便早早起來梳洗收拾好,一直在公府門口耐心等候着。
對韓少成和柳舜卿的事,他原本并不知情,只當兩人只有昔日同窗兄弟之誼。這兩年從韓少成的态度裏漸漸覺出些不對,才從吟松口中問出個大概。這次兩人回京,韓少成給他修書一封,将找到柳舜卿的經過,和為什麽帶他進宮的詳情坦然相告。
此刻,他內心的糾結和煎熬,絲毫不比昨夜的柳舜卿少。
若是在正常情況下,他斷然無法接受自己的獨生嫡子跟一個男人産生瓜葛,就算那男人是天潢貴胄也不行。
可是,韓少成當初選中柳舜卿、用那樣一種方式展開報複,與他自己隐匿身份招人記恨脫不開幹系。是因為他沒法說出當年的秘密,又沒能及時制止柳舜卿跟韓少成結交,才導致了這不可收拾的惡果。
他一早就知道,韓少成是未來的天子,是這天下的主人,他崇拜他,信任他,将他當天人一般看待。而當年國子監裏的那個年輕人,也的确不負衆望,表現得那樣出衆,那樣優于常人。
他如何能想到,那天之驕子竟會對自己的兒子動了那樣的心思?
如今,這兩人之間的糾葛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難纏,已經不是他這個旁觀者可以插手幹預的了。
他既沒有立場責備自己的兒子,更沒有資格指摘韓少成。
事情發展到如今這種局面,他有責任;這場鬧劇最終到底該以何種面目收場,他也實在還沒有想清楚。這種情況下,又如何能出手幹預?又該如何幹預呢?
內心千回百轉之後,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無非是韓少成雲淡風輕,輕輕放手;柳舜卿事過境遷,渾不在意。他們該做皇帝的好好在深宮裏做皇帝,該做公府嫡子的好好回家來做他的富貴閑人。
可是,韓少成不遠千裏親自去找柳舜卿,又把他關進宮裏,已經擺明了不肯放手的姿态;而柳舜卿,據說壓根兒就不想回京城,不想再面對這裏的一切……
此時此刻,他都不知道該慶幸韓少成把柳舜卿強行帶回來,他才能有機會再一次見到兒子;還是該站在柳舜卿一邊,希望他永遠不被韓少成找到?
柳夫人看出了他內心的焦躁不安,走過來輕輕捏了捏他的掌心,溫聲道:“不管怎麽說,卿兒總算回來了,不是麽?”
霎時間,所有亂七八糟的情緒全部急遽後退,他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卿兒回來了!
是的,兒子回來了!比起該如何面對他,該如何面對他帶回來的那些問題,此時此刻,真正重要的是,時隔四年,兒子終于回來了!
那個從小待在身邊,被全家人千般疼愛、萬般寵溺的兒子,離開京城,離開家人,在不知名的窮鄉僻壤獨自一人生活了四年。他如今終于要回來了,還有比這更重要、更值得期待的事嗎?
比起兒子還好好活着,還能全須全尾出現在自己面前,其餘那些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謂的煩惱,全都不值一提,全都讓它們見鬼去吧!
【作者有話說】
韓少成:“從公爵再升級為國丈,不也挺好的麽?”
柳君澤:“……我養的是兒子,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