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省親

第0063章 省親

平陽侯府升級為平陽公府,除了門口的匾額換了,其他都一如往昔。

車簾子掀起來時,柳舜卿仍呆呆坐在車裏,親眼看着自己的父親對韓少成俯首下跪,心裏升起一股莫名的不真實感。

他恍惚想起,作為一介無官無職的平民,他從來都沒有對韓少成行過跪禮。

那廂君臣見禮已畢,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馬車。柳舜卿垂着眼,慢慢下了車,腳底像踩了一團棉花,步伐虛浮,無從着力。

恍恍惚惚勉強走到離柳君澤一丈遠的距離,他停下腳步,眉眼始終不曾擡起,心裏有無數種念頭胡亂閃過,他只抓住了其中一條:許久不見,他是不是也該朝父親行跪禮才對?

柳君澤一生戎馬,生性刻板剛硬,從前對着兒子,臉上總要刻意擺出一副嚴肅的架勢,想要顯出幾分做父親的威嚴。可是,這是他的獨子啊,裏裏外外,他統共就這麽一個孩子,怎麽可能不愛?

眼見得柳舜卿黑了,也瘦了,露在外面的雙手,再也不似從前那般光潔白嫩,分明已是做過許多體力勞動的模樣,他心裏怎能不痛?

他也老了,再也裝不動了。父親的威嚴需要刻意僞裝,父親的慈愛,卻是發自內心、誰也無法阻擋的。

不等柳舜卿想好該如何行禮,如何措辭,柳君澤幾步踏來,一把将兒子抱進懷裏,顫聲叫道:“舜卿我兒!”

柳舜卿身體驟然一僵,緊緊地,他閉上眼,擡手抱住父親,将頭埋進他脖頸間,熱淚洶湧而出,再也難以抵擋。

仿佛自從回了京城,他又變回當初那個嬌氣敏感的小少爺,忍不得熱,受不得饑,傷心委屈起來,更是連自己的眼淚也吞不下了。

韓少成從旁默默看着父子相見的一幕,黯然垂眸,悄悄攥緊了雙拳。

這些年來,柳舜卿與家人骨肉分離、親情隔絕,所有這一切,全都拜他所賜。他怎麽還能奢望柳舜卿原諒他、信賴他、甚至……心悅他?他一心只想逃走,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麽?

柳夫人遙遙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輕嘆一口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君澤心裏洶湧的情緒暫時發洩完了,身為武将的剛硬氣勢又悄悄回來了,他緩緩松開兒子,吸着鼻子甕聲道:“快去見過你母親。”

柳舜卿輕輕擡頭,直到此刻,他才看清,父親不過才四十幾歲的年紀,鬓邊竟已添了幾許華發。

他忍着鼻腔裏的酸楚,轉而朝柳夫人的方向走去。想起韓少成曾說過,柳夫人也很想念他,過往那些母慈子孝的場景便歷歷在目,他輕輕喚了一聲“母親”,眼淚再次洶湧而出。

柳夫人擡手抓住柳舜卿的雙臂,失聲哭了出來。

橫流的熱淚,終是徹底沖散了他們心底那份淡淡的隔膜和芥蒂。不是親生母親又如何?自小長在膝下,那些日日夜夜的陪伴和惦念,都是切切實實真實存在過的啊!

一行人進了平陽公府,家裏的管家、下人一一前來拜見,柳舜卿發現吟松和寄鶴都不在,這才知道兩個小厮已經出去找了他三年。

他輕擡眼皮,眸光淡淡瞥了韓少成一眼。

對面立刻便有了回應:“我已經命人去通知他們了,我手下的人收到信便會立刻帶他們回來。”頓了頓,他又補充道,“還有崔明逸那邊,我也讓人發了信,想來要不了多少日子就能回京了。”

柳舜卿輕哼一聲,沒有做聲。

想當初,為了躲避韓少成的耳目,他在崔明逸面前不敢暴露行跡,眼睜睜看着好友從自己眼前離開,誰知到了最後,他仍是沒能逃出韓少成的掌心。

走到疊翠院,柳舜卿停住腳步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輕輕擡手推開木門。

院子裏清爽整潔,花木扶疏,顯然有人一直在認真打理。院裏的石桌上,甚至還擺着一套茶壺和茶杯。

柳舜卿回身問柳君澤:“父親,我走了之後,這院子有人住過麽?”

柳君澤下意識輕咳一聲,垂眼道:“這是你的地方,自然要一直給你留着,怎能給別人住?不過……”他用眼角瞥了一眼韓少成的方向,不知該怎麽繼續往下說。

韓少成立馬接口道:“去黎山之前,我時常會來你這院子,偶爾乏極了,也會留宿。你……不介意吧?”

柳舜卿偏頭冷嘲:“天下都是你的,這一方小院又算得了什麽?皇上肯大駕光臨,我該說一聲蓬荜生輝才對,怎麽敢介意?”

韓少成抿了抿唇,閉口不再多說。

柳君澤帶着一絲尴尬對兩人讪笑道:“進屋裏看看吧,所有物件還都跟從前一樣。”

柳舜卿也不管什麽尊卑有序,當先邁步進了房間。裏面的陳設果然跟從前一般無二,窗明幾淨,被褥半新,就像主人從來未曾離開過一樣。就連書架上,還都照舊擺着他當初最喜歡的話本。

他在屋裏随意轉了兩圈,走到屋角放着的冰鑒旁,随手掀開蓋子,赫然發現裏面竟冰着一罐桂花烏梅飲。

喉頭哽了哽,他緩緩放回蓋子,輕聲問柳君澤:“父親還記得我夏日喜歡喝這個啊?”

柳君澤點頭:“自然記得。不光你喜歡,皇上也喜歡,以往夏日,他每次來了都點名要喝。所以今日特意叫廚房的下人提前預備着了。”

柳舜卿此刻才想起來問:“皇上政事不繁忙麽?沒事總來我這裏做什麽?”

韓少成垂眼靜默片刻,顧左右而言他:“還記得那年夏天,你說你這院子唯有春天最美,約我來年春天過來賞花。可惜如今又是夏日了,已經錯過了今年的花期。”

“不愧是當年國子監出了名的才子,果然好記性。”柳舜卿擡眼看了院子裏的樹木一眼,嘆道:“沒有經過仔細修剪,就算今年春天當真來了,花也不會有多美。”

“嗯。那下次便早些修剪,明年春天再來看。”

“你肯放我回來?”

“我會偶爾陪你回來小住,也會陪你一起修剪枝葉。”

柳舜卿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說來說去,仍是油鹽不進。

喝了桂花烏梅飲,府裏大多數地方也都轉過了,柳舜卿終于去了祠堂,拜祭祖母和柳家列祖列宗。

從祠堂出來,柳舜卿的眼圈徹底紅腫不堪。韓少成想哄又不敢哄,只敢在遠處偷偷看着。

柳老夫人的去世,是他跟柳舜卿徹底決裂的開始,每每想到這件事,他都悔恨不已。可惜一切無法重來,他無從彌補,只餘蒼白的道歉,又有什麽實際意義呢?

晚膳過後,原本到了該回宮的時間。韓少成看出柳舜卿依舊不舍得離開,悄悄牽了他的手,低聲提議:“你若不想回去,咱們今晚就宿在疊翠院裏,好麽?”

柳舜卿張了張嘴,他很想問:“只有我,沒有咱們,行麽?”

可到底還是沒問出口。韓少成看他比看什麽都緊,這種要求,必不可能答應。他也的确十分想念自己的小院,便默許了這個提議。

起初,他在柳君澤面前還有幾分尴尬,不知該如何跟父親解釋他跟韓少成之間這種不正常的關系,也不知父親如何看待這種不合倫常的行為。

後來,他發現柳君澤似乎已經知道了一切,并且沒有表現出任何異議。

他心裏大大松了一口氣,也隐隐有些失落。

果然在柳君澤心裏,韓少成是大過天的,就算他做了柳君澤從前分明無法接受的事,也能得到諒解;就算要為此付出自己的兒子,也無從反抗。

這天下的人,無論你是侯是公,無論你能文還是善武,在天子面前,唯有絕對的服從。柳舜卿也只能服從,絲毫看不到得救的希望。

暮色四合,柳舜卿的卧房裏點起燭火,伺候的下人們也都陸續退出去了。

韓少成顯得比平時更為情動。他從身後牢牢抱住柳舜卿,嘴唇和鼻尖順着他頭頂的黑發一路向下,一邊深嗅,一邊輕吻。

過去的三年多,他多少次在這小院裏流連徘徊,坐在書桌前,靠在花蔭裏,他閉上眼,想象柳舜卿就在身邊,就在眼前,想他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

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他甚至把頭埋進床上的枕頭被褥之間,企圖從那不知已洗換過多少回的織物之間嗅到一絲他的氣息。

他甚至在這裏有過許多迷亂不堪的想象……

如今,他總算美夢成真,當真在這方令他魂牽夢萦的小院裏,把柳舜卿擁進懷裏了。

這是他的小院,也是他們的小院。從最初的動心,到最後的動情;從最初的約定,到最後的占有,全都是屬于他們的……

起初,韓少成非要點着燭火。到後來,柳舜卿實在不堪羞惱,強行爬起來把蠟燭吹熄了。

前一晚便失眠,這晚又沒休息好。天光微亮的時候,韓少成才算徹底安分下來。

柳舜卿徹底放棄了睡覺的打算。這裏畢竟是他的家,有他的父母長輩和家人在,若當真睡過了頭,實在有些難堪。

掙脫韓少成的懷抱,他悄悄爬起來,披散着長發走到院子裏。一個懶腰尚未徹底伸展開,他的目光突然停在一處角落,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咒,霎時間一動不動。

借着朦胧的晨光,那角落裏藏了一樣東西,看輪廓,像一個大籮筐。

驀地,柳舜卿胸口劇震,心尖上傳來一股銳利的刺痛。他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那方角落走去。

那裏,的确有一個大籮筐。此刻,筐裏只有幹裂的泥土和一些殘留的幹枯了的草根。這筐子藏在幾棵大樹後,像是不想被人發現,又不敢随意丢棄,只好以這樣的方式将它安置在此處。

柳舜卿盯着筐子,想起它最初被擡到柳府時,裏面曾長滿了開着紫花的苜蓿。

此刻,筐裏當然沒有苜蓿,也不需要有苜蓿。那需要苜蓿的生靈,早已不知魂歸何處。不知不覺間,淚水順着柳舜卿的臉頰滾落下來。

韓少成靜靜站在卧房門口,盯着柳舜卿的背影,盯着那原本用來裝苜蓿的筐子,心髒霎時冷到了極致。

【作者有話說】

柳舜卿:“雲少,是我害死了你……”

韓少成:“雲少,是我害死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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