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主仆
第0064章 主仆
吟松是最先回到京城的。
今年開春出門之後,他改變策略,将尋人重點放在京城附近的州縣,每一處地方都找得格外仔細,所以沒有走出去很遠。
接到韓少成手下的通知,他先是狂喜,繼而狂怒。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韓少成依舊陰魂不散,居然還是讓他先找到了人。
所以,對韓少成的手下人,他也絲毫沒有客氣,緊催慢趕,攆着人馬不停蹄帶他回了京城。
雖然自小生在京城,長在平陽侯府,但這是吟松第一次進宮。一路上,他沒心思欣賞雄渾壯觀的高牆深院、亭臺樓閣,一味只顧低着頭匆匆趕路。
跨過重重石階,穿過層層宮門,當他終于站在長秋殿的院子裏,隔着一條石徑看清柳舜卿時,先是呆了一呆,接着便“哇”地一聲大哭出聲。
柳舜卿緊趕上來幾步将人接住,也跟着紅了眼眶,熱淚湧動。
主仆二人一句話沒說,先相擁着哭了一場。
等吟松好不容易抽抽搭搭止住哭聲,第一句話就是深深的埋怨:“少爺,當初你走的時候為什麽不帶上我?你居然連我都不要了!”
柳舜卿盯着吟松已脫了稚氣,卻依舊透着幾分癡傻的面容,低嘆道:“我要帶上你,哪裏還跑得脫?”
吟松心裏其實早已明白這個道理。當時他跟柳舜卿都不住一個帳篷了,如果大張旗鼓帶上他,逃跑難度肯定大大增加。可他心裏這道坎就是過不去。
“可是,你自小就由我伺候着,不帶上我,誰伺候你?誰伺候你我都不放心!”
“那你看,這麽些年,沒你伺候,我不也好好的麽?”
吟松嘴角一撇,又要哭了:“少爺,你這意思,就是你身邊有我沒我都一樣了?你倒說說看,這些年,是誰把你伺候成這個樣子的?”
吟松分明已經從柳舜卿的面容和雙手上看出了風霜的痕跡,對那位存在于心裏的“繼任者”滿心眼的不滿意。
柳舜卿笑道:“你傻了麽?我逃出去了,就不再是侯府的公子哥兒了,連生計都要自己解決,哪還有誰來伺候我?”
吟松瞪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你你你,你的意思……這麽些年,居然沒人伺候你?那兩個游醫,他們明知你是何等身份,既然救走了你,為什麽不好好對你?”
“他們肯救我離開,已是大恩大德,怎能再要求他們負擔我的生活?說實話,他們的确是想要我什麽都不做、還跟從前一樣生活來着,可我又怎能答應呢?你不必傷懷,我這不也好好的麽?”
“好什麽好!你看看你這雙手,都糙成什麽樣子了?快趕上我這做下人的手了!”吟松頗為不滿地嘟哝道。
柳舜卿垂眼笑了笑。其實,他之前的手,遠比吟松的要粗糙許多。現在這副樣子,是這些日子不事生産慢慢養回來的。
想了想,他對吟松道:“其實,能自己做事,自己養活自己,我很快活,至少比現在這樣無所事事悶在宮裏要快活得多。”
吟松悶聲道:“自己養活自己?你一個少爺,能做什麽養活自己啊?”
柳舜卿沉吟一瞬,輕聲道:“你還記得三年前你曾去過黎州的藥市麽?”
“……黎州?藥市?”吟松偏頭想了想,點點頭道,“嗯,是去過啊,怎麽了?少爺你怎麽知道我去過黎州?”
柳舜卿不答反問:“那你記不記得在藥市上,你曾替一個名叫木二毛的人打抱不平?”
吟松慢慢點頭:“這件事……我也有點印象。怎麽了?這事跟你養活自己有什麽關系?”
柳舜卿定定看着他,笑了一下:“那個木二毛,就是我。”
“什……什麽?木二毛……就是……就是你?”吟松瞳孔地震,手足無措,“少爺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你怎麽會……怎麽會是木二毛呢?”
柳舜卿笑道:“你忘了我是怎麽逃跑的了?那位游醫,他會一種障眼法,能讓一個人在他人眼中變換外貌,木二毛,就是被施了障眼法的我。”
吟松震驚過後,黯然垂眸:“少爺你果然……果然好狠的心!我都在你面前了,你居然只當作不認識我……”
柳舜卿雙手摟過他的肩膀拍了拍,輕聲道:“那時候,通緝令散得各處都是,韓少成的耳目又很厲害,我怎麽敢公然跟你相認?我當時邀請過你去我住的地方待幾天的,被你拒絕了啊。”
吟松頹然道:“我好笨啊……我那時候為什麽要拒絕啊?我好悔!”
柳舜卿眼圈紅了紅,握住他的手道:“你當時說,你要去找你的主人,無暇停留。”
主仆二人雙手交握,一時都陷入沉默。
半晌,吟松問:“你都藏得那麽深了,連我當着你的面都認不出來,那韓少成又是怎麽找到你的?”
“是明逸先找到了我,但他沒敢最終确認。韓少成派人跟蹤他,起了疑心,親自去黎州查看,不小心被他給看穿了。其實,你身邊也一直有韓少成的人跟着。”
柳舜卿把他跟木冉之間的淵源,以及如何被韓少成識破的細節講給吟松聽。
吟松瞪大眼睛,後怕道:“幸好你當初沒跟我相認,不然三年前你就被他找到了。”
想了想,他又覺得不對:“可是,如果早點把你找回來,你也省得吃那麽多苦了。我萬萬沒想到,那賣藥的小哥,居然是……”
他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現在回頭仔細再想,黎州藥市裏的賣藥小哥,那樣的穿着打扮、那樣一番境遇,怎麽能是他從小金尊玉貴、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少爺該經歷的呢?那樣的日子,他又怎麽能過得下去呢?
柳舜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輕笑道:“你別難過啦。其實,我現在還很懷念那些能去賣藥的日子呢。如今這樣失去自由,被關在深宮內院,才是我最不喜歡的。”
“那韓少成,他到底什麽意思?他憑什麽不讓你回家?!”
柳舜卿低嘆道:“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意思……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意思……大概,鬼迷了心竅吧!”
“我知道他什麽意思!”吟松心裏一句話沒過大腦,脫口而出。
“哦?你知道?”柳舜卿淡淡笑了笑,并不真當一回事。
“他……他對你……”話說出口,吟松又有些猶豫了,“自從你跟那位木先生走了,他就跟丢了魂兒似的,再也沒有過笑模樣。連你住過的大帳,他也不許撤,每到一個營地都要重新照原樣紮起來,就那麽空置着,有時候自己鑽裏面半天不肯出來……”
“你別說了!他不過是因為錯怪了我們父子,心懷愧疚而已。”柳舜卿不想再聽下去,他不想心生幻覺,更不想被動搖心神。
“哦……”吟松讷讷道,“可是那時候,老爺還沒去找過他,他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柳舜卿垂下眼睫,指尖陷進掌心。
吟松又嘆道:“算了,管他什麽心思,反正他最開始就是騙了你,騙我們去了舒州城,還想拿你要挾老爺!這些都是改不了的,你不給他好臉也是對的。這麽些年他心裏不痛快,那都是他自找的!”
柳舜卿勉強笑了笑,低聲道:“你說得對,他從一開始就是在騙我,至于後來……他的心思也不單純。咱們還是不說他了罷。”
“對,不說他了。你好不容易回來了,我也回來了,咱們主仆難得重新聚在一處,把你交給別人我不放心,我要來親自伺候你!”
柳舜卿“嗤”地一聲笑出聲來:“你又犯傻了不是?這可是宮裏!想要進宮伺候,先得去勢,你舍得你的命根子啊?”
“啊?”吟松只覺裆間一涼,後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不是吧?你不也是男的麽?你能在這宮裏待着,我為什麽不能?”
柳舜卿臉上的笑意漸漸隐去:“這後宮,原本只該是女子居住的地方。如今這裏沒別的女人,韓少成只拿我當女人看,我自然能住。等日後他娶妻納妃,這後宮婻風裏有了別的女人,到那時候,他恐怕也不得不放我出去吧。”
“呃……那如今,是誰在貼身伺候你?”
柳舜卿朝門口努了努嘴,語聲淡淡:“那位田公公,是韓少成專門撥來服侍我的。”
他特意在“服侍”二字上加了重音,吟松霎時便明白了。
從他進了這院子,那位姓田的年輕太監便一直守在房門口,寸步不離。說服侍,自然是要服侍的,但他更主要的任務,只怕是監視、看管柳舜卿才對。
吟松心裏越發不爽了,兩只眼睛死死盯着那太監看。田公公聽到兩人提及自己,忙遞過來一個讨巧的笑容,吟松便順勢狠狠白了他一眼,慌得田公公又忙低下頭去。
吟松轉回頭重新看向柳舜卿,深深蹙着眉,臉色很是苦惱:“你自小金尊玉貴的,也不是什麽人都能服侍得來的,實在不行……要不我就……”
柳舜卿忙正色打斷他:“淨瞎想!我好好兒的,幹嗎一定要人服侍?過去三年多,我上山采藥,下地種田,什麽活兒沒幹過,根本不需要人伺候。再說了,田公公盡心盡力,還有一身高強的武藝,你就別在這兒瞎操心了。”
聽說田公公身負武藝,吟松心裏越發明鏡兒似的,他低聲道:“上頭那位,就打算這樣一直看着你啊?”
柳舜卿垂眼笑了笑:“我說了,他看不了多久的。我又不是女人,不能給他綿延子嗣,承繼大統。我就不信,等這宮裏當真住進來一堆女人,他還能留個男子在裏面麽?”
吟松張了張嘴,很想問一句:萬一他壓根兒就不想綿延子嗣呢?
想了想,還是算了,主子們的事,誰又說得清呢?沒準柳舜卿是對的,那他不就有希望離開皇宮了麽?
【作者有話說】
田公公:“……都別瞪我啊!我也只是個打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