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變故

周日淩晨三點一刻,莫德裏奇終于敲下碩士論文緒論部分的最後一行。他舉起雙臂倒向靠背,眼珠卻依然粘在閃爍的光标上,「……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早在童年階段記憶的表現和情緒之間确實存在着某種相關性。」

不管了,先睡覺!從沙發深處翻找出睡衣,最後檢查一遍郵箱和手機短信。郵箱最上面一條還是教授發來的參考書目,而短信欄則跳出了明晃晃的名字:加雷斯·貝爾。

莫德裏奇點開它,然後繼續把自己的腦袋塞進一件領口顯得有些小的長袖t恤。哦該死,等這個冬天過去該買新睡衣了——他一邊想着一邊整理袖口,順便湊過去看那條還沒來得及閱讀的信息。

「盧卡,出事了。你還沒睡的話立刻到研究室來。」

莫德裏奇的睡意瞬間清空,如同一場暴雨卷走夏天的熱度。貝爾是他的同級,也算得上是他的朋友,雖然這家夥平時裏沒個正形,但莫德裏奇深知他絕不會深更半夜同自己開什麽無聊的玩笑。

他在換衣服的過程中回撥對方電話,空洞的撥號音在第十三次響起後斷掉,只留下一個提示無人接聽的冰冷女聲。莫德裏奇把手機塞回口袋,盡量輕手輕腳地推開卧室門,正打算走向客廳的時候又折返,從衣架上取下毛絨帽子和圍巾,他還不想在十月末的倫敦深夜裏凍成一坨冰塊。

以防萬一,他拿出抽屜裏的車鑰匙,轉身要走的時候毛衣袖子卻勾在置物櫃拐角的一顆螺絲釘上。毛線扯出一長條,鑰匙也應聲落地,挂在鑰匙扣上的一個迷你水晶魔方在接觸地面的瞬間發出一聲驚心動魄的脆響,然後摔得粉碎。這個小東西已經挂了許多年,莫德裏奇無聊的時候喜歡把它一次次打散又重拼。他有些心疼卻急着要走,只能在心裏發誓再也不買宜家的組合櫃。

他離開與舍友合租的公寓跳上馬路,路燈如同被深夜的氣息吞沒般閃着幽幽的光,莫德裏奇一邊繼續撥打貝爾的電話一邊探頭張望這個時間是否有好運等到一部正好路過的計程車——可惜似乎今晚沒有這樣的運氣。

不知撥到第幾個,聽筒那邊終于傳來「咔噠」一聲輕響,莫德裏奇在心裏喊着謝天謝地,「怎麽了這麽晚?」

無人的深夜街道上,焦急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而電話那頭的貝爾似乎吸了口氣,「是教授。三天前他去伯明翰開會,預定今晚會回來。」

「是的我知道,周一還有他的課。」

「他……在高速道上出了車禍。」

「你說什麽?」莫德裏奇的聲音提高了一倍,但他很快捂着嘴把音量降下來,「怎麽回事?」

「還不知道。他們夫婦還有德揚都在車上,醫院剛才來消息說情況不是很樂觀……我和羅曼打算去醫院,你要不要一起?」

「好,把地址發給我。」莫德裏奇切斷電話跑向自己的車,只覺得心口一團漿糊,大腦也短暫失去了運作能力。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慌張地用鑰匙捅進車門,也不記得是怎樣把車開到醫院。遠遠看到診室門口一片紅光,莫德裏奇感到心髒被捏了起來。

Advertisement

他哆嗦着把車泊進空位的時候淺藍色的高爾夫一頭撞上隔離欄,留下的委屈癟痕像一張正在哭泣的嘴。莫德裏奇沒有理會,抓過副駕駛的圍巾包裹自己後就沖向診室。随即他看到貝爾和帕夫柳琴科也沖進來,看到研究室主任哈裏·雷德克納普胖胖的背影,看到手術室的紅燈如同滴血的眼睛。

他看到紅燈熄滅,門後的醫生腳步沉重。他摘下口罩,露出哀傷的表情,「我們盡力了。」

哈裏先生跳了起來,貝爾罵了一句粗話,帕夫柳琴科擦着眼睛。莫德裏奇突然覺得世界安靜得像緩慢轉動的黑白默片,只有自己處于狀況之外。他撥開人群走到意欲離開的醫生面前,「您的意思是,他們傷得很重嗎?」

漫長到令人窒息的空白之後,醫生輕輕鞠一躬,「孩子,我很抱歉。」

葬禮當天下起瓢潑大雨,在這個季節并不常見。莫德裏奇不怎麽靠譜的高爾夫永遠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于是只能搭乘地鐵前往郊區的墓地。他穿着黑色西裝,打了條深藍色領帶,別別扭扭地抓着車廂裏的扶手,莫德裏奇不怎麽愛穿正裝,嫌襯衫的領子總是太小,或者西服的腰線讓他行動不便。這一身西服還是壓在衣櫥裏打算畢業典禮時穿着和教授合影的,沒想到現在要派上這樣的用場。

窄小的地鐵通道裏人流密布,莫德裏奇的身材不算高大,可想要迅速穿行于其中依然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地鐵裏永遠有動作遲緩的老人、哭鬧的孩子、大聲談論天氣或者股票的男人,莫德裏奇只覺得他們無比吵鬧。領口的領帶結緊緊糾纏着咽喉,幾乎令人無法呼吸。

在托特納姆心理研究中心,老教授大約是最受學生歡迎的論文導師。想起自己是怎樣用優秀的成績換來教授的認可,莫德裏奇唇角動了一下,眼神終于放得平和。

他總是那麽快活又親切,把學生都當做自己的孩子。他在學術上也是出了名的嚴格,但總會想盡一切辦法為學生解決實驗或者論文上的難題。

「盧卡,你的數據有點問題,我們可以一起商量一下這裏雙盲測試的控制。不過在那之前,要不要喝點什麽?」

他不像其他教授那樣,把工作和生活隔絕得泾渭分明。他總是笑眯眯地邀請他們去家裏聚餐,誇贊妻子的火雞餡餅是整個倫敦你能找到的最好吃的食物。

對了,還有夫人,她永遠笑得溫和又明亮。她喜歡用那只土耳其大肚壺給學生們泡紅茶,煮得剛好,清淡的檸檬味和茶香融合在一起,猶如敞亮客廳裏灑進的陽光。莫德裏奇端着小杯子,夫人會塞給他一把熱乎乎的黃油餅幹并擠擠眼睛:「別讓你們教授知道,他最近血脂又高了。你這麽瘦,多吃點沒問題。」

壁爐上方是一排學生的照片,畢業典禮上穿着西裝的男男女女滿面笑容。教授總是笑眯眯地催促,「我希望你們早點出現在這裏,所以啊,得抓緊寫論文,論文啊!」他記得教過的每一個學生,甚至他們某一次考試的分數,或者做失敗的實驗。照片下面則擺着一個刻有天竺葵紋樣的木雕,夫人總是把它擦拭得一塵不染。

「是的,就像你們知道的那樣,我是克羅地亞人。」他沖莫德裏奇和克拉尼察擠了擠眼睛,「如果有什麽悄悄話想對我說,可以用克羅地亞語。我發誓他們聽不懂。」

莫德裏奇咧開嘴笑了,他幾乎已經下定決心要同這位可愛的如同父親一般的學者傾訴自己的內心,可當時一個猶豫就永遠地失去了機會。

「盧卡,我知道你為什麽會選擇臨床心理。」教授正用刀切開盤子裏的牛肉,「沒關系的,我都知道。那場戰争傷害了所有人,留下看見的傷口或者看不見的。」

「我沒有——」

「不要總想着會給別人添麻煩。事實上,我希望你能多麻煩我一些。」

「可是我……對不起。」

莫德裏奇垂下目光,盯着夫人特意為今晚挑選的深紅色中點綴着綠色和金色斑點的聖誕風格餐具。

轉眼又到了所有人翹首以盼的聖誕節,貝爾老早就定了回家的車票,克拉尼察也問他要不要買同一班航班,帕夫柳琴科是實驗室裏最後一個走的,臨走前送給莫德裏奇一盒甜得要命的巧克力。

莫德裏奇和以往一樣沒有回家,窩在空蕩蕩的學生公寓裏吃着巧克力,百無聊賴地重複通關新出的《文明》。教授卻在這時打來電話,邀請自己去他家一起過節。

「盧卡,你是不是又沒回家?」

「嗯……祝您聖誕快樂。」

「來我家裏一起過節吧,今天做了牛肉湯,你一定會喜歡。」

莫德裏奇望了望教授因為喝了些許葡萄酒酒而閃閃發亮的臉孔,把想說的話吞進肚子。「謝謝您,教授。我是您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可以自己解決問題。」

「不,盧卡,你應該比誰都明白,就算成了最優秀的心理醫生也需要為情緒尋找出口。你看上去總是很好,可是不快樂。」

莫德裏奇的喉嚨緊了緊,不過還是很快接話,「沒關系,我已經習慣了。」

教授看上去還想說點什麽,不過放棄了。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卻被夫人翻着白眼奪走高腳杯。「盧卡,我真的希望可以幫助你。」

莫德裏奇笑笑,無意識地捏緊手裏的刀叉,「您已經幫助我太多太多了,甚至比我的家人,比我真正的父親還要——」

手指一滑,帶動牛排刀在瓷盤上切割出刺耳的哀鳴,他咽下後面的單詞,恰好這時正在裝飾聖誕樹的兄弟倆向他招手,「盧卡,能不能過來幫一下忙?」

德揚和伊萬也早已和他相處得很熟,如同真正的兄弟,只是小伊萬一跟他說話就會臉紅,莫德裏奇想一定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伊萬把自己留着長發的背影認成女孩的緣故。

「聖誕快樂!」

壁爐裏充滿橘紅色的光芒,客廳裏飄動着奶茶和蠟燭的香氣,伊萬拉着他玩大富翁玩到昏昏欲睡,然後他們被夫人挨個兒趕進浴室。

那些被火光映照得暖洋洋的面孔此刻被抽去了全部顏色,凝固成雨中石碑上冰冷的微笑。莫德裏奇撐着黑色的傘,雨珠砰砰撞擊頭頂的傘布,又從傘沿滴答滾落,連綴成線。

牧師的聲音聽上去遙遠又模糊,像是自另一個時空傳來,「……願上帝撫慰這顆值得尊敬的心靈,他用他的生命在這世界傳遞着希望、夢想和愛,直至永遠。我們無比感謝他的付出,并終有一天與安息在此的偉大靈魂再次相逢……」

莫德裏奇咬着下唇低頭,發覺自己的領帶結皺了起來。剛想擡手整理,葬禮的主持人已經開始領着他們上前為遇難者獻花,在花桶面前,莫德裏奇短暫猶豫之後選了一束明豔的天竺葵。

他前後左右的同學、朋友都拿着白色的百合或者玫瑰,那一瞬間莫德裏奇覺得手裏的天竺葵顯得過于刺眼,可是人群已經開始移動,他只好跟着大家的步伐向前行進。

這是莫德裏奇成年以來第一次參加葬禮,他才知道原來墓穴要挖得這麽深,而棺材看上去又是那麽的薄,仿佛只需片刻就會在土裏分解成腐殖質,從而消除一個人留在這世界的全部痕跡。棺材頂部的花朵都是白色的,他放下天竺葵,為自己看似不夠妥當的選擇而心慌意亂。

随後,他的花被另一支天竺葵壓住,兩團跳動的紅色像雨中燃燒的火和血,灼灼地刺痛眼睛。莫德裏奇在雨中轉身,只看到一個矮一頭的人影,打着一把較小的黑傘站在自己身後。

「抱歉,有沒有濺到水?」莫德裏奇伸手抹去伊萬肩頭的水珠。

「沒關系。」

伊萬穿着不那麽合體的黑色風衣,表情鄭重。想必母親還沒來得及教會十四歲的男孩如何打領結,此刻他的領帶和莫德裏奇的一樣,也亂糟糟地縮成一團。

「伊萬……」莫德裏奇覺得自己的聲音像是從生鏽齒輪間擠壓出來的。

「這是爸爸媽媽最喜歡的花,但德揚喜不喜歡,我沒那麽确定。」

伊萬的目光繼續望着鮮豔的天竺葵,食指勾住莫德裏奇沒有撐傘的另一只手的小指頭,「如果我上周末沒有歷史考試就好了,媽媽就不會催着爸爸趕回來,也不會從伯明翰接德揚回家。」

莫德裏奇低頭去看,小小的男孩面色蒼白卻平靜。「不,別這麽說。」

「如果我不去考試就好了……」

他扔掉雨傘,任由大雨瘋狂澆灌全身,然後半蹲下身子,雙手扶住少年的肩膀。「伊萬,聽着,這不是你的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