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監護人
葬禮結束後人們三兩散去,莫德裏奇本打算立刻回去換衣服,卻看到男孩依然站在剛剛填滿土的石碑前面,肩背筆直、臉色蒼白,仿佛冰冷的暴雨帶走了他全部的溫度。
莫德裏奇咬了咬嘴唇,剛想湊上去同伊萬說幾句話,迎風而來的話語便倒灌進耳朵。
「這孩子真可憐。」
「啧啧,據說老頭之前立下的遺囑是把財産捐給研究所,也不知道這下要怎麽辦了。」
「聽說他家裏還有些書和手稿,或許能賣一筆?可是這玩意值錢嗎?」
幾個看上去像是逝者遠房親戚的人湊在一起,毫不掩飾的議論幾乎回蕩在整個墓園上空。莫德裏奇聽不下去了,快速走上前,「葬禮剛剛結束,請你們不要在孩子面前談論這些。」
為首的高個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滿不在乎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轉過身去。
莫德裏奇走上前摟住伊萬的肩膀,發覺他的身體和冰一樣冷。「伊萬,要不要回家?我送你。」
「我想回家。」伊萬·拉基蒂奇最後一次撫摸白色大理石碑上自己的姓氏,終于對莫德裏奇的話有了反應。
「好,我們回家。」
雨已經停了。他們搭上地鐵,被雨淋過的身體在悶濕窄小的車廂裏幾乎要蒸出水汽,莫德裏奇能感覺到腳指頭都泡出了皺紋,手掌也不斷湧出濕漉漉的汗,可是少年的手一直沒有松開。「伊萬,餓不餓?」
路過中心區的時候他小聲詢問,拉基蒂奇好似突然回過神來,微微搖頭。
「家裏還有吃的嗎?這兩天會不會有人來照顧你?」
「嗯……上周是班裏的洛麗絲太太來幫我做晚餐陪我寫作業,但是昨天她的小兒子突然發熱進了醫院。」伊萬金色的短發粘在頭皮上,目光盯着車廂裏閃動的線路圖一動不動,「也許……安卡姨媽會過來接我。」
莫德裏奇的手指緊了緊,「就是那個很多年前和你媽媽斷絕關系的妹妹?」
「我想是的。他們也沒有太多的親戚可以……收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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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門開了又關,地圖不斷閃爍,紅色的點逐漸向左移動,提示着目的地已經近在咫尺。
「那,伊萬,我等會和安卡姨媽聊幾句,她一定是個好人。」
拉基蒂奇點點頭不再說話,又濕又熱的手指在莫德裏奇的手心裏蜷縮成一團,像剛出生雛鳥的濕潤羽毛。
莫德裏奇恨自己忘掉了課堂上學過的全部的談話引導技巧、建立信任的要點和方式,立志成為心理醫生的他面對失去親人的少年居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用力地握緊對方的手,希望能夠用這種方式把自己的熱度注入另外一顆心髒。
莫德裏奇送小伊萬進家門的時候,正好遇上他的安卡姨媽,她一身黑衣,戴了一頂顯得有些誇張的黑色禮帽,複古面紗垂下來遮住半邊臉,眼框紅腫,襯得面色更顯蒼白。她右手拈着一條小小的絲巾,嶙峋的手指時不時神經質地抽搐,眼尖的莫德裏奇發現她的無名指上點綴着一顆瘦弱的寶石戒指。
「噢,小伊萬,你都長這麽大了。」看見他們進門,女士立刻沖過來張開雙臂擁抱十四歲的少年,把他的頭緊緊擠壓在自己胸口,面容愁苦得仿佛立刻就能擰出水。「可憐的孩子!」
莫德裏奇覺得她地模樣像一只枯瘦的烏鴉。不過看上去安卡姨媽真的是個好人,他的心莫名放松下來,向對方點頭致意,「您好,我是拉基蒂奇教授的學生,伊萬就麻煩您了。」
「謝謝你,年輕人。」
莫德裏奇輕輕揉了揉伊萬的腦袋,「伊萬,有機會我去看你。」沒記錯的話夫人的這位妹妹應該長居巴塞爾,恐怕小拉基蒂奇也會搬去瑞士生活、讀書吧。在他的印象裏瑞士是個不錯的地方,雪山,湖水,寧靜的村莊,不知道這一切是否可以治愈少年的心靈。
「伊萬,聽話,你今天就得跟我回去。」
「……」
「聽見沒有?我只請了一天假處理這些麻煩事兒,快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我想和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再多待幾天。幾天就好。」
「聽話,伊萬!」
莫德裏奇已經飄蕩去阿爾卑斯山的思緒被背後的對話拽回來,他收回已經邁出房門的腳,折返到僵持在客廳中央的兩人身邊。
如同烏鴉一般的大嬸臉頰兩邊挂上難看的線條,顴骨高聳得像是足以刺破天空的山峰。另一邊的男孩依然沒有太多表情,灰綠色的眼珠裏一片空洞。他吸了口氣,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我知道了,安卡姨媽。我這就去。」
莫德裏奇咬咬牙,邁出一步擋在伊萬的身前,把他和從未謀面的姨母隔開,「女士,或許我沒有這樣的立場——但是您一定清楚我的專業——我認為在這個家裏住一段時間對這孩子更好。您看不出來嗎?伊萬已經有一些創後應激障礙的征兆了。」
他環視一圈室內,從壁爐上方的家庭合照、冰箱門把手貼着的便簽條,到茶幾上拆開卻沒有吃完的餅幹、打開一半的抽屜裏露出來的大富翁紙盒。「有些人會過于睹物思人而選擇回避,而有些人則需要好好地同親人告別。這麽多年了,您根本不了解伊萬,但是我清楚,他需要一段時間去思考、去接受。可以嗎?」
女人的嘴唇不高興地扭曲起來,如同泡爛的牡蛎肉,「可以是可以,但這段時間誰照顧這小孩?我說過我只請了一天假,你們這些學生是不是讀書讀傻掉了?誤工費多少錢你知道嗎?」
莫德裏奇死命地咬住嘴唇,目光卻沒有挪開分毫,「您可以先回去,我來想辦法。我和教授一家很熟,我了解他們,也能幫助伊萬盡可能平穩地度過這段恢複期。」
「那倒好,我是不是應該支付你薪水?你打算收多少錢?」
莫德裏奇搖頭,「不,我只是希望伊萬能健康長大。」
他側過身,手心搭上男孩的肩頭。「您如果急着回去就先走吧,我會帶伊萬去研究室做一個全面的測評,等我确定他真的好轉起來之後會把他送到您那兒的。不會花太長時間,我想一個月左右?」
「好吧,好吧,您最好把這孩子直接送上飛機,我可不想再多跑一趟。該死,這天氣真是見了鬼。」
莫德裏奇在心裏盤算了一下賬戶上的餘額,這個月的獎學金還有剩,如果再多接一個實習應該足夠買一張飛去巴塞爾的機票。「我會的。」
活像報喪烏鴉的女人嘟囔着離開拉基蒂奇家,莫德裏奇盯着她的背影,果然看到她在出門之前鬼鬼祟祟地張望,然後一把抓起鞋櫃上的銀質相框塞進背包。
莫德裏奇在那之前稍微俯身,擋住伊萬的視線,「累了一天餓壞了吧,想不想吃東西?」
拉基蒂奇的目光依然空洞,他盯着半空中的一點,久久地沒有回應。莫德裏奇在心裏沉重地嘆氣,這孩子以前是多麽快樂和活潑啊,永遠精力旺盛,永遠想象力豐富地搗亂,在自己面前有時候又會突然害羞,一張小臉紅得像春天剛采下的草莓。
見對方久久沒有回應,莫德裏奇只好自己打開冰箱檢查食材,這時袖子卻突然拉住了。「盧卡,謝謝你。」
「沒有的事。你想吃什麽?」
他瞟了一眼冰箱拉手上的字條——是夫人圓圓胖胖的字跡——「伊萬,一個人在家不許偷吃巧克力,周日見」,想了想,把它輕輕撕下來塞進口袋。
「我不餓。」
最後莫德裏奇還是做了很難失敗的面,并不好吃但總能填滿肚子。他叉起一些面條,正好看到男孩的眼淚掉進盤子,他倔強地不肯擦拭,結果眼淚越積越多,與面醬混合在一起。
莫德裏奇拽了張紙巾遞過去,伊萬卻沒有伸手來接。兩人僵持大約十幾秒,還是拉基蒂奇先有了動作,自目光溫柔卻堅定的盧卡手中取走紙巾抹掉淚水,「謝謝。」
「伊萬,我會陪着你的,你随時都可以向我尋求幫助。」
「那,晚上可不可以不要走?夜裏很冷,我這兩天也總是做噩夢……」
「好。」莫德裏奇一刻也沒有猶豫地點頭,「我在這兒,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