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法回應的期待
莫德裏奇開車從修理廠返回伊萬家中,仔細地停進車庫。他從車裏跳下來,用腳步丈量車頭到牆壁之間的距離,以便在大腦裏儲存下準确的位置。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迅速習慣陌生的泊車位,而看樣子他得在拉基蒂奇家住上一段時日了。
「盧卡,我從沒見過你開車。」伊萬正好背着書包回來,探頭看到了車庫裏的動靜。
莫德裏奇正在從後備箱裏取出晚飯的食材,聽見伊萬說話的聲音便抱着紙袋轉過身去,「洛麗絲太太,這幾天太謝謝您了。我的車已經修好,從明天開始我可以接伊萬上學和放學,不必麻煩您了。」
胖乎乎的女老師有一雙溫柔的黑眼睛,笑起來牽動了唇邊的笑紋,「不會的,大家都非常願意幫助伊萬。」
和拉基蒂奇一道向洛麗絲太太表示感謝之後,莫德裏奇沒忘記回答少年的問題,他騰出一只手輕敲了下伊萬的後腦,「想什麽呢,我當然會開車。只是以前都……」
他想說「都是蹭教授的車」,話到嘴邊突兀地斷了線。畢竟正是交通事故奪走了這個美好家庭的一切,也幾乎要奪走這個孩子本應幸福的一生。
「我們晚上吃炖菜如何?」莫德裏奇含糊地打了個岔,裝作被紙袋裏的一個畸形西紅柿吸引了注意力。
「好。」小伊萬臉孔上終于浮現一抹稍縱即逝的笑容,如同掙紮着在海水中沉浮的船帆,「我可以試着幫你處理番茄和洋蔥。」
雖然下定決心要在這段日子裏好好照顧伊萬,可莫德裏奇的廚藝成了這個偉大目标的第一個障礙。他的手藝只能勉強保證一個二十五歲、不挑食、對美食也不太講究的男性青年不被餓死,可拉基蒂奇還處在最重要的生長發育期,需要多攝入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最關鍵的是,夫人做的菜總是營養均衡又美味……
莫德裏奇忘不了第一次給伊萬做早餐時的狼狽場面,碎蛋殼混進蛋液下了鍋,微波爐裏的牛奶沸騰着溢出杯沿,他試圖去關掉爐子上的火,卻一把抓在燒熱的爐圈上。
從卧室裏傳來腳步聲,穿着睡衣的拉基蒂奇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他邊伸懶腰邊倚在廚房門邊,口齒含混不清,「媽媽,今早吃什麽?」
莫德裏奇的手指火燒火燎地疼,眼淚也一下湧上眼眶。自從待他如同朋友和孩子的教授夫婦離世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難過得幾乎要哭出聲。
好像先前的平穩只是列車脫軌後依然按照慣性向前滑行的虛幻,是在他人面前逃避悲傷的掩飾。這一刻,伊萬迷迷糊糊的夢呓徹底擊碎了他僞裝的鎮定,他才真的意識到,他的導師,他的教授,同時也是他的朋友,甚至是他的父親——那個人,真的不在了。
莫德裏奇強迫自己眨着眼睛逼回眼淚,然後轉過身去,「早上好啊,伊萬。」
那個早上拉基蒂奇最終還是沉默着吃光了盤子裏看起來不怎麽美味的煎蛋和香腸,臨出門前又跑回來,給了莫德裏奇一個大大的擁抱。
「又怎麽啦?」莫德裏奇正在研究洗碗機上的按鈕,猝不及防被撲了個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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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下午回家的時候,你還會不會在了?」
「我今天要去研究室,大概晚一點回來。」
「你真的會回來嗎?」
莫德裏奇扳開伊萬的擁抱,略微俯身,認真地注視他的眼睛,「會的,我保證。」
在這個時候伊萬需要的是陪伴,家人的陪伴,溫暖的陪伴,安定的陪伴,能夠令十四歲男孩感到自己還與幸福美滿的過去并未完全脫節的陪伴。現在,只有盧卡·莫德裏奇握着這把鑰匙,只有他是伊萬與過去日子的唯一聯系。
莫德裏奇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去做的。
所以他開車載伊萬上學放學,同他讨論野生植物興趣小組的科學作業,一起研究工具箱裏哪種扳手可以擰開堵住的下水管道,教他用家用機玩最新版本的《文明》。和前幾周相比,伊萬已經很少做噩夢了,倒是莫德裏奇在客房睡覺時偶爾驚醒,然後披着衣服爬出溫暖的被窩,只為确認男孩有沒有安穩地入睡。
「伊萬,沒事的,我在這裏,我在。」他總是沖一杯加了蜂蜜的熱牛奶放在男孩的床頭,然後輕輕安撫他抖動的肩膀。「好好睡吧。」
有時伊萬放學了也會去找莫德裏奇,坐在心理樓前面的長椅上,抱着一本書或者游戲機,直到他臨時的監護人結束工作,匆匆忙忙地跑出來把他叫醒,當真一副父輩的責備口吻,「伊萬,說了多少次了,別在這裏睡着。」
逝者無法複生,活着的人卻終歸是要跟随地球日複一日的轉動向前行進。
「盧卡,那孩子真粘你。」貝爾有時候會笑着調侃,「看不出來你這麽适合當爸爸。」
莫德裏奇的回答是一個巨大的白眼。
「把孩子撫養成人可不容易吧?」
「是,真不容易,」莫德裏奇的手指依然沒有離開鍵盤,「請你替我轉告貝爾夫人,她最不容易。」
「那麽,你打算怎麽辦?」
「什麽?」
「那孩子——伊萬——我記得他以前就喜歡你纏着你,這樣挺好,我是說教授的事之後……」貝爾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但是,你沒法一直這樣陪着他。」
噼啪敲擊鍵盤的聲音停下了。
「再說你也沒有那麽多的錢。或許可以問問你的同胞克拉尼察,據說他的黑客程度已經能夠入侵銀行賬號。」貝爾神秘兮兮地壓低了最後一句,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正經不過三秒鐘。
克拉尼察正好從他身後經過,惡狠狠地搡了一把貝爾的後腦勺,「滾,在這胡說八道什麽呢?」
對了,克拉尼察以前确實是讀計算機網絡工程專業的……
莫德裏奇偷偷笑了,可是貝爾的問題确實讓他的笑容也撐不過三秒。
拉基蒂奇家的律師已經聯系過銀行和遺産管理部門,希望用小伊萬還未成年的事實打動遺産稅官員,以便從被凍結的賬戶裏取出足夠孩子成年之前必須的生活費用。
不過在那之前,莫德裏奇銀行賬戶上的數字确實變得如同倫敦的晴空那般捉襟見肘起來。
「呃……我只是希望能陪他度過這段最難的時候。不會花太長時間了。」莫德裏奇眉間又刻進淺淺皺紋,「我這兩天會帶他來做個全面測評,看看結果如何。」
他無意識地滑動手機屏,聯系人的最後一欄裏是一個陌生的異國號碼,安卡姨媽。
她才是他真正的親屬,縱然伊萬幾乎不認識她,他們也分享血脈。而莫德裏奇只是拉基蒂奇父親曾經的學生,哪怕彼此再依賴再熟悉,也終究是完全的過路人。
兩天後,莫德裏奇打算認真地向伊萬說明一切,「伊萬,我們得去做個測試。如果測試結果說你已經變得好起來了,我會請安卡姨媽接你回瑞士,那裏有一段新生活在等你。明白嗎?」
清晰冷硬的指令在嘴邊滾了又滾,最終被溫柔的舌尖卷成一團軟乎乎的水果糖,莫德裏奇想着自己果然沒有辦法做一個嚴格的父親或是兄長。
「伊萬,我們需要去做個測試。很簡單的,只需要在電腦上回答一些問題,而你的答案會告訴我,你的心有沒有正在受傷或者流血,有沒有一個人躲起來難過。好嗎?」
「我知道那種測試,不用把我當小孩。我已經十四歲了。」拉基蒂奇跑回卧室換好衣服,卻還是像個孩子一樣來拉莫德裏奇的手,悄悄用食指勾住對方的小指。一路攥着手心裏暖乎乎的手指,莫德裏奇更加說不出話了。
辦公室的打印機一張張吐出伊萬的評定結果,雷德克納普拿起來簡單看過,然後把厚厚的一沓紙沿着會議桌滑過來。「你也看看,這孩子比我們想象得堅強。」
輕度抑郁,輕度焦慮,暫未發現嚴重的心理危機傾向,建議遵醫囑适當服用藥物。
莫德裏奇只一眼便掃過結論,心裏仿佛放下了一塊石頭。只是桌子對面的實驗室主任屈起手指,用力在桌面敲了敲,拉回他的注意力。
「那孩子很粘你。你打算什麽時候送他走?」
「我會盡快聯系他的姨媽。」
「看着我的眼睛,盧卡。」
莫德裏奇被逼着擡頭,語氣裏開始夾雜一絲微弱的憤怒,「哈裏先生,我當然知道該怎麽做。」
「小拉基蒂奇有法定監護人,你不可能一直照顧他,你也不應該和他培養那麽親密的關系。告訴我,你一開始是不是打算治療他來着?」
他抿緊嘴唇,沒有做聲。
「你明白一個優秀的心理醫生應該是怎樣的嗎?」
「能夠建立彼此的信任,卻不會在雙方之間産生過分移情或是反移情,因為這會影響咨詢師在治療過程中的判斷。」
「很好,那麽你有沒有想過一旦那孩子必須離開你身邊,他受到的傷害會是什麽?他會認為這是二次遺棄!你無法負擔的責任和期待,不要随随便便地做出回應!」
莫德裏奇繼續咬着嘴唇,用沉默當做對所有問題的回答。
雷德克納普的語氣忽然平緩下來,「所以,把伊萬送到我家來吧,正好快要放假了。按照我的經驗,這種情況下他需要和同齡人多接觸。我也會和他的親屬再聯系一下,不會有問題的。」
是的,他說得沒錯。心理醫生需要獲取來訪者的信任,也需要打開他們的心結,但是這不意味着他可以成為治療對象的朋友。
「告訴我盧卡,你對這孩子産生了這麽強烈的反移情,是不是因為他讓你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人?」他依然不肯放過他……竟然對自己的學生使上了佛洛依德那一套。
莫德裏奇張開嘴又閉上。過去這麽多年,他幾乎已經忘了當時的恐懼和難過。
都過去了。
「當然沒有。只是因為教授的緣故,我和他們一家都很熟。」他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回蕩在會議室裏,「您說得沒錯,我沒有辦法獨自撫養他到成年,也不可能一直陪着他。這是我的錯,我太想保護他了……」
莫德裏奇再次仔細翻閱伊萬的測評結果,慢慢吐出一口氣之後擡頭,表情柔和又堅定。「我明白了。我會同他好好聊聊,然後聖誕節之前送到您那兒。得麻煩您照顧他幾天了,伊萬一定會變得快樂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