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會等我長大嗎?
晚上,莫德裏奇照舊做了不算好吃但似乎比之前有些長進的芝士千層面,在餐桌上看似随意地聊起測試結果的事。「對了,你的測定結果出來了。我覺得還不錯。」他叉起一塊面皮蘸了蘸表面的番茄牛肉醬,「伊萬,你真是個非常勇敢又非常堅強的孩子,連那個從不說好話的實驗室主任都誇你呢。」
拉基蒂奇身子前傾,兩條腿正在餐桌下面精力過剩地晃蕩。聽到莫德裏奇的稱贊,灰綠色的眼睛眨了眨,「謝謝你來陪我,有你在我覺得好多了。」
「不過伊萬,你有沒有想過多花點時間和你的同學相處?你可以帶他們來家裏玩,也可以一道去周末的化妝舞會和足球賽。我認為這些都很棒。」
伊萬點點頭,又往嘴裏塞了一大口面,嘴巴裏含混不清,「我會的。」
莫德裏奇很愧疚,覺得自己像只一步步引誘獵物踏進陷阱的獵犬。「我想,聖誕節如果只有我們那就太孤單了。正好哈裏先生邀請我們一起去他家裏,說人多了更熱鬧。你知道的,他家有五個孩子,每次他們一同出現我覺得簡直像看到一排俄羅斯套娃。」
伊萬沉默片刻,然後稍微偏過腦袋,笑得和普通的十四歲男孩沒有兩樣。「那太好啦。對了,今天的面也很好吃,謝謝你盧卡。」
他面前的盤子果然全部清空,莫德裏奇深知自己的廚藝或許不會毒死人,但離「好吃」絕對差了好幾個檔次。他在心裏暗暗感慨,果然是發育期的男孩子,連這麽普通的千層面都能吃得如狼似虎。
趁着拉基蒂奇去清理盤子裏的食物殘渣并将它們塞進洗碗機的空隙,莫德裏奇打開電腦給安卡姨媽發去簡短的郵件。
「女士您好,這段時間伊萬狀況不錯,我想聖誕節後他就會回到您的身邊。盧卡·莫德裏奇。」
他靜靜地盯着郵箱頁面,卻始終沒有等到回複,反而拉基蒂奇已經把廚房整理幹淨,正站在書房門口催促說球賽已經開始了。
莫德裏奇合上電腦蓋笑着回應:「我明天還要去治療中心交實驗計劃,不能睡太晚。你也是,還要上學呢。」
「那我明早自己去學校吧。」拉基蒂奇的目光已經粘上屏幕,「也不用來接我了,我可以和埃文斯一塊兒走回家。」
莫德裏奇點點頭,走過去坐到伊萬身邊,卻遠沒有聚精會神的少年看得那樣投入。還沒完成的畢業論文,銀行賬戶內雪崩般下滑的數字,實習面試,伊萬的評定結果,安卡姨媽……最終定格在腦海裏的,是葬禮那天孤獨刻印在石碑前的伊萬的背影。
他小聲地嘆氣,又小聲地在心裏向身邊的孩子說對不起。
第二天莫德裏奇起得很早,熟練地煎雞蛋、加熱吐司、把一張字條壓在溫熱的牛奶杯下面,然後輕手輕腳出了門。這個項目之前是教授帶着他一塊兒做的,主要為了尋找家庭環境和兒童期人格差異的關系。莫德裏奇已經設計好了實驗方案,對照組也準備妥當,只差最終的數據統計了。他轉了個彎,看到海布裏心理咨詢所的紅白色牌子時望了一下車裏的電子鐘——剛好九點。
「你好,我找溫格教授,有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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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您的名字?」
「托特納姆心理研究中心,盧卡·莫德裏奇。」
他在接待員小姐那兒登記過自己的名字,然後坐在前廳的長椅上望着中央花園發呆。如果今天能把這些測試題順利地發下去就好了……說不定還可以趕在明年3月之前把實驗結果補充進他的畢業論文。
沒過多久,莫德裏奇遠遠地看到溫格教授走過來,趕忙站起來和對方打招呼。溫格是個高瘦的中年男子,頭發花白,面容總是嚴肅又有些憂傷,是海布裏的首席引導師,特別擅長兒童發展心理和青少年危機幹預。
「嗨盧卡,我很抱歉。」教授緊緊握住他的手,莫德裏奇知道他在說什麽。
「我以後只能一個人來了。如果您對實驗有什麽問題或者意見,請務必告訴我。」
「當然,當然。計劃書出來了?我先看一眼。你知道這裏的孩子都是什麽情況。」溫格稍稍颔首,眉頭擰成疙瘩。
「是的,您稍等。」莫德裏奇把準備好的文件袋遞了過去。
随着紙張沙拉拉翻動,窗外稀薄的陽光也逐漸升高,中央花園的空地上猶如打開了一道金色卷簾門,暖黃的日影溫柔灌入。莫德裏奇看得有些出神,甚至忘掉了這幾乎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刻。
直到溫格伸手在他面前打了個清脆的響指,「想什麽?這麽入神。我看完了,修改之後比上次好。對照組打算怎麽辦?」
莫德裏奇點點頭,「我已經聯系好了,是我們所裏另外一個組的項目,他們正好在征集十歲以下的雙胞胎做實驗。」
「好,我會幫你把這些前期題目發給孩子們。」教授似乎沒有更多疑問,他把厚厚的一疊紙重新塞回文件袋,又放進自己的公文包。「對不起盧卡,我有點忙,不能陪你。前天夜裏約書亞又被送回來了——情況不太好,我得去看看。」
莫德裏奇挑了下眉毛。他記得這個孩子,一年前被未成年母親遺棄之後來到療養中心,當時溫格教授親自做了他的引導師。約書亞年紀還很小,但有着超出一般人的易感度,脆弱又敏感。治療介入了接近半年,他終于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樣正常地生活、學習,然後被一對失去生育能力的夫婦領養回家。
「為什麽又回來了?領養家庭出了什麽事嗎?」莫德裏奇覺得自己也有些神經過敏。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們身體很好。只是……」溫格少見地煩躁,他伸手撓了撓脖子,「今年年初的時候,領養家庭的妻子居然懷孕了,但他們的經濟狀況不允許撫養兩個孩子。是我們的回訪不夠及時……該死,我一定要把負責這家的聯絡員開除!」
莫德裏奇的心跳漏了一拍。
「這次必須介入危機幹預了,比第一次嚴重得多……」溫格的面孔突然扭曲,「這種人真他媽是混蛋。」
直到驅車駛出海布裏心理咨詢所的大門、那塊紅白色的指示牌消失在轉角,莫德裏奇還在想着關于遺棄、撫養和責任的事情。他本以為自己已經以專業的身份見過太多如此這般的悲哀,早就學會如何控制距離和情緒,卻沒想到親如兄弟的孩子遭遇不幸時,自己依然什麽忙也幫不上。
時隔多年,他又産生了那種渺小無助的錯覺……
回到研究室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不過莫德裏奇本來也沒有太多食欲。他打開郵箱,以高效率為第一信條的溫格已經發來第一部 分的測試結果,于是他忙着計算和比對數據,不知不覺中耗過整整一個下午。
「嗨,盧卡,你今天不用去照顧小伊萬嗎?」
莫德裏奇擡起頭,才發現研究室裏的人不知什麽時候都走空了,只剩下帕夫柳琴科抱着一摞書站在他的隔板外面。
「啊,他現在和同學一道回家,我不用去接了。」
「這樣啊,那可真不錯。」帕夫柳琴科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那我先回去,你走的時候別忘了關燈。」
莫德裏奇點點頭,「明天見羅曼。」
等他核對好最後一個數據、去熟悉的餐廳買了兩人份外賣披薩,然後急匆匆地趕回拉基蒂奇家的房子時,等待他的卻是一片寂靜和黑暗。拉基蒂奇今年八年級,按照平時的作息,最遲四點就應該到家了。
莫德裏奇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沒有收到伊萬說要在外面和同學吃飯或者踢足球、會晚一些回來的信息。深深吸氣、驅散堆積在胸口的不安之後,他撥通伊萬的號碼,直到連續的長號音變成忙音,一聲聲敲在耳朵裏心驚肉跳。他開始撥打這段時間以來自己通過伊萬而結識的老師或學生家長的號碼,詢問伊萬是不是和他們在一起,可是每次都是滿懷希望地等待接通,又失望地切斷,甚至連一直很照顧拉基蒂奇的洛麗絲太太也不清楚他的去向。
苦味從喉嚨深處泛上來,莫德裏奇抿着嘴唇,繼續挨個撥打電話。直到聽到有個孩子說,伊萬放學的時候告訴自己要完成興趣小組的科學作業……
「他有沒有說要去哪裏呢?」
「呃……我記得伊萬的電腦壞了,他說得找個人借用一下可以聯網的筆記本。」
「他還說了什麽嗎?任何的時間、地點,或者要去見誰?」
聽筒裏男孩的聲音沉默片刻,「對不起先生,我只能想起來這麽多了。」
莫德裏奇的臉上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失望,語氣卻依然溫柔和緩,「不,謝謝你,你做得非常棒,真是個好孩子。」
「那個……伊萬會有事嗎?」
「別擔心,他一定會回來的。」
切斷通話之後,莫德裏奇再次撥通伊萬的電話,可是依然和前幾次一樣沒有回應,如同努力扔出的石頭被深不可測的黑色湖水吞沒。
莫德裏奇開始在屋子裏坐立不安,于是他回到車裏,用電子地圖搜索附近的圖書館或者提供租用電腦服務的咖啡店,再一家一家地跑去詢問。
「你好,有沒有看到這樣一個男孩子?十四歲,身高大概到我胸口,金發,應該是一個人來的……對不起,我手機裏沒有他的照片……沒有是嗎?那打擾您了,謝謝。」
數字時鐘啪嗒一聲,後面的兩位數瞬間清零,而前面的數字向前進位,從20跳到21。莫德裏奇握着方向盤的手掌開始微微出汗,來英國念書已經兩年多了,他從不知道十二月的倫敦也會令他感覺燥熱。
伊萬會不會迷路了?莫德裏奇的腦海裏突然跳入荒誕的想法。夜晚的樹枝變成随風晃動的猙獰鬼影,腳下除了碎石頭還是碎石頭,細小的呼喊一旦脫離嘴唇就被風卷走、撕裂……
他幾乎已經求助過通訊錄的全部的號碼,再沒有別的人可以幫上忙了……莫德裏奇抿着嘴唇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撥通了雷德克納普的號碼。
「盧卡?這麽晚有事嗎?」
「哈裏先生,是伊萬……他不見了。我給他的老師和同學都打了電話,也問過附近的咖啡廳,但都沒人見到他。」
電話那頭發出驚訝的抽氣聲,「你是怎麽搞的?!」
「他也一直沒有接我的電話。」莫德裏奇咬了咬牙。
電話對面停頓片刻,「我現在還在研究室,你來吧,我們需要當面商量一下再決定怎麽辦。路上小心。」
「好。」
結果他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拉基蒂奇。
來時的路上莫德裏奇已經做好了報警的準備,卻在經過研究室的時候看到了裏面的燈光。他試着用ID卡刷開房門,一眼見到伊萬蜷縮在自己的沙發椅裏正睡得香甜,金色睫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莫德裏奇這才感到後背都被汗水濕透了。他大口呼氣,仿佛精疲力盡的牽線木偶突然被松開每一根緊繃的細繩,所有被壓抑的饑餓、疲勞和困意一擁而上。肚子發出咕嚕的叫聲,眼皮也突然沉重得支不開,可是莫德裏奇還是走到伊萬身邊輕輕搖晃少年的肩膀,以防他被自己的舉動吓到。
「伊萬,伊萬,醒一醒。」
可是拉基蒂奇依然呼呼大睡,還緊緊抱着座椅上莫德裏奇平時用的靠墊不肯放手。
「伊萬!」連續加大分貝之後,渾然不覺自己多麽令人擔心受怕的男孩終于撐開眼皮,困惑地沖莫德裏奇眨着眼睛。
「你怎麽會在這裏睡覺?」
莫德裏奇穿在外套裏的長袖T恤已經被汗水完全浸濕,濕漉漉涼飕飕地粘在背上,難受得要命,可在少年面前,他還是平時溫柔微笑的模樣。
「我……」拉基蒂奇揉着眼睛,眼神有些空洞,似乎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我的筆記本壞了,但是又有一些資料需要上網查……所以就想來辦公室來做。」
「手機,伊萬,手機。」莫德裏奇輕輕敲了敲伊萬的腦袋。
「對不起!我下午有測試,就把手機調成靜音,然後忘記調回來。」伊萬好像突然想起什麽,頓時手忙腳亂地翻找手機,看到滿屏的未接來電後驚恐地捂住嘴。「對不起盧卡,我不知道,我不小心睡着了……已經這麽晚了,你是不是找了我很久?你是不是生氣了?」
莫德裏奇搖搖頭,「不,我沒有生你的氣。」他脫下外套為伊萬披上,「剛睡醒會有點冷,小心感冒。」
「盧卡,你生氣了。我道歉可以嗎?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會記得把手機調出鈴聲,也一定及時會告訴你我去了哪兒……」
「伊萬,聽我說。」莫德裏奇在少年身邊坐下,垂着腦袋深深吐出一口氣。「其實我應該在更早的時候就說清楚,不過沒關系,你這麽聰明,一定可以理解。」
拉基蒂奇咬緊嘴唇,濕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過來,手指則不停拉扯着莫德裏奇外套上的兜帽繩扣。
「你一直是個好孩子。我很想就像這樣留在你身邊、陪着你長大,像哥哥一樣照顧你保護你,可是——」
「不可以嗎?」
「我多希望我是你的家人,可惜我不是。」莫德裏奇溫柔拭去伊萬眼角若隐若現的淚光。接下來,他試圖用十四歲男孩可以理解的詞彙解釋撫養權、監護人、遺産捐贈與遺産繼承,解釋為什麽他不能夠把伊萬撫養到十八歲,為什麽他必須回到姨媽的身邊。拉基蒂奇終于止住低低的抽泣。
「所以你不是因為今晚的事才決心要把我送走的吧?我真的很抱歉。」
「別亂想,當然不是。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所以你也不會扔下我一個人?」
莫德裏奇撓了撓發尾,「當然,我從未說過我會抛下你不管。就算離開倫敦,我也可以給你打電話或者視頻聊天,或者聖誕節的時候一起去哪裏度假。瑞士的雪山全世界第一,我早就想去啦。」
孩子果然是孩子,伊萬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那,等我成年之後,不再需要監護人什麽的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倫敦找你?」
莫德裏奇笑了,裝模作樣地考慮片刻,「那得看五年以後我還在不在這裏。如果那時我搬家了,一定會告訴你的,好嗎?」
「你會等我嗎?我不想再被一個人留下了……」
「伊萬,你得明白,無論你在哪兒,北倫敦、巴塞爾還是這地球上的任何城市,在我身邊還是回到安卡姨媽那兒,你都不會是孤身一人。姨媽和表哥會對你很親切,你将在學校交到最棒的朋友,你們一起打球一起吃飯,偶爾打打鬧鬧但很快和好。你也會遇到令你心動的女孩子,你們去看電影、聽音樂會,或許以後還會……」
「盧卡,你會不會等我?等我長大。」伊萬的倔強勁兒上來了,不依不饒。
「我會的。你可以把我當做你的家人,就像你父親那樣——他把我當做他的孩子。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我,我保證會等你,并且一直陪在你的身邊。」
于是拉基蒂奇彎起好看的灰綠色眼睛笑了,盡管眼角還閃動着亮晶晶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