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伊萬,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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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前一周倫敦罕見地落下大雪。雖然只持續了一個晚上,但足夠覆蓋街邊的青銅欄杆,覆蓋紅色的電話亭,以及街邊掉光葉子的櫻桃樹。莫德裏奇只看了窗外一眼,就哆嗦着從衣櫃裏翻找出一頂厚實的帽子。

「盧卡你也要出去嗎?」舍友大概剛好路過客廳,探頭往莫德裏奇的房間裏張望一眼。

「我需要去買一些聖誕禮物。」莫德裏奇揮了揮手裏的采購清單。

「外面冷得很。不過難得下雪,我打算出門拍點照片。」

「是嗎?那我得再換一條圍巾……」

前幾天,他終于把拉基蒂奇送去主任家裏。伊萬只往雙肩包裏裝了一些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然後自己打包了他認為需要帶去巴塞爾的全部行李——衣服,書,相冊,音樂光碟,游戲機。這是需要送去托運去巴塞爾的,可以暫時堆在家裏,等到出發那天再過來取也不遲。

莫德裏奇幫他用膠帶給紙箱封口,然後在箱子外面貼上對應的标簽,他用餘光看到少年空着手走過來。

「都收拾完了?」

從卧室裏出來的伊萬點點頭,走到正蹲着貼标簽的莫德裏奇身旁。「是的,謝謝你幫忙做這些,也謝謝你這些天來的照顧。」

莫德裏奇站起身,再次輕輕敲了敲伊萬的後腦,「怎麽突然客氣起來了?開心點,我會去看你的。」

拉基蒂奇看起來還是有些悶悶不樂,「你什麽時候會來?」

「我最近會有點忙,不過只要有空就去,我保證。」

在去百貨公司的路上莫德裏奇又檢查一遍購物清單,要寄給父母和妹妹的聖誕卡片和畫冊,為哈裏先生準備的保溫杯,打算送貝爾的搞怪恐龍模型,還有帕夫柳琴科的詩集,克拉尼察的一部關于黑客的電影光盤……只有最後一個名字——伊萬·拉基蒂奇——後面還是一片空白。他以前送過伊萬三階魔方、彩色鉛筆,還有蘇格蘭哨笛,卻從沒像現在這樣猶豫過。

他抿了抿嘴唇,把紙條塞回口袋。十四歲的孩子會喜歡什麽?天哪,來英國讀碩士時選擇了發展心理學的莫德裏奇幾乎天天和孩子、青少年打交道,此刻他可以列舉出一千個選項,可那些好像都不适合伊萬。

購物推車一點點被花花綠綠的紙盒塞滿,莫德裏奇最終為伊萬挑選了一件不那麽稚氣、但也沒有過于成人的禮物——一條青少年尺寸的領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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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是多大的孩子?」

「嗯……明年就十五歲了。」

「那麽我建議您買這條,會顯得活潑一些。」導購小姐細長的手指迅速在布料間翻動,然後拈出一條黑白條紋的領帶。

莫德裏奇搖頭,「我不覺得他會喜歡這樣的風格。有沒有再……正式點兒的?」

手指再次上下翻飛,如同鋼琴師般行雲流水,不同顏色和紋樣的領帶讓莫德裏奇眼花缭亂。

「請問是什麽場合需要呢?」連續被看似很好打發實際上卻挑剔得要命的顧客拒絕之後,導購員也犯了難。

莫德裏奇想了想,「畢業典禮,或者成人儀式之類的場合。啊,對了,我有這孩子的照片,您可以幫忙看一下嗎?」他拿出手機,點開翻拍自壁爐上全家福的照片。「是中間這個,金色頭發,個子矮一些的男孩。」

最終他得到了滿意的結果——一條泛着些微金屬光澤的深灰色領帶,仔細去看的話,會發現裏面還夾雜着極細的綠色條紋。鋼鐵的顏色,岩石的顏色,森林的顏色。

「我認為它會很襯這孩子的金發碧眼。」導購小姐一邊用包裝紙包起細長的紙盒,一邊沖照片裏笑得燦爛的伊萬點點頭,「你看他的眼睛,多漂亮啊,以後一定是個帥氣的年輕人。」

莫德裏奇笑了笑,「謝謝您,幫大忙了。」

他果然沒有食言。最近這些天雖然不斷收到測試結果,每天白天跑療養中心做訪談和記錄,晚上則熬夜整理數據,但莫德裏奇還是一有空就去看望伊萬,令哈裏先生都有點兒生氣了。「你整天跑我家來幹嘛,難道擔心我虐待他嗎?!」

「當然不會。只是我和他約好過,不想食言。」莫德裏奇撓撓頭發,嘿嘿一笑。

「天哪,盧卡,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麽神經過敏,真想看看等你自己有了兒子會變成什麽樣……」

在雷德克納普家過完聖誕之後,莫德裏奇更加确定一切終于走上正軌。他家裏有三個孩子與伊萬年紀相仿,其中有一對活潑的雙胞胎。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很顯然拉基蒂奇已經和他們建立良好的友誼關系:餐桌上熱絡的聊天,把星星挂上聖誕樹,所有人圍坐在電視面前觀看節目,搶着端走茶幾上的蛋奶酒……莫德裏奇遠遠地看着精力過剩的男孩女孩,嘴角不由得露出淺淺的笑意。

只是,那份關于團聚、家庭、關懷等等一系列溫暖明亮的心情在回憶起躺在郵箱裏那封郵件時瞬間消散,像晚會上被戳破的氣球。所有聖誕夜晚的美麗幻象盡數散去,留給他的只有日光下的現實。

「你好,莫德裏奇先生。我聽律師說了,拉基蒂奇家的財産還沒有完全凍結,因為留下的孩子還未成年的緣故?我總該得到一筆撫養費。」

莫德裏奇回憶起律師說的那個瘦小數字——和安卡女士手指上的戒指一樣瘦小——然後不情願地敲打鍵盤。

「你在開玩笑嗎?我可是要一直把他撫養到成年,你們搞沒搞錯?他們的房産不能出售嗎?還有保險的賠償金呢?」

盡管傳送過來的只有文字,但莫德裏奇還是從屏幕上看到那張蒼白的神經質的臉。

他覺得頭很痛,「抱歉,詳細情況或許您可以和安德烈·舍甫琴科律師談談,我也不是很清楚遺産這方面的事。盧卡·莫德裏奇。」

「你在想什麽,盧卡?」

拉基蒂奇給他也拿了一杯蛋奶酒,然後坐在他身邊。「我今年也給你準備了禮物。我們要不要現在交換?」

莫德裏奇驚訝極了,卻沒有表現出來。伊萬是個很懂禮貌的孩子,每年都會給盧卡準備回禮,但沒想到遭遇了如此的家庭變故之後,他還和往年一樣細心。

他點點頭,從包裏取出精美的細長紙盒遞給對方,「伊萬,聖誕快樂。」

拉基蒂奇給他準備的禮物是一頂很實用的黑色絨線帽,莫德裏奇仔細看了看,內裏居然還有一層厚厚的絨毛毛襯,看樣子這下就算他突發奇想去格陵蘭島過聖誕也不必添置新裝備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道謝,便聽到伊萬顯得有些為難的聲音:「盧卡,謝謝你,我很喜歡這顏色。可我還不會自己打領帶……」

「其實我也不怎麽會,不如我們來找他們問一問。」莫德裏奇喝了點酒之後面孔變得紅潤又快活,他真的放下馬克杯,拽着哈裏先生詢問單身男性該如何對付領帶。

到了最後,為了所謂的領帶教學伊萬被拖去換上一件襯衫,新領帶終于被工整地打好。可是他下半身卻穿着寬大的睡褲,雙腳則塞在居家棉鞋裏,看着這幅裝扮,就連莫德裏奇都忍不住笑出聲。

驅車返回學生公寓時夜已經很深了,莫德裏奇還是個孩子時就沒有相信過這世界真的有聖誕老人或者上帝,可是此刻卻在心裏默默祈禱,如果真的有神存在,請保佑、祝福這個孩子健康快樂地長大吧。

從那天之後一直到假期結束,倫敦都沒有再過下雪。莫德裏奇也收到了實習工資,除去房租水電費食品費等必要費用,剩下的錢足夠買一張飛去巴塞爾的經濟艙機票。他本可以動用拉基蒂奇銀行卡裏每月轉結的撫養費,但是卻沒有,嶙峋如鷹爪的手指上瘦小可憐的寶石戒指在眼前晃啊晃,揮之不去。确定好航班號和日期之後,莫德裏奇立刻給安卡女士發去郵件,也一如往常地沒有收到回複。他關掉郵箱的網頁頁面,埋頭寫論文去了。

一周後,希思羅機場。

莫德裏奇把打包好的紙箱從車裏搬下來,摞得整整齊齊。「伊萬,你再核對一下盒子上的編號,不要落下東西。」

少年點點頭,「好。」他彎下腰去看标簽,莫德裏奇發現伊萬的外套顯得有些緊,牛仔褲似乎也變短一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身高飛長的速度簡直如同荒原上的野草,可是德揚的衣服對他來說又有點太大……

「盧卡,我們走吧。」拉基蒂奇從口袋裏拽出皺巴巴的機票看了一眼,「這上面說二十五分鐘之後就停止換登機牌了。」莫德裏奇本想提醒你怎麽可以把這麽重要的東西随便塞在褲兜裏,卻最終沒有出聲。

走進航站樓之後,伊萬又從另一邊的口袋裏掏出卷成一團的護照,終于發現對方正皺着眉頭盯着自己發愣。「怎麽了?哪裏有問題嗎?」

「不,沒什麽。」他搖搖頭,從褲袋裏掏出手機。「等我一下,我給安卡姨媽打個電話。」

莫德裏奇按下號碼,在等待接通的間隙裏擡頭眺望玻璃幕牆後面繁忙的停機坪。巨大的飛行器來來往往,尾翼上印着不同國家航空公司的标志。遠處的正在起飛,剛剛降落的則慢慢地滑行過來,登機門掀開并放下舷梯,猶如巨獸打算吐出腹中的人類。

聽筒裏終于傳來尖刻的女音,像金屬餐叉劃過還粘着肉汁的瓷盤。「喂?」

「您好,如果您還記得的話,我是莫德裏奇。」

「哦,是你。又怎麽了?」

「當然是伊萬,伊萬·拉基蒂奇。就像我之前發給您的郵件裏說的,他會搭上今天下午的航班,估計六點左右抵達巴塞爾。」

「什麽?你為什麽不早說?我今天還在加班,可請不了假。」

莫德裏奇有點生氣,但還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聲音,「夫人,我一周之前就把航班號和日程發送到您的郵箱了。」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發出牙疼般尖利的抽氣聲。「好吧,好吧。律師說他家的房産也不能動,真是見了鬼。」

他咬了咬牙,「女士,請您弄清楚,就算拉基蒂奇家留下很大一筆錢在伊萬的賬戶上,這筆錢的用途和去向也是會受到專人核查的。舍甫琴科律師沒有跟您說過嗎?」

「什麽?難道你覺得我想借着這個機會發一筆財?哈!我對這累贅一點兒沒有興趣!」本就高亢的女聲一下又拔高了好幾度,「對了,聽別人說他家裏還有些藏書和手稿,這些能賣多少錢?」

「不,按照遺囑,我想教授應該已經把它們都捐贈給研究所了。」

對面傳來一連串幾乎失控的嘟囔聲,有英語也有德語,間或一兩句克羅地亞語。莫德裏奇抿着嘴唇,默默忍耐着耳膜持續受到的沖擊,不再發出聲音。

冷靜,盧卡,她是伊萬的姨媽,是伊萬唯一的親人。她只是嘴上說說,實際可能并沒有那麽糟糕。撫養一個孩子确實需要一筆很大的開銷,也不是不能理解。

冷靜,盧卡,你不可能獲得伊萬的監護權。就像哈裏先生說的,不要随便承諾你根本做不到的事情,這不是有責任有擔當,而是幼稚和自私!

雷德克納普的吼叫和耳朵裏惡毒咒罵重疊在一起,莫德裏奇一時愣住,張口結舌地沒能發出聲音。

「這孩子怎麽沒跟他的倒黴父母一起去死?!偏偏得落在我頭上……混蛋!這一家人連死了都不得安寧!」

大學畢業之後莫德裏奇參加了幫助戰後兒童心理重建的NGO組織。在布拉柴維爾郊區,他與戰後一直生活在貧民窟的兒童共同度過了好幾個月,吃着勉強達到食用标準的飯菜,睡在硬紙板上,十幾人争搶一個忽冷忽熱的淋浴頭。那段時間裏他學會迅速地咽下食物,掌握了即便沒有枕頭也不會硌痛後腦的幾個入睡姿勢,并且——第一次知道還有這麽多種問候別人女性親戚的方法。

在莫德裏奇此後的人生中還從未嘗試賦予這些詞彙以實用價值,此刻他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都是為今天準備的。莫德裏奇先掏出口袋裏的耳機讓伊萬塞上,見他乖乖照做之後,便從腦海的彈藥庫裏挑選了一些自己認為很符合當下情境的,然後成片地掃射過去。

這是一種很抽離的感覺。莫德裏奇能夠清晰感到長久以來壓抑着的不滿如同暴雨般傾倒而下,腎上腺素一定飙升到最高,嘴唇抖得幾乎影響發音;但另一方面他又異樣地冷靜,仿佛靈魂已經被剝離出這個憤怒的軀殼,嘴巴裏不斷吐出的夾雜着克羅地亞語的英語、路人偶爾投來的驚異目光都和自己無關。

「……您也可以去死,畢竟死人比活人更省錢。」

他切斷通話,然後再次稍微俯身,雙手扶住滿臉困惑的男孩的肩膀。不僅如此,莫德裏奇還伸手搶過對方手裏的機票,直接撕成兩半扔進垃圾桶。

「伊萬,我們回家。」

他從頭到腳都還在微微發抖吧,可是說出來的話語一如平常地溫柔和平靜。

多年以後莫德裏奇時不時回想起這驚心動魄的一幕,覺得憤怒、好笑或者悲哀,卻一次也沒後悔過。

一次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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