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總會有辦法

時鐘的指針逐漸向右下方偏移,較短的那根從水平的位置緩慢掉落,最終和豎直向下的長針形成一個極小的銳角。莫德裏奇在表格裏填上最後一個數字,張開雙并臂向後倒去,後腦撞上靠椅椅背。他擡頭看一眼辦公室裏的鐘,迅速地保存文檔,關機,整理桌面,把空掉的咖啡杯拿到洗手間裏沖洗幹淨。

等他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貝爾正在公共書架上翻找着什麽。「喂你別把順序弄亂了。」莫德裏奇的眉毛稍微緊了一下。

貝爾的論文最近似乎進展不佳,總是蔫頭耷腦地如同一顆失了水的草,路過他隔間的時候也很少出言調侃了。莫德裏奇倒落得個耳根清淨。

只是今天他看上去又變得精力充沛起來,估計是實驗順利的緣故。他從一摞書本後面擡頭,「盧卡,你走得好早。」

莫德裏奇嗯了一聲,用夾子夾好最後一張散落的文件,然後将背包甩上肩膀。

「怎麽,難道是為周末的什麽親子活動做準備嗎?」他笑得不懷好意,并且仗着身高優勢試圖來揉搓莫德裏奇的腦袋,後者則一眼看穿他的意圖,動作靈敏地跳到一邊。

「讓開,我下午約了人,不想遲到。」莫德裏奇并不打算理會身後發出的咿咿呀呀怪叫,卻還是做了一句讓這群無風不起浪的家夥們消停下來的補充。「想什麽呢?是拉基蒂奇家的律師,我找他商量撫養權的事。」

「你真是個好爸爸。」貝爾終于讓路,但又跑到帕夫柳琴科那兒搗亂,害得後者驚恐地開始瘋狂保存桌面上同時打開的十幾個文檔:「你你你遠一點,別再把我的插頭扯掉了!」

莫德裏奇将一團騷亂扔在身後,大踏步地穿過走廊、搭上電梯,離開心理樓。路上他檢查了短信,一條來自伊萬的信息乖乖地躺在裏面:「我今晚有個科學興趣小組的讨論會,晚一些回去,晚飯在同學家吃。伊萬。」

莫德裏奇回複之後才想起來早餐時伊萬确實說過小組讨論的事,可是經過一天的忙碌,他已經忘了。

答辯近在眼前,他的論文卻失去了指導教師,顯得像個步履蹒跚的嬰兒。幸好所裏的其他教授十分樂于給予這些不幸的學生們力所能及的指導,加上莫德裏奇在以前的項目裏也認識了許多可靠的博士和學者,情況還不算太差。只是臨近畢業,所有的事物好像在一夜之間湧到面前,日歷牌上的倒計時如同一只推在背後的手,一刻不歇地催促即将畢業的人們向前邁步。莫德裏奇明白他得盡快找一份正式的、薪水穩定的工作,這會在申請撫養權的過程中起到具有決定性的說服力。伴随而來的還有面試、簽證、租房、保險以及各種他從未見過的合同和材料,如同打游戲時遇到的大大小小障礙物,令人兵荒馬亂。

思緒如溫泉翻滾,不知不覺間他走過兩個街區,道路轉角處那家咖啡館熟悉的黑紅色招牌已經占據視野。莫德裏奇推開門走進去,頭頂的風鈴随之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擡手看了看表,距離和舍甫琴科約定的時間還差五分鐘,頓時松了口氣,挑選一張臨街的桌子坐下之後給自己點了杯招牌拿鐵。結果咖啡還沒端上來,門口的風鈴再次叮咚作響,一身職業套裝的舍甫琴科先生微微向他颔首後快步走來,把一個厚厚的文件袋推到莫德裏奇面前。

「也就是說,伊萬的姨媽仍然享有他的監護權和撫養權。除非她列舉出适當的理由主動放棄。」看到莫德裏奇很顯然因為材料裏一些專業術語擰起眉頭,坐在對面的律師先生簡明扼要地概括。「對了,還有遺産的事,伊萬·拉基蒂奇目前享有個人賬戶的繼承權,但銀行裏并沒有剩下太多錢。而房屋、土地這些不動産在教授的遺囑裏已經很明确地轉移到了研究所,所以抱歉。」

「我記得夫人說過,她妹妹已經和她斷絕關系很多年了,這一條是否可以作為不再适合擁有監護權的理由?」莫德裏奇的心思顯然沒怎麽放在遺産的事情上。

「當然可以作為打動法官的理由,但很明顯這很難作為有效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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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裏奇想了想,也從背包裏拿出透明的文件袋,翻找到貼着「伊萬」便簽條的那一頁。「我也保留了我們之間往來的全部郵件。」他取出幾張複印件放在桌上。

「嗯……這些不錯,很不錯。」

「我們還有一通電話記錄,當時她抱怨說為什麽這孩子沒跟着父母一起死掉,害得她必須撫養——之類的。」莫德裏奇輕輕咳嗽兩聲。

舍甫琴科端起咖啡輕啜一口,面容很明顯深思熟慮起來,「莫德裏奇先生,如果您保留通話錄音的話,這将是非常好的佐證材料。我相信安卡女士會被判定失去監護權的。」

他搖搖頭,「當然沒有錄音。不過……我會想想辦法。」

舍甫琴科點點頭,從錢包裏取出一張紙鈔壓在咖啡杯下面,然後輕輕吸了一口氣。「嗯……如果有了新的材料,直接聯系我就可以。」

莫德裏奇捕捉到對方的欲言又止。他稍微偏過腦袋,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舍甫琴科先生?您還有什麽問題嗎?」

一直以來一絲不亂的律師顯出少許尴尬,他擺放在桌上的手指交叉着握在一起,這會兒不安地捏緊,骨節之間發出微弱的脆響。「呃……對不起。事先聲明,我沒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單純好奇——你不過是教授的學生,就算拉基蒂奇家對你再好,似乎也沒有必要做到現在的地步。」

「您懷疑我有別的企圖是嗎?」

越發明顯的尴尬自舍甫琴科的上嘴唇開始浮現,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開始我認為一定和教授留下的遺産或者保險金有什麽關聯,但你好像始終對這方面的事不在意。」

莫德裏奇點點頭,「我只是希望伊萬可以健康快樂地長大。至于理由……」他低下頭用小勺攪動杯裏剩下的咖啡,細小的泡沫排列成螺紋狀的漩渦,一圈圈地轉動。

「我的童年是在戰争中度過的。那段逃亡的日子對所有人來說都很辛苦,所以我很感激父母和幫過我的人們……我曾經被寄養在很多地方,父母的親戚、朋友,或者其他一些他們自己都不太認識的人,有些家庭對我們很好,還有一些……我現在能理解了,戰争時這都是沒辦法的。可是伊萬——我覺得總有辦法。我希望有辦法幫他。」

往事沉沒于記憶的深海,老教授的臉一明一滅地在咖啡廳的燈光中浮動,聲音低沉而憂傷。「盧卡,你看上去總是很好,可是你不快樂。」莫德裏奇閉上眼睛再睜開,眼前只剩下面露歉意的舍甫琴科,「我猜,這一定是您選擇心理學的理由。」

莫德裏奇回到家中的時候伊萬已經坐在客廳的沙發裏了,但是屋子裏沒開燈,導致他按下開關的瞬間才發現屋裏還有個人影,被結結實實吓了一跳。

「你的小組活動結束了?怎麽不開燈?」

拉基蒂奇自肩上卸下書包,「我也剛到家,還沒來得及呢。」

莫德裏奇已經換好鞋走進廚房洗手,然後拉開冰箱門搜尋可以用來充饑的食物。「伊萬,吃過了飯嗎?」

「嗯,在同學家裏吃的。你呢?」

莫德裏奇想了想,決定向他隐瞞下午與律師的會面。「我剛從研究所回來,還沒來得及吃。」

「哦……你最近真是好忙。那我先回房裏看書,明天還有測試,要準備一下。」伊萬抱起書包沖他笑了笑,然後走回自己的房間。

莫德裏奇盯着冰箱門上一瓶快要吃完的pasta醬發呆,他突然反應過來休完冬假之後伊萬已經升入九年級了。學校開來的書單長了七厘米,拿回家的小測驗卷也比上學期厚了四分之一,總是笑眯眯的洛麗絲太太不再負責伊萬的班,新來的那位先生好像姓布萊克?還是史密斯?莫德裏奇一時想不起來,而他确信伊萬只在開學的時候說過一次,那會兒臉上還洋溢着興高采烈的神情。

莫德裏奇心不在焉地将面條扔進正在咕嘟冒泡的開水裏,看着它們在熱水中逐漸軟化,然後上下翻滾、互相糾纏,打成繞作一團的結。

就像這段時間以來亂七八糟的日子。

不記得從什麽時候起飯桌上只剩下他一個人。最近實在是太忙了……忙到他幾乎忘卻自己臨時監護人的身份。

莫德裏奇擰小爐子上的火,走到伊萬的卧室門前。房門虛掩着,門縫下流出長條狀的黃色亮光,軟軟地浸潤着烏亮的木地板。他稍微清了下喉嚨,剛打算敲門——放在餐桌上的手機卻突然傳出歌聲,于是他只好放棄,轉身跑去接電話。

「溫格教授,您好。」

「嗨盧卡,晚上好。你上次拜托我的事已經幫你問過了,在政府福利機構的朋友告訴我如果确定沒有監護人的情況下,海布裏确實可以提出醫療介入申請。但是——」

莫德裏奇點點頭,「您說。」

「盧卡,海布裏的确可以暫時取得那孩子的監護權。但是領養手續……可能至少需要永久簽證或是本地居民才可以辦理。抱歉,盧卡。我可能幫不上你的忙。不過如果你只是想把他交給我們,這肯定沒問題。」

「您已經幫我很多了,謝謝您,教授。」

莫德裏奇切斷通話之後看到卧室的門打開了,伊萬探出腦袋,「剛剛有事嗎?」

他搖搖頭,「我煮了面,想問問你需不需要再吃點兒。是不是吵到你複習了?」

「當然沒有。我晚上吃得挺好,你趕緊吃飯吧,別餓壞了。」拉基蒂奇這次輕輕帶上房門,鎖舌收起又彈出,發出咔噠一聲脆響。

我得找時間同他聊聊……這孩子……

等到莫德裏奇又困又倦地鑽進被子,暈乎乎的腦袋裏還交替轉動着畢業論文、面試、監護人和撫養權,以及伊萬。他的思維仿佛變成食品處理機的葉片,把所有憂慮統統攪碎打散又充分混合,直至充滿每一個毛孔。

畫面一轉他又看到自己,背着小小的書包離開與家人暫住的避難所,一步步地朝着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親戚們家裏挪動。夕陽昏熱而沉滞,在他矮小的身體後面拉出極細極長的巨大黑影,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撥動體內的時鐘,将年幼的男孩強行扭轉至成人。

「您真是一個非常善良又內心強大的人,很了不起。」分別時舍甫琴科第一次鄭重地同莫德裏奇握手,目光不再是平淡無波的公事公辦,而是流露出夾雜着私人情緒的稱贊與肯定。

不,我沒有那麽高尚。只是在不該長大的年紀裏被迫長大,被迫學會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的必備技能……

我不希望這世界上再多出一些像自己一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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