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意外傷害

莫德裏奇沒想到自己給伊萬挑選的聖誕禮物這麽快就派上用場。

那天是周日,他實在懶得做飯,于是打電話叫了伊萬愛吃的外賣,正拆開紙盒包裝時聽到房裏的動靜。

「伊萬!披薩要涼了!」

「好的,這就來。」

結果拉基蒂奇跑出來的時候上半身穿着襯衫,下半身則是睡褲和拖鞋,這幅裝扮讓莫德裏奇想到平安夜的領帶教學大會,再次忍不住笑出了聲。「你在幹什麽呢?」

「下周有一個義賣活動,我得去主持。」伊萬一本正經地扯了扯襯衣袖口,「我想最好穿正裝。」

「嗯,我也這麽認為。不過也不用太正式……」莫德裏奇回想起他死活穿不慣的西裝三件套,眉毛忍不住扭在一起。「先吃吧,我可不想再多刷一次烤箱。」

結果那天兩人破例地沒有看周末的球賽,而是變成莫德裏奇抱着筆記本坐在伊萬的床邊,邊調整論文格式邊時不時擡頭看一眼伊萬的搭配并做出點評。藍色格子襯衫太随意了,不行;米色的風衣又有點小,緊緊地勒着胸口,也不行;鞋倒是好辦,莫德裏奇覺得黑色的皮鞋看起來都一個樣……

最終他還是跑到自己暫住的客房,從衣櫥深處拽出一件基本款的白色襯衫,「我覺得這種普通樣式的比較保險。」

拉基蒂奇套上衣服試了試,除了袖子和下擺長出一截之外,看着還不錯。「沒關系,袖子可以卷到內側,長出來的部分可以卷進去或者塞到褲子裏。」莫德裏奇認真地給出建議。

「對了,我想試一下新領帶。」伊萬繼續翻找衣櫃,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紙盒,「就是之前你送我的這條。」

「好啊,我覺得白襯衫搭什麽顏色都行。」

伊萬将布條小心翼翼地繞上脖子,然後對着鏡子笨拙地試圖把垂下的布條穿過環形的繞繩。這種布料表面光滑,很容易從指縫間溜出來,或者自本就松垮的領結後面散開。伊萬的臉慢慢漲紅,額頭上也浮出一些汗,十分鐘後莫德裏奇擡頭發現男孩仍在與領帶搏鬥,忍不住放下筆記本走上去,「我來我來。」比對方年長十多歲的事實是莫德裏奇自信的來源,沒想到忽略了重要的一點——

「自己打領帶和給別人打是不一樣的,你得反向着來。」伊萬見對方拽着垂下的布條發出「咦」的一聲後久久愣住,不由得出聲提醒。

「我知道,可是……」

反方向的操作令手指在布面上反複打滑。莫德裏奇詭異的好勝心一下上來了,他不想輸給一條小小的領帶,扯着布條又想了想,腦袋裏突然點亮小燈泡。「伊萬,你轉過身去面對着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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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基蒂奇乖乖照做,看到穿衣鏡裏他的臨時監護人緊緊貼在身後,手臂越過肩膀、繞到自己胸前,仿佛終于回想起系領帶的動作般開始活動手指。「果然還是這個角度比較順手。」莫德裏奇嘟囔着,終于完成了最後一個動作,輕輕向上推動勉強完成的領結,直至輕微的壓迫感觸及男孩的咽喉。

「怎麽樣?不會太緊吧?」莫德裏奇雙手扶在他的雙肩上,打量着穿衣鏡裏的伊萬。他的臉上還保留着些許男孩的青澀,襯衫、領帶和挺拔的長褲卻意外地修飾出不屬于這個年齡的利落與英氣。他們的目光在鏡中撞上,莫德裏奇發覺伊萬的眼睛真的和他挑選的領帶一個顏色,像鋼鐵,像岩石,像深冬的樹林。

「很帥哦。」他微笑着捏了捏男孩的臉頰。

「謝謝你盧卡,可是,明早怎麽辦?」伊萬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早上可沒有這麽多空餘時間。」

「這還不簡單,我教你。」莫德裏奇難得地笑得頑皮,他輕輕拉動較窄的布條,把領結退到下面,直至領帶圈的大小足夠頭部穿過。「看,把它這樣弄松一點從頭上拿下來,明早直接套進去再把領結推緊就行了。」

伊萬瞪大眼睛,滿臉「wtf還有這種操作」的表情。「怪不得你的領帶結都皺巴巴的……」

「嗯?你嘀咕什麽呢?」

「我是說謝謝你盧卡。」伊萬這次故意說得大聲,然後轉身跑去客廳拿了一件什麽東西進來,塞進書包深處。莫德裏奇已經看到那是放在壁爐上方的全家合照,銀質相框裏所有人沖着鏡頭笑得燦爛,可是伊萬沒有說,于是他也就沒有追問,只是在掩上房門、互道晚安的時候補充了一句,「伊萬,明天加油。」

隔日下午,他一如往常地坐在電腦面前修改論文,不懷好意地祈禱貝爾的實驗最好出點無傷大雅的小差錯,這樣至少可以換來一小段的安寧時光。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貝爾這天一直沒出現,出現的只有手機屏幕上陌生的號碼,以及聽筒裏口音濃重的中年男子的聲音。

「您好,請問您是伊萬·拉基蒂奇的家長嗎?」

莫德裏奇愣了愣,「算是吧。您——」

「我是賽爾頓中學的校長。是這樣的,伊萬今天在學校出了點麻煩,希望您現在立刻來學校一趟。」

「什麽?出了什麽事嗎?」

「您不必過于擔心。伊萬現在很好,嗯……校醫已經處理好了,只是一點皮外傷,我相信不會有什麽大礙。」陌生男性的聲音頓了頓,「您現在有空嗎?」

「當然,我立刻過來。謝謝您。」

莫德裏奇跑去走廊心最裏面的主任辦公室和雷德克納普打過招呼,便匆匆離開研究所。一路上他把車速控制在可允許範圍之內的最大數字,腦海裏如同向上翻卷的幻燈片一般逐條分析處于青春期門檻上的男孩有可能遇到的所有麻煩。要麽是向來脾氣很好的伊萬被什麽事情真正激怒了,要麽就是身體裏無處安放的荷爾蒙闖的禍——他的心中如同下定診斷書那般落下如此判斷時,賽爾頓中學的藍色牌子已經近在眼前。

他在教學主任的辦公室裏同伊萬的老師、校長打過招呼,假裝不在意對方對自己身份的懷疑,坦然地補充道:「自從伊萬的家人去世之後,一直是我在照顧他。所以算是他的臨時監護人。」然後莫德裏奇看到縮在沙發上的伊萬,額角貼着一小塊紗布,下嘴唇紅紅地腫起一團,胳膊肘附近有些擦傷,不過傷口已經被包紮過了,只是白襯衫上留下淺淺的棕紅色血痕。

莫德裏奇快步走過去,揉了揉伊萬的腦袋。「怎麽了?和同學打架啦?我記得你以前不會這麽暴力呀。」

「是的,義賣會上一切都還很正常,但結束之後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争執,伊萬打傷了三個他的同學,自己也傷成這樣。幸好都只是皮外傷。」身後傳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莫德裏奇認出這是剛剛做過自我介紹的布萊克先生。「我都挨個問過了,他們只是和伊萬開了個玩笑。但是伊萬一句話也不肯說——除了告訴我您的聯系號碼之外。」

莫德裏奇想了想,從外套口袋裏掏出ID卡片展示給對方看。「我現在在讀發展心理學的碩士學位……能讓我和伊萬單獨呆一會兒嗎?我來和他聊聊。謝謝您。」

等教師們魚貫而出之後,莫德裏奇輕輕關上房門,坐到伊萬身邊。「口渴嗎?我這兒有水。」他取出雙肩包裏的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送到對方面前。

如同受傷小野獸一般的拉基蒂奇依然沒有作聲,但還是乖乖地接過瓶子送到嘴邊,若隐若現的喉結上下蠕動,轉眼間幾乎灌下去大半瓶。

「青春期的男生打一架沒什麽不好的,體內的荷爾蒙積攢太多會爆炸,還不如用這種方式釋放出來。」莫德裏奇一臉嚴肅,說出來的話卻絕然不像稱職的監護人。「我以前也是這樣,有時候傷得比你還重。」

伊萬依然把頭扭向一邊,莫德裏奇卻毫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下去,「伊萬,你知不知道有些孩子在你這個年齡會做什麽?我知道,比打架可怕多了。比如他們會虐待流浪的貓狗,會嘗試大麻和毒品,還會用危險的刃具傷害自己或者他人。我很高興沒看到你這麽做,伊萬。」

坐近了他才發現男孩身上還有更多之前沒在意到的傷,右手手掌上裹着厚厚紗布,隐約滲出血色,一定是非常深的傷口。

「對不起,是我不好。這段時間光忙着論文的事,沒能好好照顧你。如果還願意相信我,試着說出來好不好?」莫德裏奇輕輕扳過伊萬的肩膀,對視進那雙充滿委屈的灰綠色眼睛。「我知道的,比如那天你說去同學家參加小組讨論,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有人欺負你嗎?他們對你做了什麽?」

伊萬的淚水突然充盈了眼眶,然後在重力牽扯下沖破阻攔,一顆接一顆地掉下來。莫德裏奇自然而然地伸手輕拍他的後背,「沒事的,這都是我的錯。對不起,伊萬,對不起。」

拉基蒂奇的嘴張開又閉上,如同堅硬的貝殼打開防禦。「升上九年級之後,班裏的同學有時候會突然不理我,我以為是我做錯了什麽,但第二天他們又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和我聊天,關于游戲或者昨晚的球賽。等過了幾天,又開始重複這樣的過程……我告訴布萊克先生,他只是笑着說這是同學之間的玩笑,不要放在心上。」

「不是的,這絕對不是玩笑。」莫德裏奇認真地看向伊萬的眼睛,語氣放得凝重,「我們的研究案例裏有這樣的情況,一個女孩子被全班同學孤立,無論她說什麽、做什麽,都被大家當做空氣,仿佛她是個不存在的人。這是一種非常痛苦的體驗,如果能算玩笑的話,一定是這世界上最殘忍最惡毒的玩笑。」

男孩的身體稍微抖動一下。「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我很難過,我真的很難過。」

「現在也不遲,永遠都不遲。你可以相信我。」

拉基蒂奇吸了吸鼻子,從書包裏掏出一些亮閃閃的碎片。「今天是我第一次主持那麽大的活動,我想爸爸媽媽應該很樂意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莫德裏奇看到打碎的相框和損毀的合照,不由得咬住嘴唇。「好孩子,你真勇敢,我想他們會感到高興的。」

拉基蒂奇的眼淚又在眼眶裏來回轉動,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聲音。「本來他們只是拿走了我的外套,我沒想着要動手——可是後來還趁我去臺上的時候偷相框,我看見了。如果把東西好好地還回來,我不會想要打架的……」

「我明白,伊萬,這不怪你。」

「義賣會結束之後,我去問米斯要——就是帶頭的那個男孩——可是他不僅不還給我,還搶了我的領帶。我差點兒就要被勒死了……」

莫德裏奇這才發現伊萬的襯衫和長褲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損,但至少還好好地穿在身上,唯獨自己送的深灰色領帶真的不翼而飛,只有脖頸留下淡淡的紅色痕跡。他立刻緊張起來,猶如發覺幼崽傷痕的猛獸。「還有哪裏受傷了嗎?要不要去醫院?」

伊萬搖搖頭,「後來他說跟他去河邊就可以還給我,我就去了。我看到東西都放在一個大汽油桶裏,然後……只來得及拿出照片。」

「伊萬……」

「盧卡,我好想他們。」拉基蒂奇的眼眶中再次鼓起淚水,如同灰綠池塘深處騰起荒漠般的霧氣,然後不斷地彙聚、凝結,直至一滴一滴地墜入水面。「我真的好想爸爸和媽媽,我甚至也想德揚,盡管他比我大太多,平時都不怎麽理我。我好想他們,好想再見他們一面……」

壓抑在喉嚨裏的低聲啜泣變得響亮,最終幾乎成為放開閘門的洪水,憤怒而悲傷地洶湧而出。

「我知道,我都知道。哭出來吧,我在這兒呢,不會有事的。」

莫德裏奇張開雙臂,讓嚎啕大哭的孩子依靠在自己懷裏。他知道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這次爆發實在被壓抑了太久太久,這場痛哭也來得太遲太遲……

哭吧,孩子,大聲地哭出來。眼淚不總是軟弱,恰恰相反,有些時候它意味着堅強。

等到窗外的夕陽逐漸下沉,莫德裏奇終于支撐着走起路來還有些搖搖晃晃的伊萬坐進車裏,然後拍了拍副駕駛位的玻璃窗,「我要去一趟洗手間,你稍等一下。」

然後他轉身走向教學樓,直奔九年級的辦公室找到布萊克先生。

「布萊克先生,伊萬在班級裏遭受了非常嚴重的暴力,您竟然沒有發現,我真的為您感到遺憾。」

發福的中年男性困惑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您是……莫德裏奇先生?不,您誤會了,今天只是一場意外。」

「不,是您對暴力的理解有誤。暴力不僅僅是肢體上的扭打和沖突,言語暴力或者冷暴力也是一種傷害的形式,而這些在校園暴力事件中比肢體沖突更常見、也往往對青少年造成更嚴重的傷害。您知道群體孤立嗎?這就是典型的冷暴力,最嚴重的情況下會導致認知錯位,一生都難以恢複。」

「您是不是想得太嚴重了?那只是孩子們之間無所謂的玩笑呀。」布萊克先生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仿佛被面前這個年輕人嘴裏一連串驚心動魄的詞語吓壞了。他的脾氣和性格都很好,這也是一直以來和學生們相處的模式,自認為還從來沒出過問題呢。「孩子之間哪會有什麽深仇大恨?」

「那并不是玩笑。我很抱歉,但您真的不懂孩子,您也不懂心理,不懂教育。」莫德裏奇一字一句,平靜地凝視着對方的眼睛,語氣溫和卻堅決。「您很善良,是一個好人。可您不是一個好的教師。」

等他走回停車場,看到拉基蒂奇正百無聊賴地向車窗外張望,「盧卡,你去了好久。」

「嗯,我一開始沒找到男廁所。」莫德裏奇面不改色,側身扯過安全帶。「對了,那幾個孩子——你知不知道他們的聯系方式?或者家裏的情況?」

「你要幹嘛?」伊萬一下警覺起來。

「怎麽了?你那眼神簡直像擔心我會雇兇殺人一樣。」

「因為你剛才的表情看上去好嚴肅哦。」

莫德裏奇在發動車子前又敲了敲伊萬的後腦,「想什麽呢。我可是你爸爸最優秀的學生之一,是個心理醫生。我從不打架。」

「就算你想打也打不過啊……」

「嗯?你說什麽?」莫德裏奇已經聽見了,但假裝耳背。他用餘光瞄一眼身邊的男孩,雖然臉上挂着彩,眼皮還腫着,眼角唇角卻開始漸漸冒出不加掩飾的笑意。

「我說我餓了,想快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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