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選擇與決定

「伊萬,今天晚上有空嗎?」吃過早飯之後,莫德裏奇叫住正在換鞋的伊萬,對方擡頭之後又忍不住擰起眉毛,「你是不是又沒擦嘴啊?」

他順手從桌上拽了一張紙巾,走到他身邊。

「應該有,怎麽啦?」拉基蒂奇乖乖地沿着嘴唇邊緣擦了一圈,然後蹲下身去系鞋帶。

「那早點回來,我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莫德裏奇的聲音和往日沒什麽區別,但內裏卻堅硬無比,不容反駁。

伊萬已經在上次關于隔多久換一次內衣的争執中很好地領會到這一點。他點點頭,「知道啦。最近考試不多,要不今晚我來做菜?」

「真的?」之前還透出一股聊勝于無的監護人威嚴的聲音突然顯得愉快過頭。

「嗯,真的。」拉基蒂奇系好另一邊的鞋帶,拍拍手站起來,「你要是回來得早,去買些牛肉餡吧。」

「好。」莫德裏奇一邊點頭,一邊把盤子抱回廚房……

他第一次發現伊萬的廚藝竟然還不錯,是上次自己跟着溫格教授跑了一趟格拉斯哥——來回一共五天,莫德裏奇在冰箱裏留了充足的面條和醬料,擔心伊萬不會煮面甚至還準備了一些做熟的通心粉。想想還是不放心,臨走之前又把他們半年來篩選出的還算合口的外賣電話抄寫在便簽紙上,貼在冰箱門拉手的位置。結果回來的時候發現通心粉吃光了,未拆封的面條和醬料依然維持着原樣,便簽紙的位置似乎也沒有發生改變。他疑惑地檢查了冰箱裏裏外外,最終只發現半碗海鮮燴飯。莫德裏奇正好有些餓,便好奇地揭開保鮮膜嘗了嘗,不是什麽堪比米其林的美味但也足夠算得上是「好吃」等級。他一開始以為是沒吃完的外賣,打算問問伊萬這是哪家餐廳,可以把電話記下以備不時之需——結果放學回家的拉基蒂奇笑了笑,「哪裏會有電話,是我自己做的啊。」

莫德裏奇驚訝地挑高眉毛。「我從不知道你會做這麽複雜的東西,而且還挺好吃的。」

「嗯,爸媽教過我。他倆都有幾個拿手菜,他們說很多人認為做飯是女孩子的事,但這想法不對。做飯是自己的事,開心的時候做一盤主食和全家人一起分享,難過的時候做一個小甜點心情也會變好。」拉基蒂奇眯起眼睛,回憶過去令他的面容閃閃發亮。「你別看德揚那副樣子,他可也是很會做菜的。」

「嗯,他們說得一點兒沒錯。」莫德裏奇微笑的同時內心卻在哭泣。所以這麽長時間以來伊萬到底是怎麽忍受自己做的那些食物的?!他拒絕仔細去想這事。

「不過,我覺得你做的面也挺好吃啊。」拉基蒂奇表情認真,完全看不出是在臨時編造謊話以安慰此刻盧卡受到挫敗的心靈。「面條煮得剛好,不會太粘牙,也不硬。醬汁選得也很合适。面條看起來很容易做,但爸爸說,越簡單的菜有時候反而越難。」

「真的嗎?謝謝。」

從那之後莫德裏奇每次走到料理臺邊上的時候都必須回想這番誇獎,才能鼓起勇氣繼續對付食材。伊萬有時回家早,便和他一起在廚房裏瞎折騰,或者翻看菜譜嘗試一些除了意面或者海鮮飯之外的全新菜肴。成功了自然皆大歡喜,但失敗的次數也絕不在少數,烤箱的溫度、調味料的比例、奶酪的品種、蔬菜的根部要切掉多長……莫德裏奇算是在「到底有哪些變量會影響食物口感」這方面大開眼界,廚藝也随之一點點提升,偶爾還會在舀起湯汁嘗味的瞬間産生「我大概可以去當大廚了」的錯覺。

拉基蒂奇出門後他查看了自己的日程安排,下午一點研究室有例會——關于畢業論文最後一次修改反饋的讨論會,結束之後應該就沒事了。莫德裏奇估算着時間,決定還是盡早買回需要的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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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今晚想要和伊萬商量的事情可不再是什麽周末掃除或者請人修理洗碗機……

「伊萬,最近學校裏有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莫德裏奇拌勻沙拉裏的醬汁,然後把大碗推到中間。「得多吃點蔬菜。人是雜食動物,不能不吃蔬菜。」

拉基蒂奇正躍躍欲試地揮舞着披薩刀,目标是面前的巨大烤盤。他想嘗試這個牛肉餡餅已經很久了——可是莫德裏奇認為這菜工序太複雜,不太适合他們這種新手。他把圓形鋸輪舉在眼前,祈禱着內餡一定要烤熟,然後将鋸齒緩慢地按進餡餅。

「挺好的,除了伊琳娜還是在我的書桌裏放一些奇奇怪怪的信。哇!熟了!」

莫德裏奇也湊過去看。随着伊萬切割的動作,淺褐色的肉汁漸漸溢出,浸染了表面的蘑菇、青紅椒塊和香腸,熱乎乎的香味也撲面而來。「我怎麽覺得比起收到情書,烤個牛肉餡餅更讓你興奮呢?」

「因為她寫的那些詩我根本就看不懂啊。」伊萬小心舔去鋸齒邊緣殘留的肉沫,眨了眨眼睛。「什麽天上的星星、夢裏的歌聲?還有金發的少年……」

「金發的……說的當然是你啊!」莫德裏奇正在給自己盛沙拉,聽着伊萬的描述不由得手一抖,沙拉勺掉進碗裏。「這女孩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

「這麽麻煩,為什麽不直接說我喜歡你呢,直接說就好了嘛。」伊萬嘴裏已經塞滿了牛肉和蘑菇,他努力吞下食物後眼睛更亮了,「盧卡,這個好吃,你快試試。我覺得我們以後還可以做其他餡料的。」

「以後……嗯,伊萬,我正好有事同你商量。」莫德裏奇抽出紙巾,輕輕抹去盤子邊緣蹭上的醬汁。「我寄出去的簡歷收到三份回複,這意味着我找到工作了。擁有穩定的經濟來源之後,我就可以……或許,成為你真正的監護人。」

「真的?那太好了!」拉基蒂奇的眼睛彎了起來,「早知道買一瓶酒來慶祝一下。我記得你喜歡貴腐,甜甜的那種葡萄酒。」

「不行,你還沒到年齡,不能喝酒。」

「你怎麽總在這種小事上這麽認真……」

「伊萬,請你先聽我說完。」莫德裏奇抿着嘴唇,在心裏組織語言,剛收到視頻面試結果的時候那份欣喜已然不翼而飛。

人生的岔路前迷霧重重,如果只涉及自己的未來和前途倒也沒什麽,他是成年人,早已明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只是現在,他在判斷或者取舍的時候都沒有辦法抹去跟在他背後的小小人影,伊萬·拉基蒂奇。法律層面上他還不是他的監護人,但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早已無法抛開伊萬去思考未來人生的可能性。

「如果我只能在倫敦拿着工作簽證,是沒有辦法申請到監護權的。」莫德裏奇注視着伊萬的眼睛,「你也有克羅地亞護照,如果我們回去的話事情會好辦得多。所以我也試着給一些國內的公司或者咨詢所投了簡歷。」

「嗯?然後呢?」對比對方的鄭重其事,伊萬似乎完全覺察不到自己将要面臨的選擇。

「所以,那份薪水足夠我們一起生活的工作有點遠,不在倫敦,甚至也不在英國國內,而是在克羅地亞的薩格勒布。」

「那好啊,我們回去吧。」拉基蒂奇正在對付他的第三塊餡餅,毫不在意嘴邊沾滿碎屑。「我八歲那年就跟着爸爸媽媽到了倫敦,回去讀高中也不錯。」

莫德裏奇有點愣神。

就像他檢查郵箱發現來自迪納摩精神健康中心的郵件,「親愛的莫德裏奇先生,您的資料已通過初審,請您耐心等待我們随後的面試通知。謝謝。」

正巧克拉尼察走到他的隔間邊上,「盧卡,你上次問的事我試過了。」

「啊?」莫德裏奇的思緒還停留在薩格勒布上,擡起來的目光顯得有些茫然。

「你忘了?就是通話錄音啊。」克拉尼察聳了聳肩,「我自己是搞不定,但我以前的同學比我厲害多了,能黑進通訊公司的後臺。嗯……應該沒問題。」

哦,安卡姨媽。舍甫琴科律師。電話錄音。證據。

莫德裏奇差點跳起來,「真的?!尼科你太棒了,回頭我請你吃飯!」

對方趕緊擺手,「小點聲,這可不是什麽能夠被公開讨論的事兒。話說回來,幸好你辦的是沃達豐的卡,要不然可沒這麽輕松。」他随意張望一眼莫德裏奇的辦公桌,那兒一反往常地雜亂無章。「你繼續忙吧。」

「等下,」莫德裏奇在紙堆裏翻找半天,遞來一份克羅地亞語的資料,「正好問問你——聽沒聽過這家醫院?在薩格勒布。」

「當然,很不錯的地方,他們确實需要你這樣的VR治療引導師。拿到面試了?恭喜。」克拉尼察稍微眯起眼睛,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那是他對他人表示稱贊的方式。「怎麽,你打算回國?」

「嗯,目前是這麽想的。」

「你要把那孩子一個人留在倫敦?還是丢給海布裏?」克拉尼察的眉頭瞬間結了起來,「盧卡,你當初真不該——」

「不,有可能的話……我想帶伊萬回國。你忘了,教授一家也是克羅地亞人。」

「我當然沒忘。可這真的合适嗎?你和伊萬商量過了?他現在已經十五歲了吧。」

莫德裏奇的腦袋稍微垂了下去,「暫時還沒有。我會同他好好聊聊。」

此後幾天無數腹稿在他腦海裏糾結翻滾,莫德裏奇明白對一個正在讀九年級的少年來說,這或許是人生中第一次艱難的選擇。一面是還殘留着父母與哥哥溫度的曾經的家、熟悉的語言和課本,另一面是久別的故鄉、全然的陌生環境,還有一個沒那麽稱職的臨時監護人。而他又清晰地知道伊萬絕不是一個情感淡薄的人,就像他第一次面對執意要帶自己回瑞士的安卡姨媽:「我可以在家裏多住一段日子嗎?」

選擇,選擇。人生裏總是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選擇,如同密林裏分岔的小徑,彎彎曲曲地纏結成命運的迷宮。選擇大學的專業,選擇出國讀書,選擇舞會伴侶,選擇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選擇約會與婚戀的對象。做出選擇的瞬間總是平淡無奇,然而多年之後回頭去看,正是某個時刻的某個選擇成為人生的重要轉折。

莫德裏奇沒有想到在他的世界觀中無論以多麽謹慎的态度對待都不過分的人生選擇,居然就這樣簡簡單單被伊萬做出決定。

他愣了兩秒鐘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伊萬,你真的考慮清楚了?」

「是的,我們回去吧。」伊萬仿佛終于想起監護人的叮囑,開始給自己夾沙拉,但挑剔地撥開混雜其中的西紅柿片。「正好我也不喜歡現在的學校,雖然布萊克先生向我道歉了,但我看得出來,他其實還是覺得那些事情都只是玩笑。」

「好。」莫德裏奇終于沒有再說話,切下一小塊餡餅送進嘴裏。香酥的餅皮吸滿肉汁,蘑菇帶有微微的鮮甜味,牛肉餡的熟度剛好,所有的變量似乎都達到了最佳狀态。

「唔,這個真好吃!」他放下叉子發出感嘆。

「是啊,你看我都吃這麽多了。」拉基蒂奇搖頭晃腦,甚至連臉頰都沾上黃色的碎屑。

莫德裏奇看着眼前大男孩的模樣,想笑,想揶揄他幾乎吃掉了三分之二塊餡餅,又想板起臉訓斥他吃相糟糕,想伸手揉他的金色短發。他還想說伊萬,人生不像游戲,不能讀檔和存檔。對于那些躲藏在霧氣後面的閃爍的未來,你真的想好了嗎?

伊萬·拉基蒂奇堅強、勇敢又善良,這些優秀品質或許來源于基因,也可能源于良好而溫暖的家庭教育。可無論如何,在莫德裏奇眼裏他終究還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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