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理學、魔法師和看不見的耳朵
五月末的倫敦依舊雨水連綿,但偶爾露出的一線淡藍色天空終于由陰濕轉為疏朗。在一個陽光稀薄的午後,莫德裏奇抱着厚厚的論文終稿去畢業生指導辦公室蓋了章,他看着鋼戳在封面落下鮮豔的字母,猶如漂泊的明信片一路風霜雨雪地抵達目的地,最終塵埃落定。
他向負責畢業事項的工作人員點頭致謝,又抱着厚厚的論文走回研究室。長長的走廊一如往常地安靜,只聽見自己的腳步撞擊着牆壁和天花板。
托特納姆心理研究中心只是研究機構,而不是一所大學,這裏的研究員比學生多得多,所以并未營造出多麽濃厚感傷的畢業氛圍。莫德裏奇推開研究室的門,貝爾在為窗臺上忘記澆水而不幸幹枯成一團的盆栽大呼小叫,帕夫柳琴科則在一旁滿臉「我不認識這人」的表情。
看到莫德裏奇抱着論文确認稿回來,貝爾又扔下盆栽,仿佛發現了比枯死植物更有意思的東西。「盧卡,你聽說了嗎,隔壁的C組借到了VR模拟器。你要不要也去試試看?」他湊到莫德裏奇身邊,滿臉神秘。
莫德裏奇的眼睛亮了一下,語氣卻依然平靜。「那種臨床用的東西還要寫申請才能用,太麻煩,算了。」
「反正C組已經借來了,申請都是他們寫。再說,你找的新工作不就是VR治療引導師嘛,可你都沒碰過幾次機器,這怎麽行。」貝爾一副蠢蠢欲動的樣子。
「你說什麽呢,儀器只是輔助工具,不是治療的本質。場景選擇、問題引導、患者的行為反饋和分析才是VR治療的核心。」莫德裏奇滿臉嚴肅,腰背也挺得筆直,雖然足足比貝爾矮了半頭,氣場卻飙到兩米八。見此情景,對面的人果然立刻服軟,「我就是随便一說,你怎麽突然認真起來了。」貝爾撇撇嘴,不過一秒鐘之後又活潑起來,「不過盧卡,你認真起來的樣子越來越像個真正的VR治療師了。」
莫德裏奇懷疑地盯着對方,好半天才确信這是一句真誠的褒獎,「謝謝。嗯……」
貝爾期待地豎起耳朵,果然等到想要的答案。「如果你很想去玩玩的話,我可以陪你看看。反正論文确認稿已經蓋過章,今天沒事了。」
他接着轉向一邊,「羅曼,你要不要也一起?我怕被這家夥煩死,你在的話總歸會好點。」
帕夫柳琴科看了看貝爾,「好吧,我正好有點事要跟他說。」
VR場景治療的全稱是虛拟現實場景治療技術,投入臨床使用不過數十年的時間,與現代醫學的進程相比只是個稚嫩的新方向。其最早的靈感來源是浸入式電腦游戲——玩家們利用傳感頭盔進入程序設置好的虛拟世界,在這個數據的世界裏人們幾乎可以做任何事情。随着信息技術的發展,傳感器所能模拟的場景也越發真實,于是心理學家們首先嘗試将這種技術用于輔助催眠,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效果,《心理學公報》次年發布的大數據顯示,87%咨詢師認為VR場景引導比普通的催眠療法更有效也更便捷。随後行為主義派也開發出了VR技術的新用途——心理脫敏不再完全仰仗語言描述、聲音或者視頻,他們甚至可以根據恐懼症患者的嚴重程度直接導入全息投影,從而達到更好的治療效果。
莫德裏奇所希望的正是成為一名VR場景治療的引導師。不同于以往的心理咨詢或是催眠,VR引導師需要和來訪者一同進入預設的虛拟世界,當然這個世界的樣貌必然和來訪者目前的心理狀态和亟待解決的問題有關——可能是一座歐洲城堡,也可能是個森林中間的巨大迷宮,或許是一場雞尾酒晚會,也可能是一次火災現場的再現。引導師需要和患者一道深入探索、發掘真正的內心需求,從而幫助他們走出困境。
這種新技術與其他常見的心理咨詢手段最大的區別在于,VR場景治療中引導師甚至失去了主導地位。在虛拟場景裏引導師和來訪者完全平等,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可能面臨怎樣的困境,正因如此,VR場景治療也是能夠最快建立信任關系的一種方式。但與此同時,這種新技術對引導師的素質要求極高,他們既需要擁有極強的控制力,确保治療完全處于自己的掌控之中,又需要具備敏銳的觀察力和反應力,能夠在虛拟現實中對來訪者的行為和心理做出正确的評估和分析,從而進入他們的內心。
這種新式的治療方法最初的靈感和技術都源于VR實景游戲,因此也遭到許多專業人士的質疑和批判。不過随着越來越多的診療中心和心理健康機構都逐漸認可了VR治療,近些年來它也成為不少醫院的關注重點。
莫德裏奇念本科一年級的時候還處于渾渾噩噩的狀态,他能記住課本裏的那些流派和人名,也能通過在考卷裏填上正确率尚可的回答換取漂亮的成績單,但那會兒他并不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什麽。直到有一天,他去聽了一場國內著名心理學家茲沃尼米爾博班的講座,大約是這位學者年齡尚輕、思維還沒有固化,他非常推崇在心理學臨床中采用VR治療。其實那天博班具體都說了什麽莫德裏奇已經記不清了,唯獨那段令人又激動又難忘的結語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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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技術只是一種手段,VR治療和催眠、談話或者脫敏療法沒有區別。我相信随着科技進步,臨床心理學将會湧現出更多技術和治療方法,但我們需要面對的東西永遠不會改變,那就是人類的心靈。沒有什麽比人的心靈更深邃、更高貴、更自由、更美麗,這是上帝賦予人類的禮物,也是我們生而為人的意義。」
「在一切創造物中間,沒有比人的心靈更美、更好的東西了。」莫德裏奇再次回想起這句話,嘴角略微上揚。
「嗯?你在自言自語什麽呢?」
「沒什麽,你到底還要不要試了?」莫德裏奇已經啓動VR主機,随便選了一個模拟場景,把一對傳感器遞給貝爾。
「天哪,這東西現在做得這麽小了?」貝爾呆呆地看着手心裏那對比耳機大不了多少的銀色感應器,滿臉驚訝。
「喲,加雷斯,你該不會以為現在的浸入式游戲還得帶着那種笨重的傳感頭盔吧。」莫德裏奇難得地出言吐槽,「快點,我還要回去做晚飯。」
莫德裏奇坐進沙發,将傳感器貼上太陽穴。他選擇的是一個海底水族館的模拟場景,眼前閃現VR主機廠商的LOGO之後,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空曠大廳的中間,淡藍色的光芒自頭頂溫柔地投射下來,遠處則是大大小小的水族箱。
貝爾正好奇地跑到櫥窗附近,研究起深海植物的拉丁文拼法,随即他看到了帕夫柳琴科的背影,挺拔地矗立在海景幕牆前面。
剛才莫德裏奇偷偷使了壞,遞給貝爾的那副傳感器是來訪者使用的,而自己留下的則是引導師版本,後者在模拟治療環境中擁有更高的權限,必要時刻可以強行控制治療對象的行為,只是一般來說,引導師不會采取這種可能會嚴重損害信任的做法。
「盧卡,上次讨論會之後我看了你的論文确認稿,很喜歡附錄裏的那幾個案例。」不知何時帕夫柳琴科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皺着眉頭望向貝爾蹦蹦跳跳的身影。
「哦,你說的是校園暴力事件的案例分析嗎?」
「是的,它們很有說服力,也很生動。」帕夫柳琴科難得露出激動的神情,但只在臉上顯現了一瞬。「而且看得出來,你寫得很用心。」
莫德裏奇撓了撓鼻子,「謝謝。」
把幾個孩子的動機分析和事件前後補充進論文完全是突發奇想,但目前看來效果還不錯,莫德裏奇心裏忍不住有點小得意,像是春天的風伸出小爪子輕輕撓着他的臉,輕飄飄的,癢癢的,柔柔的。
「伊萬,今天我們得去一趟學校。」莫德裏奇從衣櫥裏翻找出一件灰色襯衫,又放棄了平時愛穿的牛仔褲運動鞋,轉而選擇了黑色休閑西褲和與之配套的皮鞋。
「為什麽?」拉基蒂奇撓撓頭,「今天不是周末嗎?我還想看球賽呢。」
「我可以關掉車裏的收音機然後回來看錄播。」莫德裏奇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扔給他,「上次不是說過嗎?我是個心理學家,會用我的方法解決問題。你看着就好。」
拉基蒂奇好奇了一路所謂「心理學家的方法」是什麽,直至他的臨時監護人把他領進學校大門、領到布萊克先生的辦公室,他看見那幾個總是和自己過不去的男生,才終于在心裏勾勒出模模糊糊的答案。
「布萊克先生,謝謝您認同我的想法,安排了這次會面。」莫德裏奇沒有坐在很顯然是為自己留出的一張教師專用轉椅上,而是推走它,搬了個和學生們同樣的塑料高腳凳,一屁股坐了下來。
胖乎乎的中年男人面露愁容,「是的,您那天說我不是好的教師,其實說得沒錯。我也反複思考過了,可是我不知道——」
莫德裏奇笑了,打開背包取出文件夾,「對不起,那天我也有點急。不過現在請您交給我。」他又拍拍伊萬的肩膀,「我在這兒,別擔心。」
莫德裏奇輕輕吸了一口氣,将目光轉向自己左手邊的第一個男孩。他身材健美,面孔英俊,皮膚呈現漂亮的麥色。「你好,埃文斯。我是莫德裏奇,你也可以叫我盧卡。」
埃文斯微微點頭算作回應,臉上卻滿滿寫着不屑。
「你最喜歡的作家是誰?」
少年很明顯愣了愣,幾乎脫口而出,「尼采。」
「太好了,我很高興你喜歡尼采,他是瘋子,但也是太陽。你是怎麽想的?」
埃文斯這次點頭的幅度大了點,依然沒有開口的意思。
「我十七歲那年也喜歡尼采。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時候我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失戀。」莫德裏奇褐色的眼珠似乎有着某種能夠讓人安定下來的力量。
「是……嗎。那可真是遺憾。」
「沒錯,那種感覺很不好受。像是被抛棄和背叛了。」莫德裏奇頓了頓,語氣逐漸變得堅硬,「你最近也失戀了,對嗎?」
「……」埃文斯坐着沒動,只是面頰上的肌肉略微收緊。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暗戀的女孩子恰好是伊琳娜。」他沒有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語速愈發飛快,猶如刀槍劍戟,子彈出膛。「其實伊萬是你的好朋友,可是你不能接受喜歡的女孩天天向最親密的朋友示好……你感到憤怒和嫉妒,那種感覺就像一把自己控制不住的火。你想要取代伊萬,你想要傷害伊萬,你恨他們兩個人。」
埃文斯狠狠地咬住下嘴唇,眼睛亮得可怕,卻依然沒有做出任何言語上的表示。
然而莫德裏奇的聲音突然溫和下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愛情的本質是獨占欲,而欲望帶來了嫉妒心。我知道你從沒打算傷害自己的朋友,只是伊萬剛好成為那個收到情書的人。」
久久沉默之後,男孩幹巴巴的聲音裏流露出一絲痛苦。「我知道我變得很差勁……」
「不,埃文斯,你是個很優秀的孩子。我聽伊萬說過,你文學和哲學都學得很好,也很會打球。」
「那是以前——」
「所以現在呢?」莫德裏奇不動聲色地追問,宛如嗅覺靈敏的偵探,又像耐心守候目标的捕食者。
「我不知道……」埃文斯的目光裏頭一次出現了空白的茫然。
莫德裏奇故意停頓幾秒,然後才鄭重開口。他語速放得很慢,邊說邊觀察着男孩的表情——「你有沒有覺得現在最恨的人其實是自己?你恨自己那麽優秀,卻不能吸引喜歡的女孩,你恨自己明明是伊萬的朋友,卻一次次地傷害了他,你恨你的嫉妒,恨你的無力……這種感覺真的很痛苦,很分裂,就好像每天和另一個看不見的自己搏鬥,我能懂。你肯定很累了吧。」
「……我很抱歉,我喜歡的女孩是伊琳娜。」
莫德裏奇大幅度搖頭,「你不必為愛道歉,愛是這個世界上美好又寶貴的東西,尤其是學生時代的感情。你需要道歉的是對伊萬做的事,那可不是愛本身,而是愛産生的副作用,你傷害了無辜的人。」
「我應該、控制住自己的。」
「沒關系,許多成年人面對這樣的狀況都很難做到完全理智,而你只有十五歲。還有,『自己』不需要特意去控制,接受他的錯誤、承擔他做的錯事、接納他也是自身的一部分,我認為這樣會比較好受一些。你覺得呢?」
男孩緊緊絞着手指,眼珠也蒙上薄薄一層水霧。「可是連我都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牙縫之間擠出來的。
「不去試試看怎麽知道?」
莫德裏奇輕輕将手搭在埃文斯的肩膀上,目光灼灼地與他對視,直至後者垂下腦袋。「對不起,伊萬。我——真的對不起……」
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的拉基蒂奇正瞪大眼睛,嘴巴微微張開,活像一條吃驚的魚。「你在說什麽……可是我根本沒有——原來是這樣。對不起,我什麽都不知道。」
「伊萬,你願意接受埃文斯的道歉嗎?」莫德裏奇出聲提醒。
「當然。」拉基蒂奇點點頭,「你要是早一點兒告訴我就好了,我們明明是朋友。」
莫德裏奇拍拍伊萬的肩膀又松開,目光轉向臉上挂着一副厚眼鏡的小胖子。
「嗨,戴文,你好。我是盧卡。」
「盧、盧卡,你好。」男生只稍稍動了下眼珠,又垂下目光。
「你知道嗎,我有兩個妹妹,但是和她們的關系并不太好。倒也不是說相處得多麽壞,只是不夠親密,不像家人,反而像客人。」
他看到男孩的肩膀輕微地聳動一下,「是,是嗎,我和我姐還不錯……我和我爸媽也挺好的。」
莫德裏奇放慢語速,「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說完這句話就閉上嘴,完全沒有繼續說點兒什麽的意思,任由室內的沉默如同難耐的高溫般漸漸擴散。胖乎乎的戴文臉色逐漸漲紅,像是一尾被看不見的熱度蒸熟的蝦。他的兩片嘴唇蠕動許久,終于擠出幾不可聞的句子。「我覺得我姐姐是很厲害的人。她對我也很好,很照顧我……」
「謝謝你願意說給我聽。」莫德裏奇表面上不着痕跡地微笑,背部緊繃的線條卻在衆人看不到的地方稍稍放松,他稍微向前傾過身子,胳膊肘撐在膝蓋上。這個動作拉近了他與交談者的距離,也令他的目光從略微俯視轉為水平的對視。「聽上去你的姐姐是那種完美無缺的人。」
戴文鏡片後的眼睛睜大了,「大概,算是吧。可是這有什麽問題?她特別優秀……所以變得像她一樣也是我的目标。」他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嗯,有目标是非常好的事。就像跑馬拉松,最想放棄的時候想想曾經跑過終點線的人,就好像突然又有了動力,沒那麽累了。」
「是這樣的。」
「可是想象一下,如果你在跑的時候總是有人舉着寫滿數字的牌子跟在身後,用大喇叭催着,某個人已經超過你這麽多了,她當時跑得比你快多了……這樣的話,無論是誰都會跑不下去的吧。」
戴文的身體肉眼可見地顫抖一下,像是背上挨了一鞭子。
「戴文,你的父母都是老師,他們懂得如何教育,所以才有了你和你姐姐這麽出色的孩子。」
「你、說了什麽……」
「你很出色,我哪裏說錯了嗎?」莫德裏奇放慢語速,一字一句地咬着每個音節。
男孩圓圓的面孔上流露出驚恐的神色,他縮起身體在座椅裏不安扭動,像一團渾身濕透的正在發抖的雛鳥。「我,我怎麽可能……我不如姐姐……我比姐姐差得太多……」
「哪裏差太多?」莫德裏奇聲音依然平穩柔和,宛如散發出某種魔力。他的目光卻緊緊咬着男孩的面孔不放,迫使後者與自己對視。
「她的分數永遠比我高,也比我有主見得多。她做什麽都能做好……而我……我不能、也沒……我從來……」戴文越說到後面越語無倫次,仿佛就連詞彙庫也被姐姐奪走了。他沮喪地閉上嘴。
「那你覺得自己具體是什麽地方失敗了?考試沒有考好?沒有主見?不夠自信?是哪一件事?」
「反正我哪裏都不如姐姐,」戴文的頭幾乎要垂到胸前。「我……」
莫德裏奇伸手捏了捏對方圓鼓鼓的臉頰,「可是我聽布萊克先生說,你一定是他教過的最好的學生之一。只是他确實希望你能自信一些,能更多一些地堅持自己的想法。」
坐在另一側的布萊克先生點頭表示肯定,「其實我也教過你的姐姐,不過那是好幾年前了。你姐姐确實非常優秀,但你和她一樣棒。你們就連擅長的科目都一樣。」
隔着厚厚的鏡片也看到戴文的眼眶中正在積蓄淚水。
「你的父母一定知道你和姐姐都是優秀的孩子,只是當我們有了兩個看起來很像的東西時,總會下意識地去挑出他們之間最細微的區別。就像那種找出兩張圖片不同之處的游戲。這是人類大腦的天性,是本能,有時候是優點,但有時候又會變成一種傷害。就像你的父母無意之中對你做的令你受傷的事。」
「我……」男孩張開嘴卻久久發不出聲音,只有淚水成串滾落。「是我不好,我總讓他們失望。」
「不,恰恰相反,你是他們的希望。只是你的父母用了一種最糟糕的方式将這份希望傳遞給你。這不是你的錯,從來都不是。」
「我知道我變不成我姐姐!——」
「你不需要變成其他人的樣子,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聽我說戴文,冷靜下來,跟着我數一下心跳。」他拉過男孩的手,指尖輕輕搭上胳膊肘內側的動脈。「在這裏。你想說點什麽嗎?別怕,我相信你。」
戴文突然爆發出神經質的尖泣,他死命抓緊莫德裏奇的手,把他掰得生疼,「對不起,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我發誓。只是我已經習慣了,習慣別人說什麽我就跟着做,因為我自己做的決定沒有一次是對的……一次也沒有……」
拉基蒂奇的眼圈也稍微地發紅,聲音帶上一絲哽咽。「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在意到這些,我不知道……」
莫德裏奇笑了,淺褐色的眼珠裏有光斑在溫柔跳動。他猶豫了下,沒有放開男孩汗淋淋的手掌,轉而用空閑的另一只手掏出褲兜裏的紙巾,替男孩抹去滿臉的眼淚。「你剛才就做了一個非常正确的決定。你本質是個善良的好孩子,你做的選擇也一定是善良的選擇。所以大膽去做想做的事吧,要相信自己是對的,就像剛才我願意相信你那樣。」
緊張到連氣也不敢喘的布萊克先生慌忙跑過來,一把将面色蒼白的男孩扶住。「沒事吧?」
「不、我很好。」戴文抓着揉皺的紙小聲擤了下鼻子。「謝謝你,盧卡……」
「不,是我很高興你願意和我分享這麽多。」
莫德裏奇等抽泣聲逐漸平息,才繼續翻動文件夾,手指終于落在「奎恩」的标簽上。
「你不用再做介紹了,我知道你叫盧卡。」左耳打着耳洞,染成紫色的頭發如同賽亞人般高高站起的男孩抱着胳膊,滿臉的挑釁。「你也不必扯那些什麽我能理解,我明白你的感受,之類的話。反正這都是你們的治療手段,你不能否認吧?」
莫德裏奇好似感到無力般嘆了口氣,「某種程度上,你說得沒錯。」
「你可以對我試試,反正——」
「反正什麽?」莫德裏奇換上一副認真又好奇的表情,他稍微歪了歪腦袋,一縷金發自額角垂下,看起來和這幫學生的年齡也沒有差距很多。
「沒什麽。」看似是個不良少年的奎恩別過臉去望向辦公室窗外,只将亮閃閃的耳釘留給莫德裏奇,像是留下一句嘲諷。
「反正你見過的心理治療師都沒用,是嗎?」
「随你怎麽說。我可不是他們。」他随意掃了一眼此刻滿臉懊悔的埃文斯和依然小聲啜泣的戴文。
「奎恩,有沒有哪個咨詢師告訴過你他們談話的策略?還是說被你羞辱一番之後就不再對你有興趣了?」
奎恩動了一下眉毛。「不知道。随便吧。」
莫德裏奇突然又笑了,仿佛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可是你弄錯了一點,我又不是你的心理治療師。你沒有按照每小時三十英鎊的價格支付我的薪水,我現在也不是在上班。」
「所以呢?」
「所以我只是想要幫你。」
「……謝謝,我不需要。」
莫德裏奇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打量着視野裏留給自己的那枚做成螺絲釘形狀的朋克風格耳釘,仿佛對它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你在看什麽啊?別盯着我看行不行?」
「我在想,既然你嘴上說着不需要幫助,為什麽現在還一動不動地坐在凳子上呢?我又沒有把你捆住。」莫德裏奇笑着合上文件夾。
「你!」奎恩的臉色變青了,「你他媽的在耍我是不是?」
「不。奎恩,就像我說的那樣,我想要幫你。并且我确信你需要幫助。你需要我的幫助。」
「你憑什麽這麽說?!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奎恩,你需要幫助。」
「我不——」
莫德裏奇保持着微笑、平靜的語速和不斷重複的句子,「我或許真的不知道你的父親對你做了些什麽。但我知道你需要我的幫助。」
「夠了!要說幾次你才能閉嘴!」少年的臉孔突然間失去血色,手臂也激動地在空中亂揮。「閉嘴!別再叫我的名字了!別說了!」
莫德裏奇站起身,緊緊地摟住對方激烈扭動的身體。「有些人在空氣中拼命掙紮,他們做出誇張的動作,在自己身體上打上明顯的标記,揮舞着雙臂向每一個路過的人呼喊,請來救救我,請救救我。」
「這不是——」
莫德裏奇身材瘦小,力道卻大得驚人,足夠将一個正在發育的男孩死死摁在座椅裏。「他動作怪異又顯眼,周圍的人都在說你看那個人好奇怪,明明四周都是空氣,他為什麽像溺水了一樣?」
懷裏的男孩終于氣喘籲籲地停下抵抗,眼神絲毫沒有軟化的意思,惡狠狠地仿佛要把眼前的金發青年撕成碎片。
「可是他們不知道,這個孩子已經快要淹死了。」
莫德裏奇的聲音裏突然充滿悲傷,聽上去來自一個被悲哀淹沒而窒息的人。他将少年的頭顱小心翼翼摟進胸口。
「我很抱歉沒能早點聽到你的求救,沒有早一點幫上你。但是我現在知道了,我就在這裏,希望你可以來拉住我的手,不要沉下去。」
「你——」
「告訴我,他對你做了什麽?不要怕,我會保護你,學校會保護你,你的同學和老師都會保護你。但是首先你得說出來,明白嗎?」
不良少年模樣的奎恩突然愣住,随即猛烈搖頭。「不,什麽都沒有。」
那一瞬間,莫德裏奇在少年眼中捕捉到驚心動魄又無聲無息的絕望。
「什麽也沒有。你什麽也不知道。他是我爸,你會走,心理醫生也會休假,我總有一天也要畢業。可他永遠是我爸爸。你們都幫不了我,因為他是我的——」
少年近乎癫狂地咬住同一句話,說着說着竟然笑出聲。
「不,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莫德裏奇終于放開他,「我也不會走,因為我真的想要幫你。請讓我幫你吧,奎恩。我向你保證——你不會再受傷了。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他再傷害你了。」他向高瘦蒼白的男孩伸出手,可是沒有等到回應。盡管如此莫德裏奇也沒有改變姿勢,時間一點點過去,一開始他還能感覺到肩膀酸脹得像是有人在關節裏塞進一個檸檬,後來就只剩下沉重的麻木感,好似那條手臂已經不屬于自己了。莫德裏奇覺得他在那兒站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吧,他面前的肩膀終于開始輕輕抖動,随即一只手墜向他的手心。
「好孩子,我在這裏。」眼尖的莫德裏奇一眼看見他手背上的青紫,于是将指尖搭在少年袖口的紐扣上。「可以嗎?」
他緩慢又溫柔地卷起對方的袖子,露出大片的淤青和數十個圓形的疤痕,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還在滲血。
「伊萬,我甚至還有點兒喜歡你。可是如果我考試考不過你,他就會給我一個煙頭。我真的只是希望你別再總考第一了。」
拉基蒂奇捂着嘴,眼淚一顆顆掉出來,「你為什麽不說呢?你早點說出來就好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莫德裏奇嚴肅又悲傷地打斷伊萬,「不,你錯了。奎恩已經求助過了,他喊得那麽大聲那麽用力,只是你們所有人都沒有聽見,你們都只把他當做會被空氣淹死的可笑的人。」
接着他轉身面向遭受暴力的孩子,「奎恩,你做得很好。聽我說,就算他是你的親生父親,也照樣可以被剝奪監護權和撫養權。你知道海布裏嗎?我之前在那裏實習,幫助過很多和你一樣的孩子。」
少年仿佛已經被掏空了全部力氣,此刻只是無力地搖頭,宛如已經失掉了生命力。莫德裏奇仔細地觀察他的表情,遲疑片刻才緩慢開口。「你是在擔心嗎?」
這次他沒有搖頭,但是也沒有點頭。
「你在擔心……你父親繼續虐待你?」
猛烈的搖動頭顱。
莫德裏奇輕輕抿住嘴唇,聯系到奎恩之前所說的內容,大腦飛速轉動着所有的可能性。「那就是,在擔心……我?」
奎恩稍微擡起臉,藍眼睛裏仿佛有了一絲微弱的光。
「擔心我把剛才的談話告訴你父親?」
「是的……」
莫德裏奇終于弄清楚他對自己的敵意從何而來。一定是哪個混球的業餘咨詢師非但不重視少年遭受虐待的事,還将對方的求助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施暴者,從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相信過任何人。
他覺得心髒緊緊地揪成一團,連帶着本該平靜客觀的句子也微微打顫。「好孩子,我們可以幫上你。第一,我不是你的咨詢師,只是一個想要幫助你的路過的人,所以你不用擔心。第二,如果我可以,我真的希望某個混蛋的治療師去忍受超過你一百倍的痛苦。我也真的希望那次的心理咨詢是我做的,這樣你就不用難過這麽久了。」他輕輕安撫奎恩的後背,而這個長久以來發不出聲音,只能用染發、叛逆、紋身暗示狀況危急的孩子,終于在溺亡的邊緣得到一只伸來的手。他将臉埋進溫柔的掌心,張着嘴無聲哭泣。
他們回去時已是日暮降臨,伊萬的眼圈依然紅紅的。莫德裏奇用餘光看到他又抽出一張紙巾擦鼻子,于是鼻頭也跟着變得紅紅的。他有點想笑,但明白剛才親眼目睹了一番如同狂風驟雨的心理治療過程的孩子此刻一定正在承受內心劇烈的情感起伏。
畢竟連布萊克先生最後都哭着擁抱了他的每一個學生,哭着向他們道歉。
「那個,我們回去看球賽嗎?」
莫德裏奇咳嗽一聲,裝作看了一眼後視鏡。
「盧卡……」
「嗯?怎麽了?」
「奎恩他真的沒會事嗎?」
莫德裏奇握住方向盤的手指緊了緊,「當然,我之前就猜到肯定是他那個離婚後就開始酗酒的父親做了什麽,所以提前聯系了海布裏的溫格教授,請他們介入。只是我沒想到這麽嚴重。」
「真的嗎?海布裏真的可以保護他嗎?」
「是的,我保證。」
「哦……」伊萬托着腮又陷入沉思,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發問,「那米斯呢?你為什麽沒有像對待其他人一樣,把他說到哭出來為止?以前也沒發現,你真的好會說話哦。」
莫德裏奇哭笑不得。「什麽叫把他說到哭啊……」
「那到底什麽是反社會人格障礙?這是一種病?就像流感一樣?」
莫德裏奇的表情又嚴肅起來,「是的,這是一種病,我們的心和身體一樣都是會生病的,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看心理醫生沒什麽大不了。但是,反社會人格障礙是一種有點特殊又很難治的病,他們不能感受到正常的情感,比如痛苦、快樂、傷心,他們統統感覺不到。所以有時候他們會做出一些危險的行為,傷害到自己或者別的生命,這很不好。米斯的确需要一點點的治療,只是這個過程會有點長,我今天肯定沒法完成,但我會在我們回國之前為他聯系好醫生的。」
拉基蒂奇哦了一聲,繼續出神地凝視着窗外的夕陽,冷不丁又冒出一句,「活着真累真辛苦,活着也真美好。但是,還是好的部分比較多一些。」
「哦?說說看,哪裏累,又是哪裏美好?」
「不知道,具體的我說不出來,就是突然這樣覺得。可能像現在的天氣一樣吧,特別好。」
伊萬若有所思的表情進一步被昏黃的陽光柔化、模糊,最終變得像一張倫勃朗的油畫人像。他忽然揚起臉,眼神閃爍,「盧卡,你簡直像個魔法師。你和爸爸是不是都長了看不見的耳朵,所以可以聽到普通人聽不到的哭聲或者求救聲?」
莫德裏奇咧開嘴,笑得有些得意,「我很喜歡你這個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