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每個人都有青春期

盡管這趟航班耗時很短,莫德裏奇還是在飛機上睡着了。倫敦濕重的灰色雲層上方陽光無遮攔地撲面而來,穿過未放下遮光板的舷窗在眼皮裏暈成一團暗紅色的影子。

莫德裏奇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中他一會兒是個少年,光着腳在開滿洋薊花的草地上奔跑,草葉被擠壓後滲出特有的清苦氣味,他用力地跑着,腳趾逐漸刺痛,遠處教堂的白色尖頂跟着流下鮮血。過了一會兒他又變成了老人,身上接滿管子和電線,吊瓶裏的液體精疲力盡地吐出最後幾滴,猶如所剩無幾的生命。他擡起手,卻驚恐地發現手臂變成一截黑色的枯枝。

「尊敬的旅客們中午好,20分鐘後我們将降落在薩格勒布機場,請您系好安全帶,打開遮光板,謝謝配合。」

莫德裏奇依然在睡眠與清醒的交界處沉沉浮浮,海面和天空倒轉,他墜入星空深處,卻發不出聲音。失重感攫取心髒,他只覺得頭猛地撞上一塊堅硬的東西,後腦跟着傳來鈍痛。「先生,請您系好安全帶,打開遮光板。」空乘小姐的聲音再度響起。

他終于撐開眼皮,露出歉意的微笑,「抱歉。」莫德裏奇向上推動不知何時合上的遮光板,機翼一陣抖動之後,飛機俯身沖破薄薄的雲層。在機身下方,灰白色的道路穿過建築或者草坪,如同解剖圖裏彎彎折折的神經和血脈,視線遠端則是上城區連成一片的橘紅屋頂,由于大氣折射的緣故顯得有些灰暗,它們緊密地相接與重疊,最終消失在閃着微光的淡紫色山脈開始隆起的地方。

「伊萬,醒醒。我們到了。」莫德裏奇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同樣陷入熟睡的少年。

等他們走下舷梯、搭上接駁車、取到托運的行李之後,莫德裏奇自雙肩包的夾層裏拿出護照。入關的工作人員簡單地同他聊了幾句,便落下大大的印戳。

「盧卡·莫德裏奇先生,歡迎回家。」

「謝謝。」

他依然記得兩年前自己穿過另一側的透明玻璃門、前往登機口的情景。那天離境處是個長相甜美的女孩子,她簡單看過他的護照,露出标準的職業笑容。「盧卡·莫德裏奇先生,祝您一路平安。」

告別和迎接互相重疊、浸染,宛如蒙太奇剪接的膠片,連接着漫長旅途兩端的是倫敦忽晴忽雨的閃爍的午後,是壁爐裏跳動的火光,是暖氣欠費牙齒哆嗦着在被子裏趕死線,是打不着火的藍色高爾夫,是托特納姆蒼白又安靜的長廊,是文檔裏最後一個句點末尾不斷閃動的光标,是此刻安靜推着行李走在身邊的伊萬·拉基蒂奇,他正好奇地東張西望,金發上跳躍着耀眼的光斑。

莫德裏奇從來沒想過兩年之後自己帶回來一個孩子——并不像人們通常認為的那樣源于一次忘記采取保護措施的深入靈魂的原始交流,而是來自一場悲哀的交通事故,以及随後發生的一連串意外。

伊萬察覺了他的目光,轉過頭來,「怎麽了?」

「沒什麽,我在找哪個出口方便坐車。」莫德裏奇邊走邊打開手機裏的日程安排,「過兩天我得先去迪納摩報道,嗯……然後是集中培訓。我們還得趕緊決定你的學校。」

其實還不止這些。要盡快租房;如果距離伊萬的學校或是自己工作地太遠的話,則需要去買一輛二手車,莫德裏奇在心裏的列表裏堅決地劃去高爾夫;以及……辦理伊萬的正式領養手續。

他們回國之前莫德裏奇又和舍甫琴科律師會面許多次。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徹底遠離了之前那種可以把衣服和電腦打包進行李箱的過程稱之為「搬家」的生活,瑣碎的事情主要來自拉基蒂奇家留下的這個孩子和不動産。大大小小的關于土地、房屋、保險和遺産稅的合同看得莫德裏奇頭暈眼花,舍甫琴科便展開文件,挑重點內容一項項地說給他聽,直至窗外亮起路燈,杯中咖啡也早已涼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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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卡,有個好消息。」舍甫琴科笑着把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小家夥的姨媽已經被正式剝奪了監護權,從法律的角度來說,伊萬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監護人了。」

莫德裏奇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好消息。「嗯,我已經拜托了海布裏的溫格教授,一旦伊萬失去監護人,他的撫養權會被移交到他們那兒。」

舍甫琴科點點頭,「聽說你們打算回國?」

「是的。」莫德裏奇攪拌一下咖啡,卻沒有端起來喝。「嗯……在這裏我的工作簽很難辦理領養。」

「其實也不是必須辦理正式手續,你知道的,法律和現實生活是不一樣的。」

莫德裏奇搖搖頭,「那樣的話我就不是伊萬的合法監護人,我甚至沒有辦法直接在他的轉學申請上簽字,還得請海布裏的工作人員過來才行。」

「這的确是個問題,會很不方便。」舍甫琴科略一沉思,贊同地點點頭。「我明白了,祝你們好運。」時間長了,他開始知道雖然莫德裏奇看起來溫和無害,但一旦決定的事情就不會再改變。

「舍甫琴科先生,謝謝您這段時間的幫助。」

「不用,事務所已經從教授遺産裏扣除我的薪水部分了,這些天又不是無償勞動。」舍甫琴科依然是往日的精英模樣,眼底卻有了難得的笑意。

莫德裏奇滿臉認真,「不,我能看出來您是真心地在幫助我。謝謝。」他深深地低頭,向對面的人表示謝意。

忙碌起來之後日子總會過得很快。莫德裏奇覺得自己拿着空白合同找科瓦奇先生簽字還發生在昨天,今天就拿到了月度的第一筆獎金;領着伊萬向福利機構的工作人員說明狀況也發生在昨天,今天伊萬就已經在餐桌上讨論美術興趣小組的作業。

「盧卡,你猜今天布置的作業是什麽?」伊萬餓虎撲食一般地往嘴裏塞面條,沒錯,依然是莫德裏奇招牌pasta。

「總不會讓你們畫裸體人物之類的吧……」

拉基蒂奇好像被面嗆住了,臉孔突然充血變紅,緊接着開始劇烈咳嗽。

「慢一點,充分咀嚼有助消化。我想你不願以後患上胃病。」莫德裏奇似乎要給他示範标準的吃面方式,将叉子插入面堆然後慢慢轉動,于是纏成一團的面條被他不緊不慢地送進嘴裏。

「才不是畫人體。作業是将不同材質的物體進行肌理互換。」

莫德裏奇的眉毛稍微彈跳一下,「這是什麽?」

「比如說你選擇的互換對象是一把手槍和一條魚——這是兩種材質的東西——然後把魚畫出手槍的質感,手槍畫出魚的質感。」

「聽上去很有意思。」莫德裏奇認真地點頭,「真有趣,我從沒想過素描還能這樣畫。」

「嗯,我也覺得特別好玩。我也很喜歡給我們講美術史的米娅小姐,還有同組的同學。」伊萬的呼吸重新變得順暢,于是繼續往嘴裏塞面條。「都是很親切的人,對我也很好,我真喜歡他們。但——」

「怎麽?」

伊萬的臉又略微地漲紅了,「但是我真的不想再收到那些——那些——」

莫德裏奇驚異地瞪大眼睛,「我的天啊,伊萬,你該不會又把哪個女孩給迷住了吧?」他放下叉子,開始仔仔細細打量對面的少年。伊萬的臉型鼻型都相當标準,良好的骨骼形狀決定了面孔輪廓端正又清晰,再加上一雙明亮的如同深深潭水的灰綠色眼睛,伊萬笑起來的時候它們會彎成一道半圓形的弧度,長長的淡金色睫毛撲閃得像是撓着心髒的小爪子……

「怎麽啦?我臉上又沾着東西了嗎?」

就像他現在笑得那樣,唇角翹起,眼睛深處閃着明亮的光。無論周圍多麽灰暗和陰翳,好像只要有了伊萬的笑容,身邊就會立刻變得陽光明媚起來。

他的監護對象不再是當年那個拽着他衣角、伸手用食指勾住自己小指、擡起臉來怯生生地看着他的男孩了,伊萬逐漸成長,變成輪廓清晰的俊朗少年。

莫德裏奇覺得心髒被一只手輕輕地捏了一下。日子逐漸推移,如同夏日午後木地板上緩慢爬行的窗框投影,仔細凝視時難以察覺它輕慢的腳步,不經意地時間流逝之後才發現陰影早已向前飛奔。少年的成長也是如此,好像只是一個轉身、一次回頭,抱着膝蓋哭泣的孩子已然挺拔如陽光下的柏樹。

「伊萬,你好像……長大了。」

他緩慢開口,心裏充滿某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感動。

可是他忘了這世界上有個詞叫做青春期。莫德裏奇覺得自己該早點意識到伊萬的青春期變化——比如他的執拗和莫名的脾氣、他上次在校長辦公室裏惹出的大麻煩。

等到他們安頓下來、所有的領養手續辦妥之後新學期已經開始了,莫德裏奇只好請了半天假去找校長,請她同意伊萬從第五周開始上課。幹瘦而精明的女校長一副懷疑的神情——對莫德裏奇的身份、與伊萬的詭異年齡差,直至法定監護人拿出相關證件,她緊繃的唇線才有了稍微放緩的跡象。

「所以莫德裏奇先生,您确實是伊萬·拉基蒂奇的家長。」

「是的。您可真細心負責。」經歷了一番折騰,莫德裏奇也完全沒有焦躁的跡象,依然好脾氣地微笑,「伊萬在您的學校我一定會很放心。」

校長緊接着望向投向伊萬,目光自窄小的無框鏡片後面刺出,「孩子,他說得沒錯吧?」

「當然沒——」莫德裏奇脫口而出,卻意外地被伊萬悶聲悶氣的聲音打斷了。「不是,他不是我的家長。」

……

天曉得那天莫德裏奇是怎樣忍了又忍,才克制着沒把這個臭小子揍一頓。警惕性極高的校長甚至打電話叫來了警察,還說莫德裏奇很有可能涉嫌僞造證件、綁架和非法拘禁。原本只需花幾分鐘辦好的入學手續硬是耗去整整一天,如果不是給伊萬辦理領養手續的義工那天正好沒有輪休、熱心地幫莫德裏奇做了證,恐怕他今天就得去體驗一種足以拓展他人生閱歷的生活了。

「你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沒什麽。」拉基蒂奇向左側扭着頭,只留給駕駛座上的莫德裏奇一個後腦勺。

莫德裏奇做了個深呼吸,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着方向盤,「為什麽要說我不是你的監護人?」天曉得向來遵紀守法、連草坪都不會去踩的公民看到警察出現在眼前是怎樣的心情。

「我不想……」伊萬發出小聲的咕哝。

「不想?」

「沒什麽。」

莫德裏奇覺得腦袋痛像是要炸開了,「不想什麽?你也看到了,你的一句話可以帶來多大的麻煩。」

拉基蒂奇咬住嘴唇,「對不起,害得你今天都沒能去上班。」

「這不算什麽。」莫德裏奇邊嘆氣邊打着方向,将墨綠色的菲亞特駛入右轉道,然後緩緩踩下剎車。「伊萬,我需要知道你的想法。你到底在想什麽?」

漫長的紅燈結束之後,副駕駛座的少年也依然沒有開口,于是莫德裏奇也沒有說話,車內陷入少見的沉默。他發動汽車,向右打了一整圈的方向,沿着直線開了大概兩百米之後突然道歉,「抱歉,我剛才有點着急,語氣不太好。」

眼角的餘光能看到拉基蒂奇慢慢搖頭,卻仍然沒有說點兒什麽的打算。

莫德裏奇想了想,「伊萬,你是不是不願意別人把我看做你的家長或是監護人?」

「嗯。」

青春期啊青春期,該死的青春期,莫德裏奇在心裏抓了狂,表面上還好好地扶着方向盤,靈魂卻已經出竅,咣咣咣地用腦袋去捶駕駛面板。這個自帶魔法效果的單詞能把平日裏開朗直率的少年變成打了一百個結的米諾斯迷宮,又變成深不可測的馬裏亞納海溝。

「那麽,為什麽?可以說說理由嗎?」

「我……不知道。就是不想。」

好吧,他莫德裏奇不僅僅是監護人,必要時刻還得變成忒修斯或者鹦鹉螺號潛水艇,「是不是擔心我會管教你?還是覺得尴尬或者奇怪?」

「可能都有……」拉基蒂奇開始咬手指甲。

他算是搞清楚伊萬的大致想法了,「我知道了。因為這讓你覺得和別人都不一樣對嗎?确實會令人産生奇怪的羞恥感。你要不要聽聽我的故事?」

伊萬的腦袋終于轉了回來,于是莫德裏奇開始向他描述自己報道後的第五天,臨近下班前若無其事地脫口而出「我要去接一下孩子,他今天在醫院做中學入學體檢」時休息室裏的詭異場面。所有的東西都凝固了,像是電影裏某種剪輯特效,科瓦奇遞過來的打印紙停在半空,奧利奇外套只穿進一條袖子,又過了五秒,曼朱基奇才噴出嘴裏的咖啡。

「可是他們現在已經習慣了,這沒什麽的。」莫德裏奇轉動手腕向左打方向,穩穩泊進車位。

「所以——除了、那個——監護人,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嗎?」拉基蒂奇依然一動不動,于是他的監護人伸手過來解開安全帶,順便揉了揉他的頭發。

「當然。為什麽不能是朋友?」莫德裏奇笑了笑,「等成年之後你就不需要監護人了,所以不必擔心,伊萬。」

這句話讓伊萬的眼睛亮了一下,不過莫德裏奇的表情突然沉下去:「不過我們必須約好,今天的事情絕不可以再次發生,絕對、不能、再發生第二次。你必須向我保證這一點。」

「我發誓我再也不會了。對不起。」

莫德裏奇松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回家!」

和這次令監護人飽受打擊的經歷相比,伊萬進入青春期的另一個标志則平和、顯著得多。

不像輕微潔癖的莫德裏奇,不拘小節的青春期男孩總是顯得有些髒亂,房間裏的髒衣簍塞滿了也不會記得搬進洗衣機。于是他的監護人只好承擔了這項工作,把汗濕又幹透的粘着鹽漬的球衣或者卷成一團的襪子撥開,然後按照內衣外衣分門別類地整理好再拿去洗手間。

「伊萬,汗濕的衣服一定要立刻脫下來洗,我感覺我說過最起碼一百次了。」莫德裏奇已經絕望了,反正再說第一百零一次也不會怎樣。

他輕輕抖開最後一件T恤,一團詭異的黑色物質掉到腳下。莫德裏奇皺着眉頭,試探着用拖鞋鞋尖撥了撥,才看出是一條底褲。

他用指尖輕輕拎住邊緣的位置,正打算把它扔進內衣簍裏時,鼻腔卻捕捉到一陣又熟悉又陌生的體液發酵之後的惡劣氣味,差點兒沒吐出來。「伊萬!你過來!」

「啊?」窩在沙發裏打游戲的少年聽出聲音裏的不滿,慌慌張張地丢下手柄跑回卧室。

「你這孩子,怎麽不說呢?藏起來都要臭了。」

「說、說什麽?」伊萬滿臉的困惑。

莫德裏奇用腳尖指了指地上一團黑色的不明物質,「這叫遺精,男孩進入青春期的标志,意味着你的身體裏雄激素水平提高,并且開始生産精子了。為什麽這種表情?我以為你在學校裏肯定已經了解過了。」

伊萬一副吞進一整只生雞蛋的表情,臉漲得通紅。莫德裏奇以為少年覺得害羞或者尴尬,「沒什麽丢人的,說明你長大了伊萬。你要了解自己的身體變化,這一點也不奇怪,所有男孩都會經歷的。」他轉動眼珠想了想,「比如,我第一次遺精也是在夢裏,也是差不多你這麽大的時候。其實那個夢一點不香豔,我只記得——」

「不要說了!——盧卡,不、不要說了!——我知道這個!!你不要再說了!我保證以後每天洗短褲!」伊萬發出高分貝的尖叫,飛速撿起地上的短褲沖進洗手間,還咔噠一聲鎖上了門。

「那短褲不能要了!」莫德裏奇沖他的背影大喊,卻沒有得到回應。他搖搖頭,把髒衣簍踢回房間角落,順手抖了一下亂糟糟的床單,一張白色卡片卻從被子裏晃悠悠地飄落下來。

糟了,該不會是情書之類的……莫德裏奇可不想被伊萬誤會自己在窺視他的隐私,慌張地抓起紙片打算塞回去,沒想到手指一滑,白紙翻了個面之後又重新躺回地板,靜悄悄向他敞開胸懷,宛如傾吐瑰麗的秘密。

莫德裏奇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金褐色的中長發,窄窄的臉,微微下垂的眉弓裏藏着淺褐色的明亮眼睛,鼻梁略勾但挺拔——是他自己,穿着研究室發的畢業紀念t恤,手指比出傻乎乎的v字,沖着鏡頭咧開嘴大笑,背後的背景是托特納姆的藍色招牌。他想起來了,這是答辯結束那天拍的,如釋重負的笑容顯得格外放松。

不過,它怎麽會在伊萬這裏?莫德裏奇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将照片塞回自己的口袋。

大概是不小心夾在某本書裏,又被伊萬拿去看了吧。這孩子真是,拿走的東西從不記得放回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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