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戰争後遺症
哪怕很多年之後,早已不再擔任VR治療引導師的盧卡·莫德裏奇也還是會回想起奧列格上尉,想起他嚴重的恐懼症,黑白相片裏臉孔模糊的女孩瑪莎,以及面色蒼白,手握粗糙匕首的男孩。
那是他來到迪納摩精神健康中心的第二年,已經成為兒童與青少年部門最優秀的治療引導師之一。他總是耐心又細心,好像永遠不會厭倦。
另一方面,他也幾乎成為圖像處理部門最「不受待見」的人。不知該說莫德裏奇對VR模拟技術永遠不滿意呢,還是說他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永無止境,這位年輕的醫生總是向軟件維護員和場景設計師提出千奇百怪的要求,讓他們在預設的場景裏增添原本沒有的人物動物,修改建築的立面,又或者擴大一片森林的面積。
「哎呀,拜托了,這個孩子說他的夢裏總是出現一匹粉紅色的馬……我想一定有什麽原因。」
「盧卡·莫德裏奇!你有完沒完!」
莫德裏奇眨了眨眼,「預設的場景就那麽幾十種,這地球上需要幫助的病人可有成百上千個……程序都是死的,怎麽能用死的程序來限制活人的思維呢。」
于是莫德裏奇總能排進「月度最受歡迎VR引導師」前三的同時,也牢牢霸占着圖像處理部門私下評選的「月度最讨厭員工」第一的位置,莫德裏奇總在月末跑去怨聲載道的程序員中間笑着道歉,并且請他們喝酒作為補償。
「盧卡,下次可不是喝一次酒就可以解決的了!」
罪魁禍首總是趴在吧臺上端着一杯甜味的氣泡酒,晃晃他的金發,微笑着說好好好,以後我一定不會給你們添麻煩了,身邊的曼朱基齊也總是大力拍着他的後背,「你喝的叫做飲料!酒味水果汁!」
一幫人往往鬧到淩晨才各自回家,酒量約等于零的莫德裏奇只需要幾杯氣泡酒就足夠失去行動力,灌下不少伏特加的曼朱基齊自告奮勇送他回去。
然而下個月的第一天或者第二天,總有一個暴躁的聲音打破寂靜,從迪納摩的休息室傳到公共走廊。
「盧卡·莫德裏奇!你又來!有完沒完!」
莫德裏奇對現狀很滿足,不僅僅因為工作一年便得到加薪、同事們都非常友善,還因為他發現自己對這份工作的熱愛程度比想象中還要多,所有在做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盡可能地保護和幫助那些受到傷害的孩子。
所以那天科瓦奇叫他去辦公室的時候,他只覺得滿心期待,在那兒等待自己的一定又是一個需要他的人。
「現在有個不太好辦的病人,請你也看一下吧。」組長難得地愁容滿面,邊說邊遞給他一份資料。
莫德裏奇接過厚厚的一沓文件看了起來。這是一位應激障礙患者,47歲,男性,在一家醫院做着普通的文職工作。據他本人描述症狀開始于六個月之前,一旦接近密集人群就會産生輕微的恐懼反應,原本還處于可控制的範圍內,但随着時間推移情況越發嚴重,他變得無法出門,到最後甚至無法擁抱自己的小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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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看起來有點像急性應激障礙引發的恐懼症,不過……」莫德裏奇繼續向後翻閱。
「別急着下結論。」
奧列格曾是一名軍人,他參與了內戰并在戰争中失去了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妹妹。莫德裏奇的眉頭緊了緊,繼續向下閱讀幾行以後嘴巴張成了O型。
「沒錯,奧列格先生官至上尉,是當時随軍的軍醫。不過他負責的部分是為士兵們進行心理疏導,擅長的部分正是應激障礙與催眠療法。也就是說,他和我們一樣是一位心理醫生。」科瓦奇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疲憊,他向後倒進座椅靠背裏,像一只被子彈擊中後掉在地上的軟綿綿的鴿子。
莫德裏奇又把裝訂成冊的資料翻回前面,「哦……原來他的父母在戰争爆發前已經離婚了,他一直和妹妹生活在一起。」
「是的。奧列格上尉的情況比較特殊,也很複雜,雖然強制用藥物控制也不是不行,但我不想那麽簡單粗暴。所以……我們讨論之後決定成立一個綜合治療小組,盧卡,你願意參加嗎?事先說明這是自願的。」科瓦奇雙手交叉,指尖頂着下巴,帶了點擔憂的目光直直地望過來。
「當然。」莫德裏奇幾乎沒有猶豫,「如果可以的話,或許我可以同他聊聊。」
科瓦奇的眉頭稍微舒展一些,「我領你去見見奧列格上尉,他現在就在後面的住院部。」
莫德裏奇第一次和奧列格見面時只試探性地聊了聊他的家人,面部輪廓堅硬的曾經的軍醫在提及孩子的時候,臉上如同刀刻斧劈般的皺紋也瞬間軟化下來,「他是上帝送到我身邊的天使。」他笑了笑,随即望向窗外。
莫德裏奇及時捕捉到了那雙深褐色瞳孔裏一絲幾不可察的波動。不完全是父親面對孩子時的柔軟心情,而更接近于一種負面情緒,令人感到意外。不過那變化太過細微,他無法判定到底是憤怒、恐懼或者悲傷。
他邊琢磨剛才的對話邊走出病房,正好撞上步履匆忙的曼朱基齊。馬裏奧個子很大,走起路卻十分輕巧,總是像這樣兩條腿擺動得飛快,如同一架又沉重又靈活的重型機車。
「我天,是誰……咦盧卡,你怎麽在這裏?」沒來得及剎住腳步的曼朱基齊撞到剛走出房門的莫德裏奇的肩膀,令正在低頭思索、完全沒有察覺周圍情況的人發出一聲驚叫。
「嗯……科瓦奇先生說有個情況複雜的病例,讓我來學習一下。」
曼朱基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真巧,我正好來轉告護士調醫囑。」
「這三次VR引導都是你做的?」
曼朱基齊點點頭,深刻的擡頭紋浮現出來,臉色也變得有些陰沉。「這人的自我防禦太強了,他不是故意和我作對,但幾乎所有方法都沒用。」他搖頭搖得有些誇張。
畢竟他們所能夠用上的手法、談話對策,奧列格也全部懂得原理和作用。雖然他主觀上願意聽從其他心理醫生的安排,但潛意識裏的抵抗依然非常激烈。
「他媽的,簡直跟我自己也上了戰場一樣,沒見過這麽費勁的。」
莫德裏奇想了想,「你打算用內爆法去幫他克服恐懼症嗎?」
「對,不過行不通。目前為止他在模拟情境中表現得非常……正常,哪怕我們已經選擇了與他直接參與的那幾次武裝沖突最接近的場景,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都用上了。我想,恐懼症的根源或許不是戰争本身。得試試別的思路。」曼朱基齊大步走向護士站,把身邊的莫德裏奇甩下一截。
「資料裏還說他有一個妹妹,」莫德裏奇依然覺得這是很重要的線索,「在戰争中不幸遇難了。他後來提過這事嗎?」
「沒錯,其實這就是他主動說的。奧列格說他依然對妹妹的事感到內疚和憤怒。這的确是個突破口,可是——」
「嗯?」莫德裏奇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我當然試了引導時幫助他回憶當時的情景,他卻什麽也想不起來,時間、地點,具體的人、當時的情況,他全忘光了。」曼朱基齊已經把修改後的醫囑遞給護士,沖她點點頭。「時間過去太久,現在很難确定究竟是外因性失憶還是受到藥物影響,甚至有可能只是當時頭部受到一次撞擊。戰争嘛,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他聳了聳肩膀。「算上健忘症,這事更複雜了……」
莫德裏奇點點頭表示同意,但他此刻也沒有更好的想法,于是沒開口再說些什麽。
兩人一路從住院部走出來,穿過中心花園來到候診大廳,在等待電梯的過程中曼朱基齊閑得無聊,開始逐條閱讀電子屏上彈出的醫師信息。莫德裏奇看到自己傻乎乎的證件照出現在那上面,不由得幹咳一聲。
那是他剛報道的時候拍的,然而就在前一天理發師不小心把他的頭發削去太多……莫德裏奇認真考慮和管理部門的技術人員商量一下,能不能給他換一張照片。
「你那照片一點兒不像本人,傻死了。」曼朱基齊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毫不客氣地發表評論。
「你覺得你的很好嗎?」莫德裏奇說話的時候照片正好滾動到了下一張,于是馬裏奧正在屏幕裏瞪着眼睛看向他們,額頭上布滿擠出的皺紋。「看起來這麽兇,如果我是病人絕不會選你。」
曼朱基齊盯着那些不斷閃動的醫生簡介,表情忽然沉了下去,幾乎變成照片裏一樣的神色。莫德裏奇好奇地推了他一把,「想什麽呢?」
他的同事兼朋友猛地轉過臉,眼睛裏跳動着點點的光亮。「我有了一個主意。」
「嗯?」
「或許我們可以試試家庭小組咨詢。你挺擅長這個不是嗎?他的妻子和孩子們——說不定我們能從他的家人那兒得到一些信息。」
沒過幾天,病人的親屬如約來到莫德裏奇的辦公室。年輕的治療引導師仔細打量着他的家庭成員——妻子和兩個兒子,看起來十分和諧的四口之家。
莫德裏奇從和戰争毫無關聯的話題開始他的談話,希望能夠捕捉到這個普通又平和的家庭之下隐藏的不和諧因素,進而尋找到破解恐懼症的鑰匙。可是随着交談深入,他卻越發肯定這幾乎是美滿家庭的典範,夫妻間的交流模式是最理想的那種,平等、積極,偶爾産生分歧但雙方都會很理性地讨論,而兩個孩子和父母的關系也非常融洽。這一切總該不會是表演出來的,哪怕奧列格本人的潛意識裏的自我防禦再強,也不可能控制他的整個家庭都和自己一樣滴水不漏。
他在心裏小聲嘆氣,筆尖依然在紙上流暢地運轉。夫妻交流模式……親子模式……
「哦對了親愛的,我給你帶來了你的工作日志,在你那麽多本裏面可不好找。」笑起來很好看的妻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從包裏拿出一本黑色封皮的本子遞了過去,而依然穿着醫院拖鞋的奧列格接過日志本,吻了吻妻子的面頰。「這可幫了我大忙了。」
「原來您也習慣做工作日志。」莫德裏奇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個厚厚的黑色本子。
「是的,并且這麽多年我都堅持用紙和筆記錄。莫德裏奇醫生,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肯定都換成電腦了吧。」
莫德裏奇感到不好意思般撓撓頭,「您說得沒錯。」
約定的一個小時很快過去,小護士輕輕敲門,探了個腦袋進來說科瓦奇醫生給病人安排了一次腦部核磁共振。莫德裏奇點點頭,請護理人員幫忙把奧列格送去檢查室,臨走的時候提前給的鎮定劑逐漸失效,上尉的神色明顯有了變化,牙齒緊緊咬住,額前滲出細密的汗珠。莫德裏奇試圖勸慰幾句,曾經的心理醫生勉力壓制住自己的焦躁,沖他點點頭,「沒事的,我很好。」
門剛一合上,剛才面容平靜甚至看上去心情愉快的妻子突然用手捂住臉,低低的抽泣自指縫中透出。「莫德裏奇醫生,請您一定要幫幫他。」
莫德裏奇咬了下嘴唇,「我會的。這正是我的工作。」
「我沒有辦法——我不想讓他擔心太多。他真的很不好,我能感覺得到但說不出來。我想要幫他,可是總覺得他離我越來越遠……」
他等待幾秒鐘才開口,「夫人,您不要着急,如果想到了什麽請跟我說好嗎?無論是什麽小事都可以。或者您是否知道您先生曾經有一個雙胞胎妹妹?」
「我知道瑪莎,但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們認識的時候戰争已經結束了,米哈伊爾給我看過她的照片。可是他說可能是當時受到的打擊太大,已經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心因性失憶?還是應激障礙觸發的記憶障礙……」莫德裏奇小聲嘟囔,在報告後面加上一句話。
「莫德裏奇醫生,我都仔仔細細回憶過了,之前也和科瓦奇醫生聊過,但我真的想不起來任何原因——半年前他突然變得害怕和人接觸,包括自己的孩子——天哪,我從來沒見他怕成那樣……那麽高的一個人縮成在我懷裏,哪裏也去不了。」奧列格太太擡起眼睛,大顆淚水又從眼眶裏滾落出來。
「夫人,您不要着急。我們會努力找到原因的,一定可以幫助他。」莫德裏奇又耐心地等待,直至她冷靜下來。
病人的妻子擦去淚水,聲音裏依然含有哽咽,「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怎麽會,您有任何問題,或者想起來任何細節都可以和我說。」莫德裏奇打開櫃門取出一個紙杯,跑去辦公室的角落接了一杯水,然後重新走過來坐在她身邊。他把紙杯遞過去,看似随意地發問,「請問,奧列格他……和你們的小兒子之間有沒有發生過什麽事?」
眼眶略微發紅的女士接過紙杯點頭致謝,「怎麽了?為什麽這麽問?小伊萬今年才六歲。」
莫德裏奇看了看坐在辦公室另一端的兩個孩子。通過剛才的聊天他已經知道,大兒子已經在讀中學,而小兒子則剛剛上小學,兩個男孩年紀差了接近十歲,可感情很好。「他上次也同我聊到伊萬,我不懷疑他作為父親對兒子的愛。可是他還流露出一些……我不确定,像是悲傷,又像是憤怒。您知道他們父子之間發生過什麽嗎?或者我是否可以同他直接聊聊?」
「您……」
「在奧列格先生之前,我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孩子。請您相信我,好嗎?」
「當然。但我确定他們之間不會有問題。如果可以幫上忙,請您盡管問吧。伊萬!請你過來一下好嗎?醫生有一些關于爸爸的問題想問你。」
哥哥拍了一下年幼孩子的肩膀,于是他邁着短短的腿跑到莫德裏奇身邊,「莫德裏奇先生,您有什麽問題嗎?」
年輕的引導師笑了,「小伊萬,你叫我盧卡就可以了。」
莫德裏奇耐心聽着小兒子斷斷續續又思維跳躍的描述——他的爸爸和其他爸爸沒有區別,周末一起去參加親子活動,糾正他讀字母的發音,在院子裏用撿來的樹根做手工,偶爾因為伊萬撒謊板起臉來嚴肅地訓斥幾句。
「爸爸突然之間就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了。」伊萬的小臉圓乎乎的,大眼睛裏滿是委屈。「他們都說我沒有做錯什麽,可是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爸爸為什麽會躲着我呢……」
莫德裏奇揉了揉孩子軟軟的淺棕色頭發,語氣一如既往地柔和,「你當然沒有錯,爸爸也依然很愛你,只是爸爸最近不太舒服,這讓他不能好好地抱你。」
「那麽爸爸是生病了嗎?我也生過很嚴重的病,可是我沒有不願意和爸爸在一起啊。」
他蹲下身,盡量平視着孩子的眼睛,「伊萬,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病。我們現在不清楚爸爸是不是生了病,或者生了什麽病。不過無論是什麽原因,我們都會努力幫他變回從前的樣子,好嗎?」
送走家屬之後,莫德裏奇在報告上鄭重地簽好名,然後送去科瓦奇的辦公室。
「所以你認為病人的壓力源不是現在的家庭。」
「沒錯。我相信根源依然是那場戰争留下的創後反應。」
「可是戰争結束已經這麽多年了,奧列格也早就不再擔任臨床醫生,而是轉職成文職人員。」科瓦奇無意識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再加上記憶障礙……」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為他進行一次VR引導。」
組長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這沒問題,不過,我需要先聽聽你的方案。」
莫德裏奇搖搖頭,「我現在還只有一個模糊的想法,至于具體方案還需要大家一起商量。我認為瑪莎——也就是病人的妹妹非常關鍵,可是我們現在就連她死去的時間、地點和過程都搞不清楚。」
「時間過去這麽久,失憶的原因有那麽多,按照我的經驗恢複的可能性為零。況且病人也未必會配合。」
莫德裏奇挺直了腰板,聲音很輕,但單詞一個個咬得很清楚,「所以我希望能夠修改VR模拟器裏預設的場景,我想加進一些東西作為刺激源。」
「你又有了什麽新計劃?」科瓦奇的手指頭開始無意識地敲打桌面,發出輕微的叩擊聲。
「我想試着在場景裏加入一些……孩子,六歲左右,男孩女孩都試試看。」莫德裏奇輕聲說着,眉頭輕微擰起,明亮如同琥珀般的眼睛深處卻仿佛正跳動兩團火焰,「我不太确定,不過我覺得他真正恐懼的似乎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