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甜食總會令人心情變好
「盧卡,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明明平時懶覺怎麽都睡不夠,這個周日拉基蒂奇卻一反常态地說有重要的事,早早爬起來出了門,臨近午飯時才回來,還神秘兮兮地拿回來一個精美的小紙袋。他拎着紙袋摸進廚房搗鼓一陣,然後又跑去卧室,同正在加班的莫德裏奇說有個驚喜。
「是什麽?」
「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莫德裏奇本想寫完最後一頁報告再去吃午飯,可伊萬就這麽賴在他的房間不走了,拽過一張折疊椅一屁股坐在辦公桌對面,撐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莫德裏奇盡可能将注意力集中在文檔上,可屏幕上方總有一道一動不動的帶了點傻笑的目光,像搗亂的松鼠撥亂松果般,伊萬期待的視線也不斷翻動他腦中組織好的語句。他只好合上屏幕舉起雙手,「我投降。你要跟我說什麽?」
伊萬笑得像某種溫順的大型犬類。「出來看看就知道了。」
莫德裏奇跟着他走到客廳,發現餐桌上放着幾個盤子,裏面的內容物則是不同顏色的小點心,伊萬甚至還用蒸餾壺煮了兩人份的咖啡,他抽動一下鼻子——空氣裏正彌漫着萃取後濃濃的油脂香氣,肯定用了很好的咖啡粉。
「盧卡,這些是我在一家叫做street&story的咖啡店買來的,都是很受歡迎的口味,你先試一試哪種比較好吃?」
莫德裏奇稍微擡起眉毛。他愛吃甜點是真的,大概因為童年時期沒能充分地攝入足夠滿足一個孩子對甜食全部美好幻想的糖分,直至成年之後,莫德裏奇發現自己雖然對菜肴沒有太大興趣,可甜食方面一點也不願意含糊。無論他去了哪個城市,最先弄清楚的絕對不是餐館的分布或者交通路線圖,而是哪家咖啡館的杏仁乳酪口感最柔和,哪個牌子的牛乳聖代味道最香甜,哪裏的蜂巢蛋糕聞起來像是亞德裏亞海面上的陽光,又是哪家店的抹茶慕斯最濃郁。教科書裏描述過一種「補償心态」,莫德裏奇偶爾也會覺得弗洛伊德的理論有那麽一點兒根據。另一方面,幸好他的基因得到上帝的偏愛,無論吃進多少糖分也完全沒有發胖或者患病的跡象,這才促使他敢于放心地塞進那些高糖高熱量的食物。
伊萬今天熱情得有點反常,将每種點心都切了一小塊下來裝在大盤子裏,再推到莫德裏奇眼前。他本想先開口問他究竟是有什麽事,可是手指卻不聽使喚地抓過右手邊的塑料勺。
「嗯,奶油很香」、「草莓慕斯裏的果醬要是再甜一些就好了」、「我喜歡乳酪蛋糕,雖然味道很濃厚但有種很輕盈的口感,真不錯」。
伊萬認真聽着莫德裏奇的點評,依舊笑眯眯撐着下巴坐在認真品味點心的監護人對面,沒有說話,也沒有抓起勺子一道品嘗。眼看着莫德裏奇快要把試吃拼盤掃蕩幹淨,拉基蒂奇才慢慢開口,「盧卡,你覺得怎樣?」
「這家店乳酪和奶油系列都不錯,但水果方面相對差一些。」
「所以,這就是我想和你商量的事——」
「嗯?」他的監護人正在戀戀不舍地用小勺刮掉盤子底部粘着的最後一小塊乳酪蛋糕。
「我想……去這家咖啡店打工。他們家的甜點還不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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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裏奇輕輕咬了一下嘴裏的塑料勺,正在思索該如何回答,便又聽見伊萬略帶點興奮的解說。
「我去和店長聊過了,只是每周二、四、六下午的四點到六點,那個時候我已經下課了。店長人很好的,還說會教我做咖啡拉花和點心,我今天特意去廚房看了一圈,很幹淨,各種材料和工具也都很齊,然後順便買了幾個賣得最好的點心回來,你也覺得沒問題吧?」
莫德裏奇哦了一聲,将空盤子推到一邊,抱起胳膊望向伊萬,他正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臉色微微漲紅。
見監護人沒有明确地表示反對,伊萬的眼睛更亮了,「一定不會影響學習的,我上周的測試拿到班級第三,下個月的考試一定可以全A。怎麽樣?可以嗎?」
其實莫德裏奇早就在大掃除時看到了咖啡店招聘兼職的傳單,也記得伊萬旁敲側擊說隔壁桌的男生打了一個暑假的工,終于攢夠錢買下女朋友心儀已久的飾品。他剛想點頭同意,卻突然想要小小地捉弄他一下。
「怎麽了?幫隔壁弗拉基米爾先生洗車的零花錢已經不夠啦?女朋友看上什麽了?」
伊萬的臉果然又變得像草莓慕斯上的漿果一般通紅。他放下叉子,眼睛卻只盯着切開的蛋糕,「才不是!我有了女朋友的話一定會告訴你的。」
莫德裏奇忍不住笑出聲,「好了好了,我同意了。」
「真、真的嗎?」
「當然。你一副這麽期待的樣子,怎麽會忍心拒絕。」
「但是盧卡!我真的不是想給女朋友買禮物!不對,我根本沒有女朋友。」
等莫德裏奇好不容易笑完,伊萬的臉已經沒有剛才那麽紅了。他終于坐直身子,一本正經地向對面的少年道謝,「謝謝你請我吃了這麽棒的點心。我很喜歡。」
伊萬揚起腦袋,然後大幅度搖搖頭,「不用謝啊盧卡,你最近是不是有點累?我……我覺得吃點甜品心情會變好。你覺得呢?你現在……有沒有覺得好一點?」
莫德裏奇腦中突兀地浮現奧列格的報告。治療小組的方案修改了五次才通過,VR引導流程的細節也反複敲定,明天就要開始正式治療,而莫德裏奇是這次治療的第一引導師。
他已經盡可能将工作中的緊張和壓力隔絕在家門外面,沒想到這孩子還是覺察出自己近日以來的緊繃。
「我今年已經十六歲了。」伊萬挺了挺胸,帶着點驕傲又莊重的神情。「如果、如果你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可以對我說。至少,我可以幫你煮咖啡或者帶一些你喜歡的甜品回來。」
「謝謝你,伊萬。」莫德裏奇微微點頭,「我很高興你願意這樣想。不過現在我只希望你保護好自己盡量別生病、別受傷,去做你想嘗試的事、努力成為想要成為的人。好嗎?」
「我又不是小孩……」伊萬小聲嘟囔着低下頭,情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低落下去,變成一個垂頭喪氣的落跑士兵。
莫德裏奇又忍不住在心裏偷笑出聲,只有孩子才會像伊萬這樣,把心情全部寫在臉上。他擡手想揉揉對方的頭發,沒想到右手剛伸出去就被一把撥開。「我去刷盤子。」
隔着老遠他也聽見盤子在水槽裏激烈碰撞的聲音。無辜的餐具們被當做發洩不滿的道具,可憐兮兮地發出求救,但莫德裏奇沒有理會,徑直走回卧室完成他的報告。
他已經總結出經驗,一旦遇上這種情況,讓伊萬自己冷靜一段時間就好了。
第二天的VR模拟引導于下午一時三十分正式開始。奧列格已經被注射了适量的鎮定劑,這能夠幫助他冷靜地思考和回憶,但量也不能太多,因為在模拟引導之中病人全程需要保持清醒。莫德裏奇最後檢查一遍程序的設置,然後核對傳感器上的數字。他将其中一副交給正在閉目養神的患者,另一副則攥在自己手裏。冰涼的小物件硌痛了他的掌心,年輕的心理醫生這才發現手掌裏不知何時已經積累一層薄薄的汗。
「奧列格先生,請您在這份風險書上簽字。別擔心,如果真的遇上什麽突發狀況,我們會及時終止程序。您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奧列格倒是神色輕松,邊抓過水筆簽名邊笑着說自己跟不上時代了,這麽先進的技術居然都沒有嘗試過,難怪從戰場上回來之後就沒法當醫生。
莫德裏奇也簽完字,看着他的病人将傳感器貼上太陽穴,然後向後倒進寬大的椅背。他也深吸一口氣,迅速地将自己連進虛拟系統。
他選擇的場景是常見的平原鄉村風光,此刻他正站在一條未經修整的小路邊,幾戶人家稀稀落落地點綴在青黃色的村落中,遠處還有一個看上去已經廢棄的磨坊,風車葉片破損得厲害,像幾根殘缺的手指。
奧列格正在他的身邊,發出一聲克制的感嘆。「這簡直做得像真的。」
「沒錯,所以現在的心理醫生會将這項技術用于催眠或者場景喚起,也有一些拿來做脫敏治療。」
「真了不起,這真了不起。這樣一來,催眠可變得容易太多了。」退役了的心理醫生盯着自己的手掌,五指不斷并攏、展開,仿佛在仔細體會這個虛拟空間裏的身體觸覺。
「所以您的孩子們如果以後沉迷這種VR實景游戲,可千萬不要過分責備他們。畢竟……就連我有時候也會玩到上瘾然後被系統強制踢下線。」莫德裏奇感到不好意思般笑了笑。「我們走這邊吧。」
「您選的這個場景我從來沒見過——我是說在VR模拟裏,不過還真的很像戰時的帕克拉茨。」
莫德裏奇偏過頭,好似略微感到驚訝。「是嗎?那可真巧。對了,您去過那兒?」
「嗯,不過不是戰事最吃緊的時候,我甚至從來沒見過人民軍。他們當時離薩格勒布只有五十公裏。」
年代久遠,米哈伊爾·奧列格上尉的個人行蹤早已無法查證。但他當時屬于克羅地亞正規軍,部隊番號和行進路線總不會變化。莫德裏奇跑去圖書館借了歷史書來看,又聯系上奧列格的妻子,請她向軍隊裏的檔案所核實了日期和地點,最終确定奧列格當時所在的連隊曾在帕克拉茨短暫地駐紮,并和一小股塞爾維亞民間游擊隊爆發了激烈沖突。
大風卷着枯草撲打着歪斜的屋牆,沙土在遠處的山坡上來回滾動,猶如翻騰的獸群。奧列格皺起眉頭,腳步随之停下,他一邊不安地抽動鼻翼,一邊叫住前面的年輕治療引導師,「莫德裏奇醫生,我們可不可以換個方向?」
「怎麽了嗎?」
「這裏看上去像是會發生不好的事。」他的警惕性越發高了,肩膀也随之拱起,如同一只受到驚吓的動物。
莫德裏奇點點頭,自前面折返回來。「沒問題,奧列格先生。如果您覺得還有哪裏不對勁,請及時和我說。」
「我明白。」
莫德裏奇篤定奧列格的秘密一定和孩子有關,于是他拜托VR圖像處理人員在這片虛拟世界裏插入各種與孩童相關的碎片。
他和奧列格路過比樹枝還要枯瘦的小乞丐,睜着可憐巴巴的大眼睛望向他們;也看見與家人走散的女孩沿路哭喊;甚至還有陳屍路邊,身上只蓋着一層白布的幼兒……
可是奧列格只是繃緊臉孔快速走過,假裝他們都不存在。
「莫德裏奇醫生,我覺得有些不舒服,好像……」
引導師仔細看去,果然看到他的治療對象臉色有些蒼白,而在他的監控視野裏清晰顯示出奧列格的心率血壓等一系列數據,與之前的平穩相比,那些波形此刻正在不安地起起伏伏。
「好的,不必勉強自己。」
至少今天不是一無所獲,可是那個神秘的孩子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莫德裏奇剛想結束本次VR引導,身後卻突然受到撞擊,他轉身一看,是個手裏拿着一把粗糙的木匕首,大約正在做戰争游戲的男孩。
他無奈地聳肩,剛想對奧列格說些什麽,卻只來得及看見視野右上方的波形瘋狂地跳動,如同癫狂的過山車,又像是風暴掀起的巨浪。
「不要!——不要!」他的病人捂着頭,慢慢地蹲下,表情痛苦而猙獰。「瑪莎!不要!」
莫德裏奇立刻以管理員身份接管了奧列格的控制系統,随後發出代表緊急情況的信號。他以最快的速度退出程序、睜開眼睛、取下傳感器,只看見身邊的高大男子手腳抽搐,眼皮微微翻開露出通紅的眼珠,鼻孔裏噴出大量鮮血。
「瑪莎——不!——不要!放開她!」
莫德裏奇沖過去試圖按住病人,卻被奧列格壯實的胳膊狠狠掀翻,狼狽地跌坐在地。這時緊急醫護人員也及時趕來,他們破門而入,一片手忙腳亂。兩針鎮定劑下去,奧列格終于不再掙紮,緊閉的眼皮微微顫抖——這是因為眼珠依然在眼睑下面飛速轉動。
「我們得送他去病房,還要做個檢查。盧卡你怎麽回事?都跟他說了些什麽?」相識的護士在忙亂中抛來略帶點抱怨的質疑。莫德裏奇剛從地上爬起來,袖子和胸口都沾滿斑斑血跡,看起來有些吓人。「我不确定,這……發生得太突然了,我——我需要整理一下……」
他擠上前翻開奧列格的眼皮,充血的眼珠依然在瘋狂晃動,大顆淚水滾滾落下。「等等,這是催眠?難道他被催眠了?不會啊……等一下,我有話要問他!」他用力抓住病人的肩膀拍打他的臉頰,試圖沖對方喊話。
「見鬼,都這樣了還問什麽?快放開盧卡,你想害死他嗎?!」
莫德裏奇只好眼睜睜地看着上尉被推出房間。直至科瓦奇走進來,他還愣在沾滿鮮血的躺椅邊上一動不動。
「MRI結果已經出來了,沒什麽大問題。估計是壓抑的記憶突然被激活導致的昏迷,也可能是抑制系統受到刺激。現在都不好說,不過人沒事,已經送回病房了。」
「我在想——」莫德裏奇的大腦裏還在飛速轉動着VR模拟的那一幕。那個孩子……瑪莎……
「你已經盡力了。或許奧列格想起了什麽重要線索,不過得等他醒過來才能問清楚。今天就早點回去吧。」科瓦奇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又叮囑一句,「把這身衣服換掉再出門。」
莫德裏奇記得自己那天提早回家,心不在焉地做晚飯。飯桌上伊萬向他彙報美術小組又布置了新的作業,要求所有人在校園裏共同完成一幅以和平為主題的臨時塗鴉,他做出很有興趣的樣子,分出一大半的注意力放在關于塗鴉的對話上,握着木匕首的孩子卻在眼前揮之不去。
在兩人抱着手柄打游戲時他的思慮終于漸漸抛到腦後,正當莫德裏奇把自己的主力軍隊調至城堡後面,打算給伊萬來個攻其不備的時候,尖銳的手機鈴聲撕破夜晚的平靜。
屏幕上顯示的姓名是「馬裏奧·曼朱基齊」,莫德裏奇不願意放棄偷襲的機會,擡起肩膀把手機夾在耳朵邊,手裏還握着游戲手柄。「馬裏奧?怎麽——」
電話裏的聲音打斷他,「奧列格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