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卡普格拉妄想症
莫德裏奇和前幾日一樣将車停進學校大門對面的一個臨時泊車位,他沒有熄火,只是踩下離合,剛打算問副駕駛上的伊萬今天米娅小姐的課幾點結束,卻被對方搶了先。
伊萬稍微偏過頭,眼神無比認真,「盧卡,最近每天都送我上學真的沒關系嗎?你那麽忙。」
莫德裏奇稍微咳嗽一聲,「如果你覺得不合适,我就不開車送你了。」
「當然沒有,我只是不想麻煩你太多。你不是說科瓦奇先生請你幫他查資料的嗎?」
「嗯,沒事的。別瞎擔心。」莫德裏奇笑笑,習慣性地想伸手揉揉伊萬的頭發,左手剛伸出去就想到他上次莫名鬧起的小情緒,于是動作在空中凝固,然後略有些尴尬地轉回去撓了撓自己的發梢。
伊萬跟着點頭,嘴唇抿成薄薄的一層。「那個,今天是周四,我下午要去打工,會晚一些回來。」他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跳下去,然後沖車裏的莫德裏奇揮揮手,「晚上見盧卡。」
「晚上見。」
他的右手放在手剎上,卻遲遲沒有動作。儀表盤上的電子時鐘提示着距離他和曼朱基齊約好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放在平時,莫德裏奇甚至覺得九十分鐘甚至還不夠他問清楚一個病人的基本狀況。
可是自從一周前他被停職之後,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難熬起來。莫德裏奇當然試圖回去了解奧列格的狀況,可剛到醫院門口就被好事記者們來勢洶洶的攻勢吓得不輕,最後還是科瓦奇跑出來趕跑了幾乎砸到墨綠色菲亞特前窗的錄音筆和攝像機。
「盧卡,停你的職是我的決定。」他的組長面色凝重,額角仿佛又生出一些白發,「暫時的,這是在保護你。」
莫德裏奇只好點點頭,嘴巴張開又閉上。
「奧列格的最新情況會給你郵件,這段時間就當休假,順便幫我把報告整理出來……該死的董事會。」
接受迪納摩精神健康中心年輕的心理醫生盧卡·莫德裏奇的VR引導治療之後,奧列格上尉恐懼症的情況不僅沒有好轉,反而在VR情境中誘發了視神經至邊緣系統的器質性創傷,由此引發較為罕見的卡普格拉妄想症。這是錯覺認知綜合症的一種,臨床表現為認為自己熟悉的親人和愛人被其他人代替,患者通常具有暴力傾向,且精神高度緊張。可惜這種病症在臨床上過于稀少,當時進行緊急救援的醫護人員沒能從檢查報告中發現不對勁。
當晚,奧列格上尉自昏迷中醒來并與家人通電話,當時并無異常,他能夠在電話中辨認妻子和兒子的聲音,因為在這種病例中聽覺信號的傳遞路線并未受損;可是當小兒子來到病房探望他,上尉卻無法辨認自己的親屬,他在病房裏攻擊了這個不幸的六歲男孩,幾乎當場擰斷後者的脖子。
中心醫院立刻展開調查,通過程序監控證實當天為病人完成引導治療的莫德裏奇醫生操作并無不當、完全合法,但正因如此,VR情境引導技術再次以負面形象進入公衆視野,并受到人們新一輪的質疑。無孔不入的記者們堵在健康中心門口,新聞網站也紛紛刊發以醫療事故為重點描述對象的頭條報道,雖然真實名字都被隐去,但總有好奇的圍觀者能夠挖掘、拼湊出當事人的信息。
「先生,請您将車停好,并去前面的機器上打印停車收據。」一位警察走過來敲了敲莫德裏奇的玻璃窗,駕駛座上陷入沉思的男人差點兒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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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這就走。」他連聲道歉,迅速放下手剎,向前挪出車位。
在前往咖啡館的途中莫德裏奇也沒能停下腦海裏轉個不停的千頭萬緒。等待紅燈的間隙中,他拿出手機,最後一次确認曼朱基齊發來的郵件。
「奧列格這事太古怪了。你有什麽新想法?這兩天一直在忙,有一些東西想拿給你看看。Ps:那天在VR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莫德裏奇搖着頭放下手機,按照導航找到了咖啡館的位置,他把車停在路邊,拔出鑰匙的時候再次确認儀表盤上的數字——只過去二十分鐘而已。以往總是不夠用的時間突然多出大塊空白,反而令人感到手腳不知該往哪裏放。
又過去半個小時,莫德裏奇用最慢速度喝完一杯意式濃縮,終于看到咖啡店的門被熟悉的身影撞開。
「嗨馬裏奧——」
曼朱基齊嚴肅得吓人,臉似乎比平時拉長了三分之一,兩道濃眉中間鼓起一團皺巴巴的結。「奧列格情況有好轉,但他現在意識不清楚,我們沒法問他。」他的模樣吓跑了拿着菜單的服務員,結果還是莫德裏奇招手請那個面露不安的女孩過來,按照印象中好友的口味為他點了一份美式摩卡。
「所以,他的症狀究竟是器質性病變導致的還是單純的精神分裂?怎麽會突然……」
曼朱基齊搖搖頭,「不好說。你也知道,這種妄想症很少見。他的MRI診斷科瓦奇都傳給你看過吧?」
「是的。有神經損傷的痕跡,但實在太細微,肯定是很多年以前——」
「所以,你那天到底給他看了什麽?」曼朱基齊的語速變快,音量也提高了一個等級。「那些胡說八道的狗屁新聞真是夠了!」
莫德裏奇推開面前的空杯子,臉色跟着變得陰沉。他撥了撥幾乎垂到肩頭的發尾,明亮的淺褐色眼珠裏憂慮重重,語氣卻沒有太大起伏。「你先冷靜一下。」
曼朱基齊的眉頭更緊了,但沒有再開口說些什麽。他用力攪動咖啡,勺子不斷撞擊着杯壁。
莫德裏奇側身拉開雙肩包的拉鏈,取出透明文件袋遞過去,「這是那天的模拟數據,還有我自己做的一些記錄。這幾天在家待着,正好有空整理這些。」
「孩子?所以那孩子是怎麽回事?」十分鐘過去,曼朱基齊終于從文件裏擡頭,額頭上堆出一排淺淺的紋路。「他昏迷之前看到的最後景象只是一個孩子?開什麽玩笑……」
「嗯,一個拿着匕首的男孩。我讓圖像部門的人幫忙加的,除了他還有其他角色。這後面都有列表。」
「但他只對這個産生了嚴重的反應。」
「沒錯。」
曼朱基齊終于開始喝他的摩卡,莫德裏奇懷疑那杯咖啡被他攪了半天,已經涼掉了。
「你打算給我看什麽?」見對方抓着杯子一動不動,莫德裏奇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對方。
目光粘在表格和數據上的曼朱基齊聽見問話,猛然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哇我都忘記了。」他在背包裏一通翻找,最終摸出來一個小小的U盤,「是這個。」
他心不在焉地扔給坐在對面的莫德裏奇,手臂支在桌上,手指用力推着下巴擠出褶子,整張臉的皺紋看起來比他年齡的兩倍還要多。「這孩子?……嗯……」
莫德裏奇攥着U盤等待下文,卻只聽見好友的自言自語。又過去兩分鐘,他只好清清喉嚨,「你總得告訴我這裏面裝的是什麽。」
「啊!你看!」曼朱基齊似乎受到驚吓般自座位上彈了起來,兩道濃眉終于不再糾結一處,眼睛閃閃發亮,整個人變得像國家地理節目裏面用紅外線攝像頭拍攝的夜間的豹子。「哦,你說U盤——是奧列格的妻子拿給我們的工作日志,我請人将它掃描成圖片——就是奧列格出事那天她送到我辦公室的,然後他的小兒子就在病房裏被——」
「那孩子現在怎樣了?」
「還好,只是頸椎受了點傷不過盧卡!先聽我說。」曼朱基齊呼地一下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眼神讓莫德裏奇覺得自己成為了一頭羚羊或者角馬之類的捕食對象。
「你聽說過沒有?我知道有些恐怖組織會訓練孩子成為殺人武器。」
「你說什——」
「年紀很小的殺手或者士兵,盧卡。人們對孩子不會有太多防備。更何況那是戰争時期,什麽都有可能。」
莫德裏奇突然覺得胃裏一陣痙攣。可能是他不該空腹喝下太多濃縮咖啡,也可能是零散的線索突然尋找到合理的解釋,令人不由自主滿身雞皮疙瘩。
「所以奧列格當年看見了——當然這只是猜測……」莫德裏奇單手壓在胃部,試圖緩解翻滾的不适感。
「他的妹妹……被殺的現場。你怎麽了?突然變得這麽緊張。」
莫德裏奇沉默片刻,開始大幅度搖頭,「不,不能随意做這種猜測。我們只是心理醫生,又不是偵探。」
「這是最合理的理由了盧卡!你不能忽視這一點。一切都對得上,也能解釋奧列格為什麽始終無法很好地配合我們的治療——不是不願,而是不能!這段記憶實在被他壓抑得太深太久……」曼朱基齊眼睛發亮,雙手依然撐在桌子邊緣,棕色的短發似乎也跟着激動地豎起來,「我沒有親身經歷過那場戰争,但也聽說當時有些武裝組織,游擊隊什麽的,确實會抓來與父母失散的孩子,訓練他們成為士兵或是人肉炸彈——」
「不要瞎猜,那都是不靠譜的傳言。」莫德裏奇用力咬着嘴唇,忍住胃裏一陣陣抽痛。「我們不能光憑推測下這種結論,太荒謬了。」喉嚨深處突然湧上強烈的嘔吐感,仿佛有人狠狠踢向他的肚子。
「所以還不行,都還不夠。」曼朱基齊開始抱着胳膊來回走動,鞋底重重磕着地面,他似乎已經忘記自己身處咖啡店而不是辦公室。「我可以設計方案,但還是得等他醒過來才能問。老天保佑他趕緊醒過來……」
結果那天中午莫德裏奇什麽也沒吃,一方面因為胃裏還在隐隐作痛,另一方面則是曼朱基齊的靈光一現似乎真的為陷入困境的治療帶來新思路,他開始翻查那枚超大U盤裏的圖片和文字,或者上網搜尋有關內戰的信息。
「嗨,盧卡,我回來了。」
伊萬結束打工之後返回家中,只看見昏暗的客廳中浮現的人形輪廓正面對着筆記本屏幕陷入沉思,閃動的光将莫德裏奇的臉映得一片斑駁。
「啊!都這個時間了。對不起,我一直在工作,晚飯還沒——」
伊萬搖搖頭,「我來吧,你繼續忙你的。」他猶豫了一下,将右手拎着的紙袋輕輕放在茶幾上。「嗯……今天我試着做了拿鐵拉花,不過還不是很熟。」
「是嗎?我等會兒來看看……」莫德裏奇的目光依然沒能從大段文字材料上移開。他無意識地用食指抵住嘴唇,大拇指則刮過下巴上殘留的胡渣。
「你臉色不太好,沒事吧?」
他驚醒般搖搖頭,「當然,我只是覺得有點累。」
廚房傳來拆開塑料袋的脆響、嘩啦啦的水流聲,以及熱水在鍋裏咕嘟沸騰的聲音。在這些背景音樂的刺激下,莫德裏奇突然察覺到腹部傳來的抗議——不是上午在咖啡店裏針紮般的刺痛和反胃,而是最原始的對食物的渴望。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已經餓了一天。
他終于放下電腦,穿過客廳往廚房的方向張望。「伊萬,你做了什麽?」
「你喜歡的面條啊。」拉基蒂奇踮着腳,伸手在儲物櫃最上面一層摸索。「再撒一些羅勒葉就好了,很快的。」
不怎麽稱職的監護人這才驚訝地發現伊萬沒有簡單地倒上超市裏買來的那種袋裝pasta醬,而是用新鮮原材料自己熬了一小鍋醬汁,濃郁的番茄香氣正撲打着他的嗅覺受體細胞。
「其實一點兒也不麻煩,我覺得自己做的更好吃一些。」伊萬仿佛看出莫德裏奇想問什麽,扭過頭沖他笑了笑。「盧卡,我都知道了啊,畢竟現在網絡這麽發達。我也知道很難幫上你的忙……但是,如果有什麽我可以做的,你一定要告訴我啊!」
莫德裏奇露出驚訝的神色,随即彎起嘴角笑了。「好的,我會的,謝謝你。還有,咖啡上的拉花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