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普通人的普通願望

等他把事件的全貌弄清楚已經是半個月之後,莫德裏奇敲上報告裏最後一個單詞,竟然覺得比當時寫完畢業論文的瞬間更加輕松。他拿起手機,給組長發去短信。

「科瓦奇先生,我準備好了。所有的報告和總結都傳到您的郵箱,您讓我整理的病例也已經附在後面。」

「好,我們都會和你一起。別擔心。」

莫德裏奇最後檢查一遍會議的流程和細節,終于合上電腦屏幕。他閉着眼睛,用手指按摩兩側的太陽穴。

電腦旁邊的日歷本用紅圈圈出一個日期——奧列格上尉的醫療事故核查會已經迫在眼前。直接觸發了那場意外的莫德裏奇醫生自然是會議的主角,同時列席的還有治療小組全員、莫德裏奇的直屬上司,以及醫院董事會和VR模拟系統的開發廠商。尼科·科瓦奇表情從未這麽緊張,他的白發好像一夜之間又增添許多。

「董事會的人比記者更難對付,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想找你的麻煩——」

「所以要準備得更充分一些,包括所有他們能想到或者想不到的內容。」莫德裏奇努力作出松快的口吻,眉間的思慮卻久久不散。

「最關鍵的是,這本來就不是我們的錯啊!」同樣伏在未完成報告裏苦不堪言的曼朱基齊口齒含糊,他剛剛結束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哈欠,布滿血絲的眼睛裏仿佛要冒出火光,「誰能想到這家夥用錄像帶催眠自己!真是瘋了,全瘋了……」

莫德裏奇搖搖頭,聲音比平時更加低沉。「不……其實我應該想到的。奧列格上尉曾經是一位優秀的心理醫生,他最擅長的治療介入手段就是催眠。」

于是核查會當天,站在面色凝重的上司、幾個大股東以及醫療器械廠商的老板們面前,年輕的莫德裏奇也這樣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

坐在董事會席位上的一位年輕女士面容嚴肅,她推高架在鼻梁的眼鏡,語氣柔和卻冷淡,仿佛沒有感情的溫柔機械音。「莫德裏奇先生,請用簡短易懂的語言複述一遍奧列格上尉被觸發妄想症的原因,可以嗎?」

正裝出席的莫德裏奇坐在長桌的一頭,面前堆放着厚厚的文件和一臺正在播放投影的筆記本電腦。他點點頭,無意識地擡手整理一下深藍色的領帶結。

「在這起病例中,我們按照一般療法進行介入卻收效甚微,因為奧列格上尉無法正常地配合治療。考慮到他曾經也是一位心理醫生,我決定在VR引導中直接設計戰争相關的環境以便觸發他壓抑的記憶。在那次直接觸發事故的模拟中我們終于可以推斷,奧列格上尉曾親眼目睹親人慘死在經過特殊訓練的孩子手中。當時這對他造成了極大的打擊,他的恐懼症和應激反應實際是壓抑多年之後突然爆發的戰後應激障礙的表現形式。」

「可是你設計的VR情境卻直接誘發了他的妄想症……」

「沒錯。這是因為這部分傷痛記憶并不是像一般案例裏那樣被病人無意識地壓抑或者回避,而是強制經由一些特殊的外部手段被徹底封閉。以至于當它再度自外界被喚醒時,奧列格上尉産生了嚴重的應激反應,同時誘發罕見的卡普格拉妄想症。」莫德裏奇滑動着筆記本電腦的觸控板,将一些案例介紹投影在會議室的屏幕裏。

「請問外部手段指的是——」女性的聲音稍微上揚,流露出一絲好奇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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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奧列格上尉是一名優秀的心理醫生,曾經最擅長催眠療法。在親人遇害之後他無法接受事實,于是用錄像帶對自己進行催眠。這一點也已經得到上尉本人的印證。」

莫德裏奇最先在上尉的工作日志裏發現了自我催眠的記錄。随後他聯系奧列格的夫人,終于在上尉書櫃的最深處找到那盤老式錄像帶。看完那盤帶子之後一切都對上了。

「據我們的了解,您曾經多次修改VR預設的模拟場景。」這次發問的是來自VR模拟系統生産廠商的中年男子,此刻他眯着眼睛望向年輕的醫生,稀疏的頭發軟綿綿地趴在腦門上。

莫德裏奇轉動目光望過去,「當然。所有的修改都是在系統允許的範圍之內,這也是我一貫對待VR引導治療的理念——預設的情景只有那麽幾十種,怎麽能夠符合每位來訪者的需求呢?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有着各不相同的經歷和人生,我們不能用死的程序去限制活人的思維。」

他身側的科瓦奇用力咳嗽幾聲,緊接在他後面開口。「這一點我贊同。莫德裏奇是我們最優秀的年輕醫生之一,幾乎所有的病例他都會親自根據病人的狀況去修改預設情景,事實證明非常有效。」

中年男子輕輕捋了一把頭頂的軟毛,意味不明的目光從莫德裏奇身上移開,轉向醫院的股東們。「請問各位怎麽看?」

科瓦奇再次搶在所有人面前發言,「莫德裏奇醫生入職以來的全部病例都在各位面前的報告彙總裏面,請務必仔細閱讀之後再對這種引導策略做出評價。」

偌大的會議室暫時沉默下來,只剩紙張沙沙翻動的聲響。最終還是一開始的那位女士舉手示意,「莫德裏奇先生,我想我已明白你的理念。我認為這非常好,可是——」她的聲音依然輕柔,目光和唇角卻堅硬得像金屬或者大理石,投下深不可測的倒影。

「別的病例暫且不談,奧列格上尉——你為什麽不搞清楚他的狀況之後再實施治療呢?莫德裏奇醫生,我不懷疑你的能力,只是這次意外事故确實給醫院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

莫德裏奇深吸一口氣,「是的,我确實應該想到——」

他的思路被遠處的大聲嚷嚷打斷了,「胡扯吧?我的天這怎麽可能呢?你自己怎麽不去試試看?這家夥就是個意外,遇上那種孩子殺手的概率是多少,正好又是個可以催眠自己的醫生的概率——」曼朱基齊終于按捺不住從椅子裏跳起來,同樣控制不住的還有他的大嗓門。

「馬裏奧!」莫德裏奇的聲音蓋住了他的。

「我們——是心理醫生又不是先知!又不是偵探!那場戰争已經過去這麽多年——誰他媽能預料到——」曼朱基齊探出身子,本就略微充血的眼珠此刻瞪得像某種野獸。

莫德裏奇只好用更高的分貝大吼出聲,「你先閉嘴!別說了!」

吵嚷聲終于消停下來。

「抱歉。」曼朱基齊終于像一塊漸漸熄滅的煤炭,垂着腦袋把自己的身體扔回座位。

「原來您和您的朋友就是這麽想的——是一場意外……所有的醫療事故都是意外,您說對嗎?」另一位年紀稍長、頭發花白的股東摘下老花鏡,銳利的目光如同刀槍劍戟。莫德裏奇做出冷靜的神态望過去,暗中卻死命咬住後槽牙。在衆人看不見的地方他的手指早已冷得像冰塊,掌心裏卻又火辣辣地汗濕一片。

作為生産廠商代表出席的中年男子大幅度點頭,「你不應該修改那些安全的預設場景!」

「這不是意外。我應該多了解一些奧列格上尉的狀況再下判斷——可是我依然堅持我的引導策略并沒有問題,VR模拟情境必須針對每個人的具體狀況做出調整,否則效果有限。」莫德裏奇固執地揚着腦袋,修身的深色西裝後面似乎能看到脊骨挺直的形狀。

禿頂男人大聲地啧了一聲,搖着他肥胖的頭顱。「您如果不修改,說不定就不會發生事故了。」

「的确如此,可是我們也将永遠無從得知奧列格上尉記憶裏的真相,也就找不到他心理創傷的根源,無法将他真正治愈。」

「說不定還有其他的辦法……」中年男人在莫德裏奇的逼視下垂下目光,「我想總有其他辦法。不會導致事故的辦法。」

「莫德裏奇醫生,我當然能理解您迫切想幫助病人的意願……」先前的白發股東慢條斯理,甚至開始掏出一條絲綢手帕擦拭眼鏡片上不存在的灰塵,「可是您是一位醫生。您一定比我們都清楚好的動機未必會産生好的結果。」

「是的,我承認。這次的事故我或許有責任,我可以向奧列格的家人或者外面的記者們道歉,但不會承認我錯在修改了VR模拟器中的虛拟場景。」莫德裏奇挺直胸膛,語氣平穩而堅決,「不管是怎樣的技術,最終目的都是為了人。認為人的心理困境用幾十種模拟情境就能涵蓋和治愈,這本身就是反人類的。再說,适當調整和修改VR情境确實是系統功能的一部分,這種設定的存在難道不就是為了能夠有針對性地對場景進行調整嗎?」

「可是在您之前,很少有人這樣頻繁地修改場景。您真的不願意反思一下自己的做法、而要把責任推給這項技術本身?」

莫德裏奇咬了咬嘴唇,卻沒有挪開視線。

「我們的确希望您能公開道歉,向上尉本人、他的妻子和孩子,承認您在引導方案上的失誤。」

「我本來就是這麽打算的。」

「您還得公開向VR技術的專利持有方以及模拟器生産廠商道歉,保證在以後的治療中盡量不再修改原本安全的預設場景,并向公衆說明VR引導技術非常成熟可靠——這次意外是您的判斷失誤,而不是器材或者技術的原因。」

「那麽我也需要道歉,我是會診小組的組長,莫德裏奇醫生的模拟方案經過我們組內讨論才通過的。」科瓦奇用力甩開拉住自己袖子的年長上司,也站起身來。

對方沒有看他,空洞的眼神甚至似乎沒有在看着任何一個人。「當然我們會給您充分的時間思考。您願意道歉并做出承諾的話自然最好,我們都知道您确實是非常出色的治療引導師,也都希望您能留在這兒更多地幫助他人;但如果不願意的話……我想國內沒有任何醫院或者機構将會願意接納一個危險角色——太危險了。」

莫德裏奇的指甲依然深深陷在手掌裏。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下定了決心,也記不清憤怒和勇氣在心裏滾動幾個來回。他只記得自己的聲音回蕩在會議室裏,令面前所有的嘴臉露出滿意的輕笑。

——「謝謝,我确實需要思考幾天。」

三天之後莫德裏奇拿着一張密密麻麻的打印紙來到科瓦奇的辦公室時,曼朱基齊正好也在,他當場叫喊出聲。莫德裏奇這次沒有打斷他,靜靜地聽他發洩完才開口。「你聽我說。我真的需要這份工作,我也需要穩定的收入。否則——」

「像你這樣的人工作哪裏都能找到!憑什麽答應這麽不合理的要求!你知道他們那些狗屁說法根本不是為了患者考慮,只是想要賺錢!」

「——否則我沒有辦法繼續照顧伊萬。」他堅持說完最後半句話。

「那孩子已經十六歲了,他可以照顧好自己!」

莫德裏奇略微提高嗓門,「不像你想得那麽簡單。我又不是他的血緣親屬,志願者會定期回訪,還會抽查我的銀行賬戶判斷經濟狀況是不是足夠負擔起伊萬的生活。如果我失去工作,伊萬就得回到福利機構了!」

「可是真他媽的憋屈啊,我都不甘心,你怎麽會願意?!你怎麽能對這種人渣妥協呢?!」

莫德裏奇覺得心髒亂糟糟糾結成一團。他也想學着電影或者小說裏的主角那般挺直高傲的脊背,一點點撕碎金錢和利益的合同,甩向面前那些醜陋的臉如同降下一陣嘲諷的雪花,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像個真正的英雄。

可是他不能。

「不願意。我當然有自己的堅持和想法,可是那樣的話伊萬要怎麽辦?你告訴我他要怎麽辦?」莫德裏奇胳膊抱在胸前,語氣比往日稍顯尖銳,卻依然平靜。他緊緊盯住比自己高出半頭的曼朱基齊,直至後者被他看得轉過臉去,「或許對于有些人來說熱血的理想、信念比生活更重要,但我不行。我只是個普通人,得生活下去,我得……過我的日子啊。」

所以他難看地掙紮又妥協,像一只夢想和骨頭都被彎折了的鳥。

「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莫德裏奇咬着嘴唇,挪動桌上的一只馬克杯,将稿紙壓在下面。這時透明玻璃門被拉開——是這間辦公室的主人,他的眉頭緊緊扭曲在一塊兒,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線,胸口依然不住地上下起伏,仿佛剛剛跑完長距離的馬拉松。

「科瓦奇先生,你——」

「昨天……昨天又有記者寫了奧列格那事的報道。該死的,也不知是誰洩露給這些混蛋——董事會的人……」

他看到壓在茶杯下面的致歉聲明,目光快速游移。「我是迪納摩的VR治療引導師盧卡·莫德裏奇,也是負責米哈伊爾·奧列格上尉發生意外的VR場景模拟的第一引導師……」

科瓦奇抓起杯子朝着辦公室的門扔了出去,杯子準确命中玻璃門,巨響與碎片一道擴散、飛濺,引得走廊上的人紛紛探出頭來。

「他們反悔了,認為直接解雇你是平息輿論的最好方式。」科瓦奇的聲音聽起來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他從褲子口袋裏拽出幾張皺巴巴的紙。「盧卡,我很抱歉。我盡力了……」

莫德裏奇一邊搖頭一邊仔細閱讀紙張上的文字,曼朱基齊的咒罵、科瓦奇的嘆氣聲、清潔人員掃動玻璃碎片的聲響都離他遠去。讀完最後一行之後他從桌上抓起一根筆,手指卻拔不開筆蓋。莫德裏奇深深吸氣,用左手幫忙摁住水筆的一頭,終于成功地在離職報告底部的橫線簽上名字。

他轉身沖他們笑了笑,将那幾張薄紙輕輕撫平,放在自己準備好、現在卻毫無用途的致歉聲明上。然後莫德裏奇低着頭,跨過門口那堆碎片,撥開看熱鬧的人群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一路上他專心思索一些彼此不相幹的事,今天是不是可以早些回家,奧列格的恐懼症接下去要怎麽設計方案,剛才桌上如果是按動式的圓珠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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