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請你相信我

「伊萬,我覺得還是早一些告訴你比較好。」

拉基蒂奇正皺着眉頭撥動盤子裏的大塊生菜,聽見莫德裏奇這麽一說,頓時擡起臉。

「還記得之前我們醫院的醫療事故嗎?因為那件事,我被解雇了。」莫德裏奇給自己盛了一勺炖肉,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明天我會晚一些回家」或者「你的美術作業落在陽臺上了」。

伊萬睜大眼睛,手裏的叉子還在不安分地晃動,似乎在等待下文。

「所以我得盡快找新的工作,最好離家近一些。這樣才能不違反當時在福利部門簽訂的……領養協議。」說到最後一個單詞的時候,莫德裏奇終于稍微垂下腦袋。

拉基蒂奇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盧卡,真的是你的錯嗎?新聞裏說的那個孩子——他現在沒事了吧?」

短暫沉默片刻之後莫德裏奇輕微點點頭,「是的,我有點太着急。我知道他一定是創後應激障礙,卻忽略了奧列格自己就是個催眠治療師。」

「你在難過嗎?」少年認真地望進對方的眼睛,「你看起來……」

他抿了一下嘴唇,放下勺子,将雙臂抱在胸口,「嗯,我只是覺得抱歉。因為我讓他相信我能還給他原先的爸爸,卻沒能做到。」

「盧卡,我——我一定可以幫上你的忙!」

莫德裏奇這次沒有笑,只是嘴唇附近的線條略微緊了緊,明亮的淺褐色眼珠裏充滿認真。他稍微側過腦袋,語氣裏不帶絲毫調侃,「那麽,你有什麽計劃?」

「呃,如果錢暫時不夠的話,我這裏存了一些,雖然不太多……」拉基蒂奇已經放下叉子,雙手的手指纏在一塊兒,像是繞了個結,「我——我還可以多打幾份工!請店長安排我每天都打工!這一定沒有問題!」

「伊萬——」餐桌對面的監護人拖長聲調。

「那個,我也可以、可以不去上學,只要能賺到錢,就能養活自己。我有手有腳的,沒什麽事不能做。」

重新拿起勺子的莫德裏奇手腕瞬間脫力,飯勺咣當一聲撞上盤子邊緣。「那樣的話我就真的要被送去警察局了,罪名恐怕是虐待兒童。然後還會永久失去監護權。」

「為、為什麽?我是自願的!」少年鼓着腮幫,滿臉的不服氣。「如果有人來找你的麻煩,我可以跟他們解釋,我會說你對我很好,不存在虐待什麽的,我身上也沒有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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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謝謝你。」莫德裏奇終于忍不住,嘴唇周圍的硬邦邦線條軟化成溫柔的笑意。「我很高興,你比我想象得還要勇敢和善良。」

伊萬的臉微微漲紅,他垂下頭,轉而開始認真對付盤子裏剩下的綠色蔬菜。「我真的可以幫你,你為什麽總是不信呢……」

莫德裏奇清了清喉嚨,起身走回卧室,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疊厚厚的紙本。「伊萬,不完全是錢的問題。這是辦理領養手續時我簽下的文件,裏面有很多的條目和細則,包括承諾你讀完中學、在年滿十八歲之前負擔你全部的生活開銷、随時接受志願者的回訪,諸如此類。我認為這種協議是有必要的,防止有些人出于一些邪惡的目的去收養孩子。」

「可是我已經長大了!我不是孩子了!」伊萬眼睛裏亮晶晶的,手中揮舞着叉子抗議,「十八歲又怎樣?盧卡,你是學心理學的,你明明知道我比同樣年齡的孩子成熟!因為、因為我比他們經歷過的都多——」

一轉眼委屈的眼淚已經堆積在眼眶邊緣,一晃一晃的,似乎下一秒鐘就要滾落下來。

莫德裏奇習慣性扯過一張紙巾,被少年一把搶了過去。「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很了不起。」他伸長胳膊,手掌輕輕蓋上拉基蒂奇緊握的拳頭,它們正抵住餐桌邊緣不停顫抖。「你确實不是孩子了,你比我想象中更懂事,你也比很多不稱職的大人更成熟。但是——」

聽到這個具有轉折意味的詞語,伊萬猛地擡起頭,濕潤的眼珠盯着莫德裏奇不放。

「其實我也不認為區分一個人心智是否成熟的标準可以簡單地歸為年齡。我見過許多人,有些還沒滿十八歲已經非常老練,有些則永遠幼稚得像長不大的孩子,盡管他們自己都已經做了父母。」莫德裏奇安慰地拍着伊萬的手背,感到少年緊繃的情緒一點點放松下來。「舉個簡單的例子,如果規定十八歲是一條界限,那麽十八歲的前一天和後一天,一個人的心智又能發生多大的變化?」

伊萬咬緊嘴唇,小幅度地點頭表示贊同。

「但是沒辦法,年齡就是法律上成年的标志。有了這個固定的标準,很多事情就會好辦許多,雖然它并不一定符合所有人的情況,但一定符合絕大多數狀況。所以它依然是合理的。」

「你們有那種測試的對不對?可以測出一個人究竟是不是真的長大了。」

莫德裏奇歪着頭認真思索一下,「算是有,但是我想這樣的結果應該不會被福利機構認可,所以也就沒有辦法——」

「我會告訴她們我很清楚在做什麽,我已經可以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伊萬再次挺直胸膛,灰綠色眼睛裏的光芒越發閃耀,「我也想一直和你生活在一起。」

莫德裏奇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少年的額頭。「我明白你的想法,也明白你确實長大了。但是我更希望你可以相信我。」

「我沒有——」

「請你相信我,我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也不會失去監護權。現在的生活不會改變,我不會離開你。」莫德裏奇這次沒有揉他的腦袋,而是微笑着向他伸出掌心。「伊萬,相信我。」

在對方和往常一樣堅定又溫和的目光中,拉基蒂奇終于點點頭,展開攥成一團的手指,輕輕同莫德裏奇擊掌。他的手幹燥又溫暖,像一個真正的了不起的監護人,令人安心。

莫德裏奇本應有這樣的自信,可是他的信心在求職接連受挫之後略微收縮,如同一只放得太久、表皮起皺的氣球。他開始努力回想面試時對方的表情是否有更深的寓意,或者握手和再見時的眼神是不是已經有了婉拒的含義。

郵箱裏漸漸累積起一些郵件,來自不同的醫院或者心理康複中心,內容卻大同小異——或直白、或委婉的謝絕。

他忽然想起審查會議時發言的人群,鏡片後面的目光,嘴唇向上扭曲,彎成一個輕蔑的笑,「沒有任何醫院将會願意接納一個危險角色!」

莫德裏奇心神不寧地踩下離合器,探着頭尋找空位。這次去醫院是取回自己剩下的一些個人物件,不會花太長時間的——可是泊進車位之後卻突然降下濃厚的霧,四周的一切都仿佛浸泡在白茫茫的牛奶之中,他解開安全帶,嘟嘟囔囔地拉動車門。

剛一下車,濕潤寒冷的水霧便将他濃密地包裹,每一團吸進喉嚨的空氣都含着輕微的燒灼感。大霧實在過于濃厚,他只得将身體的行動交給肌肉記憶和內置的方向感,卻始終沒能找到穿進辦公樓的那條小路。

莫德裏奇變得有些慌張,他想起和伊萬一起看的驚悚電影《寂靜嶺》,裏面的女主角就是這樣莫名其妙來到一個充滿濃霧的世界,然後再也沒能驅車離開。他加快步伐試圖穿過霧氣,可是明明已經狂奔許久,四周的景色還是沒有絲毫變化,沒有其他的人影,也沒有絲毫表示有活物存在的聲音。莫德裏奇覺得他比電影裏的女主角還要糟糕,她至少還遇到了正常的人類同伴和長着三角頭的怪物。

他再一次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找不到出路,喉頭無法控制地緊縮,牽動着食管和胃一起刺痛。莫德裏奇透過濃霧看到灰黃色的石頭和黑色的枯枝,燒焦的樹林向天空伸出手,如同凄厲的母親讨要生命。

放大的心跳急促而激越,咚咚撞擊着耳膜,像催命的鼓聲。

莫德裏奇掙紮着在黑暗中渾身汗水地醒來,猛然坐起,胸口急促起伏。幸好只是個夢。他努力調整呼吸,然後伸手扭開頭頂上方的壁燈,暖黃的光芒頓時潑灑下來形成一小片橢圓形區域,猶如黑夜中撐起一把保護傘。

你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你很安全。莫德裏奇在心裏默念三次,抓起椅背上的夾克披好,翻身下床打算倒杯水喝。路過伊萬卧室時看到門縫下漏出的微弱燈光,莫德裏奇輕輕敲門卻沒等到回應,于是推開一條縫向裏張望,只看到少年極其不老實的睡姿——雙臂大大張開,頭向後仰着,枕頭跑到胳膊肘下面,而被子只堪堪搭住小腿肚,簡直真人演繹什麽叫做四仰八叉。看着這幅與噩夢中驚悚景象相去甚遠的極具現實感的畫面,莫德裏奇忍不住小聲笑出來,一顆懸浮在深海中的心髒終于沉進肚子。他走過去關掉床頭燈,将伊萬胸口倒扣着的一本書取下、合上,輕輕放回書桌。

在莫德裏奇拽過幾乎打結了的被子一角,試圖抖開它令覆蓋面積變大一些的時候,聽見少年壓在喉嚨裏的模糊聲音。「盧卡,盧——卡——」

「嗯?怎麽了?」莫德裏奇放低聲音,卻很快發現伊萬只是在自顧自地說夢話。他悄悄揉了一把毛茸茸的金發,「好吧,做個好夢。」

他輕手輕腳帶上房門,去廚房接了一杯水,咕咚咕咚灌進喉嚨後爬回自己床上。這次的夢裏沒有山坡、濃霧、黑色的枯枝,也沒有灰黃色的粗糙石塊磨破他的右腳。莫德裏奇睡得很沉,幾乎一夜無夢,直至枕邊鬧鈴大嗓門地吵嚷出聲才徹底清醒過來。

這個禮拜六他沒有和以前一樣陪伊萬在家看紀錄片、打游戲或者搞掃除,因為已經約好同馬裏奧見面——曼朱基齊本來約他晚上去喝酒來着,卻被他毫不猶豫地改成白天的咖啡館。他想到會被拽着喝下富含酒精的液體就止不住地頭疼……

他照例提前五分鐘抵達約定的地點,向眼熟的服務員微微颔首,「香草拿鐵,謝謝。」

「我們最近推出了新的黑森林蛋糕,先生您要不要試看看?」

莫德裏奇認真翻完新品菜單,「好的,麻煩幫我加一份黑森林。」

他點的拿鐵和蛋糕剛剛端上桌,門口的鈴铛便發出快活的喧鬧,伴随着一個高大影子快速又靈活地移動過來。「嗨盧卡,好久不見。」曼朱基齊一見他就興奮地揮手,就差沒沖到面前來一個熱烈的擁抱了。

莫德裏奇摸摸鼻子,微笑着回應對方,「哪有很久,也就幾周吧。」

「嗯,可這幾周我們簡直忙瘋了!感覺就像是過了好幾個月,還完全沒有休假!」曼朱基齊屁股剛沾上椅子就開始抱怨,并且又和往常一樣忘記下單。他毫不客氣地将桌子中間的黑森林蛋糕拖到自己面前,用勺子挖着吃起來。「咦,這是新品種嗎?」

莫德裏奇點點頭,「還是美式摩卡?」

依然挂着兩個黑眼圈的好友嘴裏塞着蛋糕用力點頭,「好。」

「你慢一些,伊萬都不會把蛋糕屑弄到盤子外面。」莫德裏奇攪動着杯裏的咖啡,終于看不下去般出聲提醒。

「你不在,害得我們每個人的工作量都多出許多。我不擅長應付孩子,吵得我頭疼。」曼朱基齊嘴巴裏咕哝着抱怨,卻吃得搖頭晃腦,看起來心情十分愉悅,完全不像飽受加班之苦的被壓榨的年輕醫生。「前天科瓦奇又和圖像部的人吵了一架,罵他們只會按照圖紙做事,腦袋還不如鏽死的水管——」

莫德裏奇擡了擡眉毛,「又?」

「你知道的,我們大多數人都站在你這邊。謝謝你。」曼朱基齊沖女服務員擠擠眼睛,語氣卻突然低沉下去。「你真不該向他們——」

「這事已經過去了。」他放下咖啡杯,底部的墊圈不輕不重地磕上瓷碟,悶悶的不和諧音将曼朱基齊未說完的話堵在喉嚨裏。

兩人都沒再說話,長長的沉默只被餐叉偶爾摩擦瓷碟的細小聲響幹擾。

「所以你找我是有什麽重要的事?」莫德裏奇另點的一份黑森林也送來了,他慢吞吞地用叉子撥動巧克力碎屑上的豔紅櫻桃。

「你是不是還沒找到新的工作?我聽說了。」

莫德裏奇用舌頭頂着嘴裏的櫻桃,直至它爆裂出一股充滿廉價罐頭氣息的香精味果汁。

「我想辭職。」曼朱基齊忽然沒頭沒腦地扔下一句,擡頭紋連同眉間的陰雲卻陡然消失,仿佛卸下什麽沉重的負擔。

「你——」

「你先聽我說。在奧列格的事之前我就想這麽做了,圖像處理部門的那些家夥當然都很好,可你也知道他們的主管一直不樂意我們總修改預設的程序,手續越來越多。那件事之後更加嚴格,你簡直沒法想象——」

曼朱基齊說得有些跳躍,可并沒有妨礙莫德裏奇迅速思考清楚其中的邏輯關系。

「我和你看法一樣,病人有那麽多種各不相同的情況,怎麽能用固定的模式解決他們的問題?又不是在流水線上生産螺絲釘!」

「所以你就要辭職?」

曼朱基齊大幅度搖頭,「當然不。科瓦奇一直在聯系他認識的德國生産商——他現在處處被管着,每天都氣得半死。你也知道的,開一家自己的心理診所一直是他的願望。或許我們都可以……」

莫德裏奇依然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只是表情嚴肅地小口吃着蛋糕,飄散在空氣中的櫻桃酒與奶油的甜味不僅沒有緩和氛圍,反而變成緊張的催化劑。

「德國人一開始很不喜歡VR技術,但後來也嘗到甜頭。那家醫療器械公司現在在德國很有名,科瓦奇以前在慕尼黑的時候就認識他們經銷商的主席了。」

「嗯……如果是在慕尼黑,我可能沒法——」

「你想什麽?既然是科瓦奇自己的診所,肯定還在薩格勒布啊。」曼朱基齊伸手在好友眼前晃了晃,卻被他皺着眉輕輕撥開。「只是換了一家器材廠,這樣就不必在一群什麽也不懂的家夥眼皮底下整天累得要死了!還他媽要受一堆氣!」

他端起杯子,用豪飲冰鎮蘇打水的氣勢大口吞進涼掉的摩卡,然後叉起最後一塊蛋糕送進嘴裏。「你覺得怎麽樣?」

莫德裏奇終于點點頭,「我現在确實急需一份穩定的收入。再說了,沒什麽比和理念相同的人一起工作更棒。」

還沒等他說出更多,曼朱基齊的大手已經重重地拍在他肩膀,「太好了!我知道你一定樂意!我就知道!」

莫德裏奇被突然的一巴掌拍得有些發蒙。他望向桌上空掉的杯碟,耳畔充滿馬裏奧激動的聲音,從無趣的德國人說到慕尼黑的醫療器械廠。于是他又給對方加單一杯美式咖啡……

「我們是朋友。你可以——說出來,別總一個人悶着。這不好。」結賬的時候曼朱基齊忽然變得認真,他側過臉打量着正在穿外套的盧卡,仿佛試圖分析對方的心理活動。

「我會的,謝謝。」莫德裏奇笑了,将外套拉鏈拉到最頂端,然後嚴實地裹好圍巾,無辜的眼神望向他,「你在看什麽?難道把我當成你的病人?」

「去你的!鬼才要周末加班!」曼朱基齊誇張地叫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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