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像夢,像魔法,也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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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假期像個腳速極快的運動員風一般跑過,只留下模糊的殘影和計時板。莫德裏奇隐約記得自己和伊萬一塊兒看了兩部關于愛情的青春電影、三部介紹宇宙和天體物理的記錄片、幾場球賽,當然還做了好幾頓相當豐盛的晚餐——其中有一道紅燴大蝦失敗得很徹底,原因是拉基蒂奇搞錯了調味汁。
今年伊萬送他的禮物是一張小尺寸的油畫,莫德裏奇剛想問這個長着三角形臉和方形眼睛的醜家夥是誰,伊萬便搶先告訴他這是立體主義風格的監護人肖像。
「謝謝你。呃……可是我覺得這不太像。」
「哎呀盧卡,如果畫得和你本人一模一樣,怎麽能叫藝術,那是照相機。」
莫德裏奇想了想,覺得也有點道理,「可是這個人長得也太奇怪了。我以為油畫都是那種和照片很像的。」他又湊近一些觀察畫像,試圖擠出其他形容詞去描述。
正在悶頭拆禮物的拉基蒂奇噗嗤笑出聲。「繪畫有很多流派,我想你說的是寫實主義,文藝複興時期非常流行,後來又有了古典主義和新古典主義,他們畫的肖像看起來很逼真,不過也有例外就是了。你更喜歡那種風格?」
「不,這個看順眼了也挺好。」莫德裏奇只覺得腦袋被一大堆專有名詞攪得嗡嗡作響。自從五歲那年第一次摸到蠟筆、在房裏搗鼓一下午,信心滿滿畫的蘋果卻被家人一致認為是屁股之後,他就很确信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和「藝術」這個詞産生分毫關聯。
「盧卡,你不喜歡美術真的好可惜。」
「嗯?我是沒有這方面的天賦。」莫德裏奇還在端詳着畫中的人,盯得久了居然也看出某種相似度。
「我還想給你講講楊凡艾克,還有馬蒂斯、康定斯基和畢加索呢。」金發少年剝開一顆巧克力塞進嘴裏,變得有些口齒不清。
「最後那個名字我好像聽說過,是在哪兒來着?」
「哇,這巧克力好像很貴……」拉基蒂奇翻過包裝盒看了兩眼,小聲嘀咕。
莫德裏奇終于擡起視線,「嗯?」
「沒什麽。畢加索那麽有名,你肯定聽說過啦。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為什麽我會覺得藝術特別有魅力、特別吸引人。」
「哦?說說看?」年長一些的監護人終于将畫框輕輕靠放矮櫃邊,捧起茶幾上摻了朗姆酒的熱可可,馬克杯邊緣恰好遮住唇角的細微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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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的眼睛裏正洋溢着一種奇特的光,莫德裏奇忽然感到新鮮的陌生感——就像讀過很多遍的書頁翻開了寫滿新奇故事的另一面,又像是自己成了汪洋海面上的哥倫布,原先認識的世界突然倒轉,露出前所未有的嶄新大陸和海洋。
「許多藝術家一生窮困,可是依然懷着一顆向往愛和美的心。在他們的畫面裏你可以看到熱情和快樂,感到深刻的思想,也能看到許許多多的夢。藝術并不是遠離現實,而是在現實之上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這世界屬于藝術家和其他相通的心靈,屬于終極的美,屬于愛與靈魂。它像一整個王國,又像全新的宇宙。」伊萬嘴角挂着一絲奇異的微笑,僅存的稚氣被此刻沉穩的語調和沉醉的神态徹底沖散。
莫德裏奇看得有些發愣,他竟然産生一種錯覺——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少年開始微微發光,淺淺的白金色光芒以他的金發為原點向四周無窮擴散。
「藝術的世界很光輝很偉大,我覺得它像夢,像魔法,也像你。」
莫德裏奇沒能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只好張口結舌地看着伊萬。
「雖然你不喜歡藝術和美術,但是我覺得你做的事情和他們一樣。盧卡,你為你的病人制作了許許多多的夢,你和畫家們一樣,都是了不起的魔法師,是能夠造夢的人。」
沉默陡然降臨,宛如一只溫柔的灰色大鳥張開雙翅,用柔軟羽毛遮住了聲帶,猝不及防對上少年清亮目光的莫德裏奇尴尬地轉過視線。
「你……都在胡亂聯想些什麽啊?」他咳嗽兩聲,本能地想要揉揉少年的金毛,身體的無意識反應卻是側過臉逃避對方的注視。
「你要真誠地接受別人的誇獎!我說的都是真的。盧卡,不管別人會怎麽評價你,在我心裏你都是最好的醫生。」伊萬攏了攏腦後長長的金發,表情裏帶上幾分調皮。
「好啦好啦,我現在知道了。」
「你臉好紅,是害羞了嗎……」
莫德裏奇覺得如果再不反擊的話都不知道到底誰是誰的監護人了。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省心……「對了伊萬,那盒巧克力是女孩送的吧?你有沒有給人家準備禮物?」
「嗯,當然準備了。是利佳娜,你在店裏見過她的,和我一樣大但比我高一年級。」伊萬大方地承認,神色自若,甚至還給監護人剝了一塊巧克力,用糖紙捏着送到對方嘴邊,「試試看,可可味很濃,你肯定喜歡。」
「我不要,明明是送給你的。」
莫德裏奇心裏想着是好好地做出個監護人的樣子,實際卻扭過頭,滿臉不受控制的別扭。啊糟了,他突然想起來伊萬煮巧克力時好像剛好拿了馬裏奧送的朗姆酒……
「抱歉……」他覺得頭有點暈,嘴巴卻又控制不住地想咧開大笑或者說話。那副立體主義風格的肖像開始活動,另一個抽象的盧卡莫德裏奇沖他擠眼睛吐舌頭,龇牙咧嘴地想要爬出畫框。
伊萬沒在笑了,扔下巧克力湊過來,「你沒事吧?」
「我頭有點疼,沒有力氣。」他老實承認,「你到底放了多少酒?」應該早點覺察到的,畢竟他從來不喜歡酒精的氣味。
「……盧卡,你該不會,喝、醉、了、吧……」
莫德裏奇不想理他,「別吵,讓我睡一會。」說完這句話就倒在沙發裏失去意識。
第二天醒來時天已經完全亮了,莫德裏奇睜開眼睛看到卧室的吸頂燈和天花板,而自己卻絲毫沒有走進房間的印象。他掀開被子撐起上半身,發覺還套着昨晚的毛衣。
太陽穴依然輕微地抽痛,他抿了抿嘴唇,惡狠狠地在心裏發誓以後可可都由自己來煮,哪怕像去年一樣煮糊了也只是多刷一個奶鍋的事。喝巧克力熱飲喝到宿醉……莫德裏奇不敢想萬一這事被曼朱基齊知道了會被他嘲笑成什麽樣。
他跳下床,從衣櫥裏拽出幹淨睡衣抱着走進浴室。伊萬大概昨晚就設好了洗衣機定時,此刻滾筒正孜孜不倦地轉動着,有節奏地攪動兩人份的外套和長褲。莫德裏奇在單調的伴奏聲中沖了假期第一天的第一次澡,擦着頭發走去廚房準備做第一頓早飯。路過伊萬卧室門口時發覺房門虛掩着,便忍不住停下腳步偷偷向裏張望——伊萬的睡姿果然和以往一樣壞。
莫德裏奇小聲嘆氣,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替睡覺不老實的少年拉好被子。窗簾緊緊合攏阻隔亮光射入,他的眼睛逐漸适應了室內的昏暗,于是男孩的面龐開始浮現出輪廓——拉基蒂奇正在褪去稚氣的臉孔在熹微晨光中顯得既純真又俊美,甚至含有一絲莫名的性別難辨的暧昧氣息,猶如古典油畫中咬着水果、笑容無暇的金發少年。又小又亂的十六歲男孩房間裏莫德裏奇再次産生迷亂的錯覺——這好像就是自己一生中距離藝術、距離靈感女神的裙裾、距離愛與美的神殿最近的瞬間。他面前的不是作為人類個體的伊萬拉基蒂奇,而是美的化身。
他不由自主地站定、俯身、屏住呼吸,在渾然不覺的少年額前落下比羽毛更輕柔的吻,随即心虛地踮着腳逃出房間。
假期結束後緊跟着的第一個工作日總是沒那麽愉悅,天空也跟着心情一道悶沉,猶如裹着灰色的油布。聊勝于無的陽光被稀釋得幾近發白,而刺骨的寒風不忘提醒人們冬天正勤勉地履行着自己的職責。
莫德裏奇頭天晚上便翻出厚圍巾和帽子,然後像約好的那樣把車鑰匙留給伊萬,自己步行上班去了。結果在距離新工作地點還有兩個十字路口的時候聽見背後一連串的汽車喇叭聲,他皺着眉跳到一邊,半個肩膀幾乎都要抵上圍牆——刺耳鳴笛不但沒停下,反而越來越急促。莫德裏奇的手指在大衣口袋裏攥成拳頭,咬着牙轉身,卻看到一輛熟悉的銀藍色越野車。
駕駛座上的曼朱基齊笑嘻嘻地沖他揮手,「怎麽,車壞啦?」
莫德裏奇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朗姆酒的事,一把拉開副駕駛的門跳上去,「留給伊萬了,他學校更遠。對了,新年快樂。」
「這麽冷的天……」駕駛座上的大個子誇張地縮着下巴。
「那孩子剛拿到實習牌。反正我家離得不遠,就當鍛煉身體了。」
曼朱基齊減速駛進馬克西米爾的大門,于是莫德裏奇看清了新診所嶄新的門牌。「你對伊萬怕是比他親生父母還要好。我小時候怎麽就沒遇到你這樣的家長呢?」他故意很大聲地嘆氣。
「胡說八道什麽。你肯定不希望除了自己之外的家人都遇到車禍。」莫德裏奇縮回搭在暖氣出風口上的手指,感到凍僵的耳朵終于恢複知覺,他望向眼前灰白色的四層小樓,心頭突然湧進一股久違的熱血。「希望今天不要太忙。」
曼朱基齊正在拉起手剎解開安全帶,聽到這句話蹬大眼睛轉過臉,「你開玩笑的吧?科瓦奇的郵件裏預約名單已經排到一周之後了……」
「我看到了。不過這麽多事情總得一步一步來,對吧?」他笑了笑,拉開車門跳下去,大踏步地走向入口。
随後是入職的一系列慣例事項:莫德裏奇從前臺接待員處拿到兩人的工牌,然後将曼朱基齊的交給跟在身後進來的人。「這照片比原先的好。」
他的好友兼同事迫不及待地一把搶過來,「哇,果然!我就說我照出來還是挺帥的。」
「你本來就挺帥的。」莫德裏奇仿佛受到身邊人的影響,也開始打量自己的ID卡片——眉目清秀的男青年笑得有些拘謹,金褐色中長發披散下來,發尾稍微翹起。「我還是喜歡我頭發長一點的樣子。」
「我看看你的!」曼朱基齊探頭過來張望,一米八五的個子立刻令他的同伴産生了壓迫感。「你這張也挺好,總之比原先——」
「嗯?」
「你的ID卡好像不對。我去跟他們說一下。」
莫德裏奇困惑地又核對幾遍,「沒有啊?照片、名字、號碼、職位和部門……都沒錯。」
「你是醫生,不是設備技術人員。這裏,還有所屬部門,都寫錯——」
「那個,馬裏奧,其實我——我決定了,我以後不做VR引導,也不會再擔任臨床心理治療師。抱歉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也是考慮很久才下定決心的。」
「你說什麽?為什麽?!你明明那麽擅長對付孩子!」馬裏奧在候診室裏大叫出聲,臉上的表情活像走夜路撞見女鬼。「你被人威脅了?是迪納摩那個股東嗎?還是記者?」
莫德裏奇望着好友認真而憤怒的臉,有點感動又想笑,「不是不是,你在想什麽呢。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沒人強迫我。」接着他大致為曼朱基齊解釋了先前發生在魯梅尼格辦公室裏的一幕,從新的VR設備、預設場景,說到為他提供的新職位、他的選擇。
「是嗎……原來是這樣。」曼朱基齊的大嗓門終于降低了分貝,額前深刻的擡頭紋也随之消失。「其實也不錯,對我們更算是好事——」
莫德裏奇的眉毛挑了起來。
「以後所有的環境預設交給你就行啦!那句話怎麽說來着……能幹的人做事更多?」
「去你的!」
他咧開嘴笑了,略微繃緊的心情随着馬裏奧沒心沒肺的吵嚷逐漸松弛,這家夥好像總是像這樣吵吵鬧鬧、精力充沛,卻一點兒不令人反感。哪怕換到全新的工作地點、離開其他熟悉的同事和朋友,他還是像以前一樣,也不知該說馬裏奧神經太大條,還是真的熱血又開朗。
莫德裏奇覺得能擁有這樣的朋友實在太好了,因此此刻在心裏默默向曼朱基齊道歉……九十九句真話中,他只說了一個小小的謊。
——這個決定并非經過深思熟慮。事實正相反,一周前他權衡許久終于下定決心要繼續從事心理醫生的工作,于是給科瓦奇打了電話。簡單的問候之後,莫德裏奇告訴他自己已經做出選擇。
電話那頭「嗯」了一聲,靜靜等待下文。
「科瓦奇先生,我認為我還是更适合——」
他擡起頭,看到立在書櫃正中間的伊萬送給自己的禮物。三角形的臉,方塊眼睛,嘴巴歪到另一側,像一把扭曲的餐勺。
「藝術又光輝又偉大,我覺得它像夢,像魔法,也像你。」
「盧卡,你為你的病人制作了許許多多的夢,你和偉大的藝術家們一樣,都是了不起的造夢的人。」
伊萬拉基蒂奇笑眯眯地望向他,純淨的灰綠色眼睛充滿熱情與真誠。盧卡,你害羞了嗎?盧卡,你是最好的魔法師,你建造了很多很美的夢。
然後他聽見自己冷靜的聲音,「我想我更适合成為一個專注于構建虛拟場景的人。如果真的可以提供這樣的職位,我非常願意嘗試。」
莫德裏奇從來不是沖動的人,做出的決定也絕無臨時更改的可能,周密穩妥一向是熟識的人們對他的評價。可是就在這一刻,鬼使神差頭一次擊敗深思熟慮,本該嚴肅對待的職業規劃被一句話簡單地打亂、沖散。
他到底在幹什麽?!滿肚子氣憤與困惑的莫德裏奇扔開手機仰面倒在床上,視野中出現了單調的天花板與乏味得沒有任何藝術品味的白色吸頂燈,一如他自認無趣的單身男青年的生活。此刻莫德裏奇只覺得自己失控得有些離譜,卻沒有料到這只是自己本該平淡規律的人生裏第一次脫軌與失序。
第一次,卻遠不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