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最了解你的人
兩個月之後莫德裏奇已經養成了步行上班的習慣,現在他對這三個街區的熟悉程度甚至超過附近的巡邏警察——比如貝斯特街口的交通燈老是故障,和它交叉的利爾大道上那間大型超市門口的招貼廣告兩周換一次。隔壁的幾條街最近被調整成單行道,必須在通勤路上多花去二十分鐘的曼朱基齊因此碎碎念了半個月。超市隔壁是間小小的雜貨店,店主是位養了許多貓的老太太。她早上七點半準時出門取牛奶和報紙,準到莫德裏奇後來幾乎把她當做校時器。
另一方面,他看得出拉基蒂奇依然對機動車輛懷抱着深入骨髓的痛恨和懼怕,但男孩子血液裏燃燒的對機械的好奇最終還是壓過心理陰影。莫德裏奇坐在副駕駛裏用餘光注目無論摸了多少次方向盤也還是克制不住又緊張又興奮表情的伊萬,心情很是複雜。
有些傷痕不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愈合,它們就在那裏靜靜躺着,袒露着血淋淋的口子,貫穿了某些人的一生。
他見過好幾次伊萬拉開車門或是解開安全帶時瞬間的茫然,想要出言安慰卻最終還是忍了回去。莫德裏奇并不是多麽虔誠的信徒,唯獨想起拉基蒂奇時才會認真地請求那位不知住在哪兒的命運之神,希望他能夠在往後的日子裏稍微眷顧一下這個不夠幸運的少年。
他盯着面前野獸般呼嘯而過的車流,強制将車禍、葬禮和大雨自思緒中剝離,轉而開始思考上周遇到的病人。同樣是交通事故、死亡和恐懼,這世界上真的會有上帝嗎?
莫德裏奇記得他本該和新人技術員讨論病人的診斷以及自己關于第一次虛拟場景的構想,等到看清走進房間的人卻差點兒叫出聲,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從座位裏跳起來。
「丹尼!我的天哪!」
對方也露出了少許驚訝的神色,他快步走到莫德裏奇面前,褐色眼珠如同掃描儀般将對方從頭到腳地審視一遍。
「真的是你,盧卡。我來這兒之前就聽說你的名字,不過我以為那是正好重名的人。」
莫德裏奇點點頭,「畢竟盧卡不是什麽罕見的名字。」
多年不見的童年玩伴臉上寫着明顯的吃驚,不過丹尼耶爾·蘇巴西奇從來不是擅長做出誇張表情的人。他只靜靜地盯着莫德裏奇,嘴巴張開又閉上。
「我從沒想過會在這裏遇到你!你怎麽都沒跟我說一聲……你後來不是學計算機去了嗎?」莫德裏奇倒是難掩興奮,眼睛亮閃閃的,說話時的肢體語言也比平時多了很多。請原諒一個向來盡心盡責的人短暫地忘掉他的病人——除去短信和聖誕卡裏簡潔的問候,他與童年好友已經好些年沒有見過了。
「沒錯,所以我現在才會被你們所長招來做VR設計的技術員啊。再說你不是也有事沒告訴我嗎?」蘇巴西奇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的事你都知道,沒什麽特別的。但你……前年聖誕節你不是還給我寄了卡片?說你終于拿到執照成為了一位心理治療師。我以為員工冊上的盧卡·莫德裏奇不是你,就是因為上面顯示的職務是VR程序設計師而不是心理醫生。」
「這個……」莫德裏奇好像心虛般錯開視線,「現在告訴你也不遲嘛。對了,你要不要喝點什麽?二樓休息室有咖啡機。」
「我不用,如果你需要的話就去打一杯,我在這兒等你。」蘇巴西奇真的立刻拉過一把椅子坐進去,胳膊抱在胸前,長臉上表情嚴肅,宛如一尊陷入辦公椅裏的石頭雕像。
「其實……我選擇離開臨床工作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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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色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我記得你中學那會兒就想當心理醫生了。」
莫德裏奇輕輕咬了下嘴唇,感到所有的粉飾太平和故作輕松都在這個人面前一點點碎成粉末。
他們認識很多年了。最早相識于戰争時期的紮達爾難民營,到了入學年齡後又去讀當地同一所學校,蘇巴西奇比他大一歲,于是自告奮勇地承擔起哥哥的角色。兩人的友誼始于懵懂少年,卻最終被距離和成長沖淡——高中畢業後盧卡考去薩格勒布的大學學他夢寐以求的心理學,而蘇巴西奇則留在紮達爾選了時下熱門的計算機專業。這些年來雖然難得見面,但莫德裏奇還是會給對方寄去聖誕卡,又或者在生日時發去祝福的短信,蘇巴西奇同樣也是重感情的人,因此兩人不似少年時那般親密無間,卻也随着年歲增長多了一份特殊的默契。
只是現在的莫德裏奇實在不希望這個有可能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依然具備如此敏銳的洞察力,以及不依不饒的态度。
「盧卡,就我所知你不是輕易放棄的人。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你放棄了一直想做的事?
莫德裏奇嘆了口氣,神色中已然收斂了方才略顯失态的激動,他低下頭絞着手指,「這說起來會很長。」
他從奧列格上尉說起,說到他的應激創傷障礙,妹妹瑪莎的死,卡普格拉綜合症(這裏稍微費了些功夫,蘇巴西奇對心理學了解甚少,但還是很努力地消化着莫德裏奇的講解),還有醫院董事會最終決定解雇他,魯梅尼格的想法,放在他面前的關于新工作的選擇……
「這都是什麽時候的事?關于這些你一個字都沒有跟我說過。」蘇巴西奇顯出一副略帶責備的表情,眉頭擰起,牽連了額前的肌肉微微突出,腮幫也重重垂着,嘴角下墜。「你應該告訴我。」
莫德裏奇張嘴想辯解,還沒能發出聲音就又被打斷。
「我知道你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可我們是朋友。我媽媽去年體檢查出來不明原因的腦部陰影,不就立刻去跟你說了?」
「那當然,這是我應該做的。」
「應該個鬼。你永遠都在幫別人的忙,等自己遇到麻煩卻從不開口,不管對朋友還是對家人,以前就是這樣,到了現在還是這樣。我敢打賭這事你也沒告訴你爸媽。」
「我已經是成年人了嘛,沒必要用這些事打擾他們。你看我現在不是過得好好的,不僅能保證自己不至于餓死,還順帶撫養一個十七歲男孩呢。」莫德裏奇故意将單詞都說得輕快,內心希冀着他不要再糾纏這種無謂的小事不放。在他的理解中,好友重逢的場景應該開心得無所顧忌才對。
蘇巴西奇的眉毛高高揚起又迅速回歸原位,大約突然意識到好友口中十七歲男孩指的是先前提過的伊萬·拉基蒂奇。「這可不是小事。你現在是個心理醫生沒錯,我也不懂你那些專業的東西,但我總感覺你其實很封閉,從中學起就是這樣。沒人能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麽。」
莫德裏奇又開始無辜地眨着眼睛,「你知道嗎?持有執照的心理治療師必須參加每年一次的督導會談和審核,如果被更高級別的醫生判定有任何的心理障礙可是會被取消臨床診斷資格的。這幾年我的結果一直很好,所以你不用擔心了。我只是想等所有事情都安頓好了再告訴你……」莫德裏奇越說越覺得頭痛,多年不見,這個人還是和以前一樣嚴肅。「哎呀,饒了我吧……從剛才起你就像審犯人一樣問來問去。」
蘇巴西奇這才意識到自己是不是真的認真過頭了,他感到不好意思般撓撓後腦,臉上的肌肉終于有了松動的跡象。「抱歉,我只是有點擔心。」
「你的擔心還不如用在別的地方,比如現在這位保妮察小姐。我還沒見過她,但從報告上看,她現在狀況很不好。」敘舊時間結束,莫德裏奇自辦公桌前快步走來,手裏多了個透明封面的文件夾。「這是一些初步資料,我還要同她見一面,聊過之後才能确定第一次VR情境的細節。我現在只有點模糊的想法。」
他順手将文件夾抛給對方,就像抛出一只籃球給當年的四號位。
「車禍?」
莫德裏奇點頭,拉過另一把辦公椅一屁股坐下去,表情忽然變得有些消沉。「是的。」
「其實我看不出什麽——畢竟你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員。」蘇巴西奇快速翻動文件,感到大腦被一連串專業術語接連不斷地轟炸到麻木。
「沒關系,你看最後幾頁就好。應該寫得很清楚了,如果還有什麽不明白盡管問。」
「這裏是說保妮察小姐遇到車禍,同車的朋友全部遇難而只有自己幸存,所以需要接受心理疏導?」
「比這更嚴重一些。她的診斷結果在這——有點複雜,直接看結論就好——确診的情感性精神障礙、人格解離、創後應激障礙。她目前的工作也無法進行下去了。」
蘇巴西奇任由醫學術語從耳朵裏穿進又穿出。他又嘩啦嘩啦翻到前面的基本信息,「啊,原來她是演員。可我好像沒在電視裏見過?」
檔案第一頁是病人的照片——一個長相柔美的年輕女孩,乍一看不算特別驚豔,五官的形狀卻散發着溫潤的古典氣息。這張圖像或許是事故之前采集的,她的神色完全無法令人聯想到莫德裏奇嘴裏可怕的術語。
「對,舞臺劇演員。」莫德裏奇将額前晃來晃去的一縷頭發撥至耳後,語氣越發沉重。「現在普通的療法已經對她不起作用了,所以我們想試試韻律活動浸入治療。」
「韻律活動?浸入?」蘇巴西奇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一種心理重建與恢複的療法,目的是為了重新喚起人們的身體感覺和他們對這些感覺的察覺。總之,我們需要在程序裏模拟出能夠讓她感到沒有威脅的場所幫助她平靜下來。由于她職業的緣故——我希望這是一個圓形的舞臺廣場。分好幾層,每一層都向地裏陷進去的那種……」莫德裏奇努力用詞語轉述頭腦中想象的畫面,卻越發地覺得詞不達意。
「你是說……像古希臘時候的階梯劇場?」
他拍着大腿,「沒錯,就是那個。但是也不要完全做得像歷史遺跡,那樣太假了,反而不容易讓人有沉浸感。盡可能靠近現在的建築的樣子,同時讓她能感到自己好像還在舞臺上……要有觀衆,不能太多或者太少;還有,所有的感官效果都要放大,尤其是嗅覺和觸覺。嗅覺知覺表象由大腦內非常原始的部分産生,可能不經過颞葉內側複雜的多階段記憶系統,因此嗅覺記憶幾乎是難以磨滅的——」
「OK我明白了,你不用說得這麽複雜。現代……風格,舞臺……效果,嗅覺。盧卡,你應該多去看幾本關于建築的書。」蘇巴西奇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下關鍵詞,然後用水筆頂住下巴。「還有,如果我對她的情況多了解一些,會不會更有幫助?」
莫德裏奇一愣,「其實沒有必要。不過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再說明一下她的狀況——別看那個了,對你來說太專業,沒用。」
「你說吧。」蘇巴西奇點頭,把文件夾放在腿上,擺出一副學生聽講的姿勢。
「那場車禍中包括駕駛員在內的成員全部遇難,可她只受了一點兒皮外傷。警方甚至懷疑是保妮察自己策劃了車禍,但保險公司和事故調查員最終認定這并非一起人為事故。」莫德裏奇頓了頓,目光垂下去望着腳尖,「但她依然被人們懷疑——其中死去的一位女演員據說和她有過一些矛盾。她說這正是令她無法理解的地方,因為實際上她和死者是非常好的朋友。也就是說除了車禍本身,後續事件還在對她持續地造成傷害。」
「等等,萬一對她的質疑是真的呢?」蘇巴西奇懷疑地接話,「萬一車禍真的是她蓄謀的……你忘了嗎,這位小姐可是個演員。」
「我現在還不知道。或許你說的也有可能吧,但診斷結果在這裏,我更傾向于她是無辜的。如果自殘、驚恐和狂躁都可以用表演來解釋,但人格解離并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到并演得毫無破綻的心理障礙。」
「人格解離?」
莫德裏奇無意識地挺直了背,「你知道車禍發生後,車後座上的保妮察都幹了些什麽嗎?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如果我沒受太嚴重的傷也沒被東西卡住,當然是立刻逃跑啊!誰知道會不會爆炸……」
「對,這是正常人的反應。可是她當時一動不動地坐在車裏發愣,直到救援人員趕到、以為她被困在車裏剛準備進行車體切割時,才發現車門輕輕一拉就開了。」
「這是為什麽?為什麽不跑?」蘇巴西奇驚訝地瞪大眼睛,但眼周肌肉很快回複冷靜。
「人格解離的基本特征——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和感知能力。她的第一次問訪也給出了回答,她說當時大腦一片空白,幾乎沒有記下任何事。她還很冷靜地和我們的醫生描述了車裏屍體的狀況,燒焦的部分或者內髒流出的樣子,這是她對車禍唯一的記憶。」
「這……」
「第一次fMRI檢查中,醫生問她有什麽感覺,她說就像在車禍中一樣,什麽也感受不到。」莫德裏奇再度垂下眼皮,「對于某些突然遭遇災難的患者來說,解離自我是一種欺騙大腦的方法——他們可以假裝經歷不幸的人并不是自己。這其實是一種很痛苦的狀态。所以我們通常的治療裏,要先幫助人格解離的患者找到并熟悉基本的身體感覺。」
「我好像明白了。的确如此。」蘇巴西奇陷入沉思,似乎還是沒能完全打消對年輕女演員的懷疑。
「當然正式治療之前我也會和她見面的,然後我們需要再讨論一番最終的場景設計。你放心吧,就算她真的能騙過警察和事故調查員,也不可能騙到我。」
他沒料到的是好友拖長音調哦了一聲,緊接着鋒利的目光又投向自己。「我說,原來你現在這個工作就算不當醫生,也還是要和病人打交道的嘛。」
「當然了,要不然我怎麽掌握他們的狀況?」莫德裏奇的眉毛高高揚起,「我只是不再直接為他們做VR引導與治療而已了。」
「我還以為上次的事讓你有了心理陰影,你不敢正面面對你的病人了呢。」
莫德裏奇咳嗽一聲,轉過目光假裝欣賞辦公桌上一盆小小的綠植。「不,我和我的病人之間從來沒有問題。奧列格上尉……我确實至今都對他和他的家人感到抱歉,他的情況太特殊了。」
「聽着,我不是在質疑你的專業能力,我是在說如果你需要我的幫助——任何方面——你都可以說出來。就像我請你幫忙一樣。」
「謝謝你,丹尼。」莫德裏奇咧開嘴笑了,「別再念叨沒及時跟你彙報換工作的事了……我對我自己挺滿意的,原先在迪納摩設置VR環境就一直是我的強項,差點沒把技術部的程序人員給煩死。」
他故意升高說話的音調,試圖驅散空氣中殘留的悲哀陰影。
意料之中地蘇巴西奇沒有笑,看上去也沒什麽調侃的心情。盧卡在心裏默默嘆氣,他的這位朋友哪裏都好,就是有時候實在過于嚴肅了。當然也可能因為多年沒見,重逢時總保有一份別扭的陌生感,加上從剛才起他們就一直讨論着車禍、死亡與人格解離……
「你呢?這麽些年,你都學了些什麽?為什麽也會對VR治療感興趣起來了?」莫德裏奇晃晃腦袋,努力作出好奇寶寶的口吻。
「我可沒你那樣複雜的故事,像小說似的。」談論到沒那麽揪心的新話題時,蘇巴西奇鼻子兩側的線條終于有了松動的跡象,「普普通通地念書、畢業和找工作而已。你要是一定想聽的話,我們去休息室邊喝咖啡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