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祝你快樂
莫德裏奇剛填完報告的最後一個字手機就響了。他一邊按下外放鍵一邊在文件最末端的橫線簽上名字，「丹尼？怎麽了？」
電話那頭是蘇巴西奇的聲音，背景一片嘈雜，似乎是程序部的那幫吵鬧的家夥，莫德裏奇聽到了洛夫倫誇張的怪叫和維達喝醉之後特有的嗬嗬吸氣聲。
「盧卡，我們在喝酒——」
「我聽出來了。」莫德裏奇此刻簽完名，将散亂的紙頁歸攏、摞齊，「在雅各布斯那兒？」如果他沒記錯，這個因為輕微神經性暴食症前來尋求幫助的中年男人是一位酒莊老板……
「對，他的酒莊。我的天盧卡，你真應該來看看——」向來冷靜的蘇巴西奇也止不住邊啧啧驚嘆邊打着酒嗝，看來這座酒莊一定很壯觀。
「你們玩得開心，我今晚約了埃爾莎吃飯，就不去了。」莫德裏奇再次檢查臺歷上用紅筆勾畫出的備注事項，确認今晚他們約在八點。正好還有半個小時，那家意大利餐廳離得很近，走過去時間剛好。
「哦……真是可惜啊。本來也想叫你的。」蘇巴西奇難得地多話，令他的好友不由得懷疑起胖老板家的酒到底是什麽從沒見過的新品種，足夠改變一個人的性格。「你确定嗎？和女朋友約會什麽時候都行，這種機會可不是經常有的。」
「這完全不像你平時會說出來的話。」莫德裏奇抿着嘴唇發出一聲輕笑，「你們好好玩，我要出發了，周一見。」
在蘇巴西奇遺憾的嘆氣聲中他切斷通話，剛想将手機塞回口袋又停住動作，思索兩秒後給那位腰圍和胸懷一樣寬闊的酒莊老板發去信息，「雅各布斯先生，我是馬克西米爾理療院的莫德裏奇醫生。我的同事聽上去都喝太多了，拜托您晚上送他們回家，謝謝您。」
走在路上時他感到大衣口袋裏手機的震動，摸出來看見屏幕上顯示曾經的病人的回複，「莫德裏奇醫生，您就放心吧！您今天不來會後悔的！」隔着手機屏幕他也聽見壯漢豪放的笑聲，不由得再次抿嘴微笑。
莫德裏奇提前五分鐘到達餐廳，向門口的侍者确認過預定信息之後被領到預留的餐桌邊上。埃爾莎還沒到，就像莫德裏奇永遠提前五分鐘到達約會地點一樣，她幾乎每次都卡在正點時刻，盧卡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
莫德裏奇靠在座椅裏檢查有沒有未讀短信，一無所獲後指尖又習慣性地伸向桌面上的Instagram，可還沒來得及點開就聽見柔和的女聲，「盧卡，對不起我又遲了。」
「不會的，是我早到五分鐘。」莫德裏奇微笑着望向對面落座的女孩，将菜單推過去。
幾個月前他們在一場聚會中認識，彼此年齡相仿，看着也合眼，在各自朋友的慫恿下嘗試着确定了戀愛關系。埃爾莎是個正在實習的外科醫生，因此和盧卡還算有些共同語言，就連輕微的潔癖屬性也默契地重合。
莫德裏奇想起和伊萬的約定——如果出現了合适的那個人，我會第一個告訴你。可是他又不确定在慕尼黑讀書的拉基蒂奇現在是否還記得這回事，又或者就算記得，他也已經不會在乎一個陌生人的感情動向……
他用手機拍下埃爾莎的禮物——裝飾着一層淺褐色奶油的榛仁摩卡蛋糕，上面插着一枚小小的愛心形狀的卡片，「親愛的盧卡，二十九歲生日快樂」。莫德裏奇将這張照片傳送至自己空白的社交軟件主頁，思考再三還是打下幾個字，「第一次約會。」兩分鐘後他收到來自伊萬的小愛心，沒有詢問，沒有留言，甚至沒有一個他最喜歡用的表情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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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拉基蒂奇離開家已經過去小半年，在此期間也給他曾經的監護人打來電話或者發郵件，但次數幾乎用一只手就能數得清。莫德裏奇只有登錄社交軟件才能看到伊萬的最新生活動态，新學校的建築，嚴肅的白發教授，某個漂亮的女助教，或者抱怨作業太多、德語太難、食堂的湯不合口味……他微笑着一條條浏覽下去，卻從來沒有留下任何評論，只是偶爾點亮代表「喜歡」小愛心。
「盧卡，我選好了，你點什麽？」埃爾莎将菜單遞回來，「據說他家的南瓜布丁很好吃，你要不要試試看？」
莫德裏奇點點頭将手機放在一邊，亮着的屏幕停留在伊萬最新發布的一張照片上——他穿着厚厚的滑雪衫，臉孔縮在毛絨帽和圍巾裏，而背景則是厚厚的積雪、黑色的稀疏樹林，還有頭頂呈現濃郁藍色的天空，純淨得像是沒有被人類打擾過。照片裏的伊萬用左手比出V字，伸到畫面之外的右手大約正在拿着相機自拍，臉上的笑容比太陽更耀眼。下方的配文很短，卻跟着一大堆的驚嘆符號和表情：「下雪了！！！」
文字是用德語寫的，莫德裏奇點開軟件自帶的翻譯功能才看懂。伊萬最近發的德文越來越多了……這張雪地中的自拍照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內獲得許多愛心和評論，莫德裏奇匆匆掃了一眼，看起來都是伊萬的新同學新朋友。伊萬一直是人群中受歡迎的孩子，無論在哪裏都能以最快的速度結識新的好友。
對于一個剛剛進校的新生來說，大學生活總是那麽新鮮有趣又那麽忙碌，伊萬……果然如同先前預料的那樣，已經将他忘了吧。
他認真選好自己想吃的主菜、沙拉和甜點，在等待上菜的過程中一直目光含笑地聽對面女孩歡快的敘述，從高跟鞋尺碼到科室新收診的病人，從天氣到夜班值班表。她是個發自內心地快樂的人，快樂到令莫德裏奇覺得很安慰。
「盧卡，我們科今天又收了你根本沒法想象的病人，我的天哪，你知道嗎，他居的胳膊脫臼兩天自己卻沒發現……」埃爾莎一邊用叉子撥弄沙拉上的番茄一邊表情生動地驚呼，笑起來彎彎的眼睛此刻誇張地瞪圓。
莫德裏奇時不時微微點頭、做出誇張的表情，或者配合着輕聲感嘆。埃爾莎說話的聲音很脆，帶了點抑揚頓挫的調子，再無聊的事情從她的嘴巴裏說出來也會變成令人着迷的故事，她也很喜歡抓着盧卡不停地說，每當這時淺淺的灰色眼珠裏總是閃耀着明亮的神采。莫德裏奇覺得女孩非常可愛，和她在一起時也感到放松，卻依然不明白這是否真的就是愛情。
他真的愛她嗎？
本該最能體會人類感情的心理醫生的想法在嗤笑「又不是小孩還妄想要什麽真愛」與困惑「或許這就是愛呢？不試試看怎麽會知道」之間來回搖擺，最終定格在心裏的卻是一雙灼熱的灰綠色眼睛——「盧卡，你覺得愛是什麽？愛一個人……又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嗨？你在聽我說話嗎？」埃爾莎放下叉子，伸手在他眼前搖晃。
莫德裏奇立刻擡眼望過去，女孩并沒有生氣，只是露出困惑的表情歪着腦袋看向自己。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啊，抱歉……我今天有點累。你剛才說了什麽？」
「哦……」埃爾莎繼續切割着盤子裏的鳕魚，揚起臉露出笑容，「沒什麽重要的事，肯定是我說得太無聊了。對不起。」
莫德裏奇張了張嘴又閉上。
又過了沉默的兩分鐘，對面的女孩再次開口，向來好聽的聲音微微抖動。「盧卡，我真的很喜歡你。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很喜歡，現在好像又更喜歡了。」
「是嗎……我也是。」他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指甲。
「我還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呢，我……到現在還覺得自己在做夢。」埃爾莎拿起餐巾擦了擦眼睛，「我覺得這大概就是小說裏描述過的愛情吧。」
「這不是做夢，我在這裏。」莫德裏奇不明白為什麽她突然開始表白，也不明白埃爾莎眼睫上閃動的淚光的意味。她不是他的病人，而他引以為豪的專業能力一旦遇上「我愛你」的熱切宣言，便被擊碎成一堆不知所措的沙，或者即将融化的雪泥。
「盧卡，你呢？」
「我……」
「我們認識也快半年了，可是我覺得你對我說的話還沒有對你的病人說得多。」
「可……那是我的工作啊。下班以後其實有點累，如果這讓你不舒服了，我感到很抱歉。以後我會多花點時間陪你，好嗎？」莫德裏奇覺察到對方聲音裏的壓抑，立刻放下手中的叉子望向對面。這種适合情侶約會的餐廳總愛刻意将光線調得暗淡，一束暖色的射燈自頭頂打下，将對面的女孩映照得面孔模糊。他一動不動地盯着女友，打量的視線在不知不覺間充滿銳利的職業态度。
埃爾莎慌忙擺手，露出抱歉的神色，下垂的眼角卻隐含淡淡的哀傷，「不不，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就是——盧卡你真的很溫柔，我喜歡你的溫柔。可是不知為什麽有些時候我又覺得你好冷漠。我呢，你也看到了，是那種有什麽事都想說出來的人，我喜歡你，所以更想說給你聽、想讓你更多地了解我。但你似乎總是堵着自己的心不讓別人走近……」
「謝謝你，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性格，我不可能變得和你一樣……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
女孩嘆着氣，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自己的頭發，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知道嗎，你這樣我才比較擔心，覺得我永遠被你推開，覺得雖然你就在身邊，可是我們之間隔了一層很薄但又很結實的膜，我永遠都走不近你、碰不到你。」
「對不起……我——」
「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莫名其妙跟你說了一大堆，我真的……」埃爾莎突然捂住臉，指縫裏溢出輕微的啜泣。「對不起盧卡，我不該在這裏說這些。」
莫德裏奇輕微搖頭，覺得自己應該出言安慰幾句，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組織此刻腦中混亂的字句。來往的服務生似乎也注意到客人的異常，上前輕聲詢問是否需要幫助，莫德裏奇抱歉地笑笑說不用，随即伸出手想要輕輕安撫桌面上埃爾莎的手背，卻最終安靜地收回。
「抱歉，我沒事。」埃爾莎咬着嘴唇擡起頭露出笑容，盡管臉上還挂着淺淺的淚痕……「可能我最近工作壓力太大，忍不住沖你亂發脾氣了。」
「不，我才是——」
「這家店的甜品真的很出名，盧卡，你也嘗嘗看。」女孩眨了眨眼睛盡力揚起歡快的語調，可是莫德裏奇依然聽出嗓音下面濃濃的悲哀。他心裏覺得抱歉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淺淺地點頭，将剛剛端上來的甜點碟拖到自己面前。
軟滑的布丁在嘴裏彈開，濃郁的蛋奶味中含着一絲南瓜的清甜。他低下頭用小勺碾壓着用于點綴的色彩豔麗的櫻桃，直至果肉被壓成碎泥。
「對了，我記得之前你還說要去買東西？我明天夜裏值班，所以今晚可以和你待久一點。」埃爾莎一邊認真地看着他，一邊将剛才沒吃完的土豆泥送進嘴裏，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
莫德裏奇點點頭，「嗯，每年我都要去商店給家人和朋友挑聖誕禮物。可以和你一起嗎？」
「當然！說來我也好久沒有親自給家人挑選禮物了！」埃爾莎好看的灰色眼睛裏頓時充滿亮光，這副模樣讓莫德裏奇想到某個處于青春期的情緒變化莫測的少年，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
過程不那麽愉快、但終究尚算圓滿的約會轉移至商店街繼續。活潑的女孩仿佛一轉眼便忘掉方才的小小不快，親昵地拽着戀人的胳膊陪他挑選禮物，并對每一件都發表自己看法。
莫德裏奇照例挑選寄給家人和遠方朋友的印刷精美的聖誕卡片，送給蘇巴西奇的一套桌上游戲——他最近好像非常沉迷這種游戲，但莫德裏奇總覺得那不過是升級版的大富翁；原本打算送曼朱基奇一瓶酒，但埃爾莎建議他幹脆買個漂亮的醒酒器好了，畢竟盧卡對紅酒品種的了解程度根本不及馬裏奧的一片手指甲。莫德裏奇愉快地接受建議，并買下一只弧度優美的玻璃器皿，他覺得那像極了天鵝。
采購清單上的物品一件件地被劃去，莫德裏奇看向最後一個名字，不由得停下腳步，害得跟在他身後的埃爾莎一頭撞上自己的後背。
「啊，抱歉——」
「怎麽了？」女孩從他身後閃出來，踮起腳張望清單上的名字。「伊萬——」
「嗯，我的一個——朋友。」
「你之前完全沒想好要給他買什麽嗎？」
「我本來想買一條領帶送給他，」莫德裏奇抓了抓頭發，「可是感覺也不合适……」
「他多大啦？是做什麽的？你們關系好嗎？」
他沉思片刻之後老實作答，「還不到19歲，正在讀大學，對了，學的是建築。關系……算是挺好的吧？」
「大學生？建築啊……我也不怎麽懂。」埃爾莎将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胳膊上，跟着擰起細細的眉毛，「咦，盧卡你怎麽會認識這個年紀的孩子？」
莫德裏奇稍微縮起肩膀，「是我以前讀書時教授家的兒子，這麽多年我們關系一直不錯。」
「哦……不管怎麽說，我們先去禮品店逛逛看吧，說不定會找到合适的！」她開始拽着他的袖子，似乎是打算用沖刺的速度跑向對面的商店。
雙手都拎着東西、其中還包括了大件易碎品的莫德裏奇忍不住發出驚叫，「等等，慢一些……」
在埃爾莎感染下已經有了點爽快決心的心理醫生挑選最後一件禮物時又變回原先猶豫不決的模樣。
他一開始打算買下一對看起來昂貴其實價格還能接受的墨綠色寶石領針，差點兒沒被女友笑死，說現在的大學生誰還會用這個啊，于是只好作罷。轉來轉去埃爾莎建議他買下文具店裏一套看起來很不錯的繪圖工具，畢竟實用，也被莫德裏奇搖頭拒絕了，「嗯……之前我說等他上了大學會送他一件很有意義的禮物。所以不想這麽随意。」
袖扣、限量版瑞士軍刀、運動手表、年輕人應該都會喜歡的藍牙耳機、原版奇幻小說、貴重的建築圖冊……這些選項逐一出現在莫德裏奇的列表上，最終都被他默默劃去。雖然埃爾莎依然耐心地陪在身邊給他出主意，但莫德裏奇覺察出她的疲憊，剛打算說今天就算了吧，卻一眼看到正在路過的一家禮品店櫥窗裏用作陳列的樣品。
莫德裏奇擡頭看了看招牌，發現這是一家專賣八音盒和水晶球的小店，于是推門走進去，指着櫥窗裏的樣品詢問店主是否可以拿出來仔細看看。
「伊萬——那孩子是叫這個名字嗎——會喜歡這種東西？」埃爾莎的腦袋從他身後鑽出來，和莫德裏奇一道凝視着他手中的小小物品。
是一個式樣簡單、體積中等的雪花水晶球，稍微搖晃一下球內就會充滿白色的碎屑，仿佛那裏面的世界正在落下紛紛揚揚的大雪。不過吸引莫德裏奇視線的是水晶球中間的男孩——他站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中間，戴着頂部裝飾着一顆毛絨球的帽子，裹着深綠色的圍巾，整個人縮進厚厚的羽絨服裏，右手伸出來比劃V字，臉頰凍得有些發紅，笑得卻無比燦爛，如同懸挂在碧藍晴空中間金色的太陽。
「我覺得……這種禮物似乎比較适合女孩子？」埃爾莎猶豫地開口，很快注意到莫德裏奇目光無法移動般盯着水晶球裏的男孩，又笑着補充一句，「不過既然你這麽喜歡，伊萬肯定也會喜歡的。喜歡就買下吧，盧卡。」
「嗯。」莫德裏奇點點頭，走去付錢并最終挑選一種墨綠底色上點綴着銀灰星星圖案的包裝紙，請店裏的員工幫忙打包進禮物盒、系上漂亮的蝴蝶結。
「先生，您需要附送聖誕卡嗎？卡片是免費的哦。」服務員小姐微笑着拿出一疊印着「聖誕快樂」字樣的硬卡紙，放在櫃臺上供男青年挑選。
莫德裏奇看了看擡頭詢問，「請問……可以提供那種空白的、自己寫下贈言的卡片嗎？」
熱情的店員于是換了一種空白卡片，并拿出水筆遞給他。
莫德裏奇用筆杆頂着下巴沉思片刻，刷刷寫下自己的聖誕祝福——
「親愛的伊萬：
逛街時無意看見這座水晶球，令我想起你，希望你也喜歡。聖誕快樂。
祝你快樂。
盧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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