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最幸福的日子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施塔恩貝格湖的确離慕尼黑不遠,拉基蒂奇還沒來得及向盧卡吐槽完要求嚴格的德國教授,莫德裏奇就已經看到遠處閃爍着微光的湖水和湖畔連成一片的樹林。
「有許多富豪、球星愛在這兒買別墅和豪宅。」伊萬按照導航儀提示的路線拐進一條大路時刻意壓低了聲音向莫德裏奇介紹,做出神秘的口吻。「說不定我們在這兒閑逛的時候還能遇上一兩個……」
莫德裏奇笑着說我對名人沒什麽興趣,催促他趕緊去旅館,卻沒有說昨晚睡得不好,幾乎在床上翻了一夜。辦理入住時他發現原來伊萬預定的是一整套花園別墅裏兩個緊挨着的單人間,心裏頓時踏實許多——雖然他覺得出差時和男同事分享酒店的雙床間沒什麽,但這可是度假,度假中的兩個成年男人擠進一個房間不管怎麽說都有點奇怪。
莫德裏奇進門之後第一件事是揉着眼睛沖澡——熱水調成他喜愛的那種能把皮膚燙紅的溫度,不斷積聚的白色水霧蒸得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發出滿足的嘆息。他在心裏感激第一個發明熱水澡的人,剛擰上水龍頭、還沒來得及擦幹全身就聽見敲門的動靜。
「盧卡,你在嗎?」
「嗯,稍等。」莫德裏奇趕緊抓過浴袍披上,一邊系着腰間的帶子一邊跑去開門。「怎麽了?」
「那個、我們要不要去——啊你怎麽只穿這麽少?」伊萬慌忙別過視線,仿佛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莫德裏奇感到莫名其妙,「怎麽了?來的路上我還看到有人直接披着浴袍從露天泳池走到大堂呢。」
「沒什麽,我是怕你又生病。」拉基蒂奇用手指揉着鼻子,将目光轉回天花板,「你頭發也沒擦幹……」
「嗯,剛才順便洗了頭。所以你打算現在就出去看看嗎?」
伊萬點點頭,終于看向面前的人,不過很快他的耳朵又紅了。「現在光線很好,我想去湖邊拍些照片。這附近有一條湖邊棧道,或者我們也可以坐船。嗯……我是說……」
莫德裏奇感到臉頰上的熱氣正在消散,水珠順着發梢滴落,浴袍的雙肩慢慢被濡濕。「好的,不過你得等我把頭發吹幹。我是不是該去理個和你一樣的短發?那樣比較方便。」他看了看對方的發型,忍不住咧嘴微笑。
拉基蒂奇的臉再次略微漲紅,「我覺得……你現在這樣就很好。」
莫德裏奇不知道施塔恩貝格湖有這麽大,初秋的溫柔陽光在灰藍色水面跳躍,閃亮的光點幾乎延伸到地平線盡頭、湖面和淺紫天空交界的地方。微風翻卷着頭頂的樹葉,也推動水面擠出層層疊疊的細密波浪,還輕柔地吹滿白色的帆,令湖面上的游船和帆板靈巧地滑行,像一群散落的水鳥。他一會兒擡頭望向湖面,一會兒轉過身去觀察湖邊不同風格的山莊、別墅和花園,深黃和橘紅的矢車菊爬滿栅欄。莫德裏奇将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垂着腦袋踢腳邊的小石子,看着它們骨碌碌滾進路邊的草叢。暖洋洋的陽光照得他有些困倦,卻并不疲憊,這時他聽見遠遠的呼喊聲。
「盧卡,久等了。覺得累嗎?真抱歉,我拍那只鳥拍了好久。」拉基蒂奇脖子上挂着相機,氣喘籲籲從湖邊跑來。
Advertisement
「不會,這裏很漂亮,我一直在欣賞風景。」
「去拍一張照片吧?我看過了,湖邊的路很寬,還有長椅可以坐着休息。你一定不會像擔心的那樣掉進水裏去的。」伊萬晃動手裏的相機,語氣半是認真半是玩笑,「來吧。」
莫德裏奇看着伊萬比以往略顯強硬的态度,忍不住點頭答應——或許靠近湖邊的景色會更美……等他們湊在相機的液晶屏幕前面讨論哪張表情更好,哪張的動作太呆板,又或者不小心閉上了眼睛時,莫德裏奇已經沒有剛才那麽疲倦了,于是主動提出走到前面的小碼頭看看。他們沿着湖邊的觀光道慢悠悠晃蕩,身邊的拉基蒂奇認真為他講解施塔恩貝格湖的故事——路德維希二世一生鐘情藝術與戲劇,投入巨資建造他夢想的建築,從宮殿、劇院到高山湖泊旁的城堡,每一座都宛如絢爛的寶石。有人說這位英俊的巴伐利亞國王無法忘懷茜茜公主,也有人說他深情戀慕當時的劇作家瓦格納。最終他神秘地溺死在施塔恩貝格湖裏,湖畔只有一串積水的腳印,像他留下的一個個陰郁、纖細又純淨的幻夢。
「人們都說那座白色的天鵝堡很美很夢幻,像是藏在巴伐利亞黑森林深處的一個童話。下回我們也一起去吧。」拉基蒂奇側過臉看着他,灰綠色的眼睛裏除去期待之外,還有一層依然沉浸在故事中的淡淡哀傷。
莫德裏奇沒有猶豫地點頭,「好,我想多知道一些他的故事。聽起來是個很有趣、但也很悲傷的人。」
他們吃了簡單的火腿三明治和水果沙拉之後便返回酒店,困倦再度如同潮水般襲來,莫德裏奇覺得自己在倒向枕頭的半途中就掉進夢鄉,直至設好的鬧鐘将他吵醒。這一覺時間不長,但睡得很沉,莫德裏奇換了身衣服後精力充沛地打開電腦工作,當天下午的視頻會議也出奇地順利。
晚飯去了拉基蒂奇預定好的餐廳,從內部裝飾到擺盤都看得出來價格不菲,也幾乎刷新莫德裏奇對德國食物的認識。他們還一道品嘗了盧卡帶去慕尼黑的那瓶酒,濃郁的桃子香氣令從不貪杯的人也無法抵抗這道液體甜品的魅力。至于真正的甜點——他望向空碟時戀戀不舍的眼神被同行的人發現,于是伊萬眨着眼睛詢問需不需要打包一份。
「這個榛子奶油蛋糕超出名的,我很喜歡。我們再點一份帶回去吧?」
莫德裏奇只覺得臉上有些發熱,可那蛋糕實在太好吃了,他最終沒有辦法拒絕碎榛仁、焦糖和脂香濃郁的奶油的誘惑,稍微低下頭小聲說嗯我也很喜歡。
他們回到酒店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永遠精力過剩的伊萬卻說要去樓下花園裏的露天泳池游泳,莫德裏奇光是想到挂滿水珠的身體暴露在夜晚涼風中的場景就忍不住打起哆嗦,暈乎乎地擺着手說我肯定不行,伊萬你自己去吧。
他簡單地沖了個涼趕走醉意,換上睡衣站在二樓的陽臺向下張望的時候果然看見水池裏只有伊萬一個人撲騰得像條歡快的魚,流暢的肌肉線條在燈光和水花中若隐若現。莫德裏奇不知不覺間看他換了三種泳姿,直至伊萬趴到水池邊摘下泳鏡休息時才移開視線,轉而注視秋天的夜空。他睜大眼睛努力辨識閃亮的星星,并将它們串聯成星座圖的模樣:夜空左側那個是獵戶座,靠近中間的一顆又大又亮的星星應該是北極星……
「盧——卡——,盧——卡——」
水池裏的伊萬扯着嗓子大喊他的名字,莫德裏奇忍不住皺起眉,剛想做手勢提醒他小點聲,可還沒來得及動作就又聽見叫喊聲,「盧——卡——,你——擡——頭——看——」
他仰起脖子,正好看到一顆拖着長尾巴的流星慢慢滑過深紫色的夜空……莫德裏奇又望向水池裏頂着濕漉漉頭發的伊萬,他正在一邊抹着臉上的水珠一邊沖自己做出誇張的表情,像是在抽着氣微笑,又像被凍得牙齒打戰。平時總是嚴肅認真的心理醫生終于也忍不住,笑得彎起眼睛。
随後的幾年間當莫德裏奇一個人走在馬德裏街頭、耳朵裏充滿陌生的語言時,伊萬·拉基蒂奇的模樣總是在各種似曾相識的場景裏突兀地浮現出來,帶着明亮的笑,或者漲紅臉流下眼淚。
莫德裏奇捧着裝滿咖啡的紙杯獨自坐在廣場邊的長椅上望着紫灰色鴿群飛過藍天,發現人群中有個脖間挂着相機的金發年輕人正在蹲着喂貓咪;偶爾買一張國家德比的球票湊熱鬧,坐在球門後面的位置上愣愣看着不遠處的球迷舉起手機自拍。又或者裹着圍巾路過被薄雪覆蓋的銅雕像時聽見有個聲音喊着盧卡便下意識轉身,不認識的高個男孩跑去為女孩撐開一把傘,兩人嬉笑着從他旁邊擠過,抱怨今天真冷。
「盧卡,我可以教你一些德語。」
「盧卡,你不要生氣,我以後不會偷偷拍你了。」
「盧卡,我還有好多想和你一起去的地方,好多想和你一起看的景色……什麽?不!這不是玩笑,我昨天就是這樣許願的。你許願了嗎盧卡?啊,糟糕,我不該說出來的。」
「盧卡,和你一起度假我很開心。你呢?」
「盧卡——」
莫德裏奇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他只知道以他對幸福的淺薄定義,那段日子一定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從施塔恩貝格湖回來沒多久莫德裏奇的生活便毫無征兆地開始忙亂。伊萬發來「生日快樂」消息的時候他還在加班——是薩格勒布那邊的工作——那段時間他總是加班,一會兒調試VR系統裏的備用場景,一會兒又要為市政府福利機構送來的孩子做心理評估。視頻裏的科瓦奇臉色亮了又暗,搓着手說盧卡你可能得忙一陣子了,我們終于和政府部門簽下合作合同,而沒有誰比你對孩子的事更耐心。于是莫德裏奇閱讀那些評估材料一直到深夜,第二天還得帶着睡眠不足的黑眼圈為安聯器械廠的程序員講解VR治療的案例。
他利用午休間隙匆匆回複伊萬的短信,「謝謝,不過我最近很忙,恐怕沒空和你慶祝生日。冰箱裏有吃的,你想過來随時可以,但不需要做我的飯,也不用等我回家。」
其實莫德裏奇從來不會在意生日的事,也很少想起來要特意準備儀式去慶祝。伊萬倒是從沒忘記過,他們還住在一起的時候盧卡生日當晚的食物總會豐盛些——當然是拉基蒂奇的傑作。
莫德裏奇總是被少年提醒之後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也總是感到不好意思般笑着擺弄耳邊垂下的一縷金發,「謝謝你還記得,伊萬。」
拉基蒂奇總是會記得這些事情,而莫德裏奇和他正相反。
在莫德裏奇的認知中只有小孩子才有獨占生日當天所有特權的需求——比如一只不再需要分給妹妹的雞腿,或者平時舍不得吃的酒心巧克力,而這種任性的快樂很少屬于他們。父母總是很忙,他們的生活直到小盧卡上了中學才真正安穩下來,而那會兒莫德裏奇早已學會不去渴望一頓美食、一只牛皮足球或者一輛嶄新的自行車。
「盧卡,生日快樂。」
前三十年的人生中沒有太多人對他說過這句話,而伊萬大約是說得最多的。莫德裏奇看向手機屏幕,面孔英俊的年輕人自文字後面浮現,彎起眼睛,嘴角上揚。
雖然那天他沒有見到拉基蒂奇,可對方在他的冰箱裏留了一只四寸檸檬味乳酪蛋糕,上面插着「盧卡生日快樂」的小卡片。莫德裏奇那天依然工作到很晚,并且最終沒抵抗住甜食的誘惑,在淩晨時分用勺子挖着吃光了小小的生日蛋糕,清甜的檸檬味讓他想到伊萬脖子裏散發出的氣息。
他以為生日的話題到此結束。一個月後的某一天莫德裏奇終于準點回家,反而把正在廚房裏切菜的人吓了一跳。
「咦,你在啊伊萬。」莫德裏奇将雙肩包自肩頭甩下後扔進沙發。「今晚打算做什麽好吃的嗎?」
「嗯……想試試洋蔥牛肉湯,其實我還做了烤雞。沒想到你這麽早就回來了!」拉基蒂奇大概被洋蔥熏了眼睛,此刻扭過頭擺出打噴嚏的架勢。
莫德裏奇點點頭,跑到烤箱邊上關注烤雞的狀況。「太好了,我正好有點餓。」
餐桌上伊萬扯下一只雞腿遞給對方,卻被溫柔的眼神阻止,「你好好吃,我自己來就可以。」
「過生日的人可以吃掉那一天的所有雞腿,這是我家裏的習慣。」拉基蒂奇又習慣性地身體前傾,椅背也随之高高翹起。
莫德裏奇愣了愣,随即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生日之後第一次和伊萬一塊兒吃晚餐。原來已經忙了這麽長一段日子……「抱歉……」
「為什麽要道歉?」拉基蒂奇眨着眼睛,帶點強硬地将雞腿塞進對方的碟子裏。「盧卡,你好像從來不吃雞腿肉,是不喜歡嗎?」
莫德裏奇搖頭笑了,舉着餐叉做出投降的姿勢。「好吧,說不過你,我會吃掉它的。」
那天的雞肉烤得非常完美,表皮呈現蜂蜜般的金黃色,咬在嘴裏香脆微焦,內裏則鮮甜多汁,令人忍不住連骨縫都要吮吸幹淨。
「伊萬,你的廚藝真是越來越棒了……」
「真的嗎?那我以後多做給你吃。」
莫德裏奇又一次感到心跳加速,他假裝沒聽見,咽下嘴裏的肉之後又開始稱贊白蘆筍與蜂蜜芥末醬的搭配。
飯後拉基蒂奇又搶着洗碗,半開玩笑地說不忍心讓最近越來越工作狂的盧卡做家務,上了年紀的人還是多休息一會兒吧。于是莫德裏奇靠在椅子裏一邊放空頭腦一邊看着對方站在水槽前忙碌的背影愣神,直到伊萬擦完料理臺之後甩着手上沒擦幹的水珠走過來,笑着說有一樣東西想給他看。
「盧卡,祝你生日快樂。」伊萬隔着桌子推來一個包裝講究的小盒子,看起來是精心準備的禮物。
莫德裏奇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謝謝你,不過我的生日都是上個月的事情了……」
「我做了很久,你一定會喜歡的。」
伊萬最近變得越來越強勢了……莫德裏奇知道把時間花在和對方争論上完全是徒勞,只好笑着點頭。「謝謝。」
他拆開包裝、打開盒蓋,卻看見令人猝不及防的東西——一枚簡單的銀色戒指,式樣普通極了,沒有花紋或者字母,也沒什麽有機形狀,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圈,此刻正靜靜躺在盒子裏反射出柔和的光。
「伊萬,這是——」
「你先看一眼,好嗎?」
莫德裏奇不覺得這是一件合适的生日禮物,不過還是拿起來仔細端詳一番,終于發現戒指暗藏的設計——內壁環繞着一圈橙黃色和紅色互相交織的花紋,像黃昏時分天空的顏色。
「這顆戒指是我偷偷在學校的金屬實驗室做的,裏面那圈彩色用一種叫做琺琅的工藝鑲嵌進去,很難,我做壞了好幾個……」拉基蒂奇撓着頭,露出熟悉的明朗笑容。
「伊萬。」莫德裏奇将戒指塞回盒子,擡起眼睛看向對方又忍不住在灰綠色眼睛的溫柔注目下垂下腦袋。他只覺得喉嚨裏一片幹澀,「雖然我很喜歡,但是——但是這種……」
伊萬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裏面的紅色和橙色象征着日出。是你以前說過的、如果能夠看到就可以讓相愛的人永遠在一起的亞得裏亞海上的日出。」他停頓片刻,握住莫德裏奇放在桌面上的手。「這是這顆戒指的名字,這也是——我對你的心……」
驚慌之下他忘記甩開他的手,猛地擡頭只看見對方認真的表情,「我還是很愛你,盧卡。」
「……」
「我愛你。」
莫德裏奇只顧着搖頭,完全沒注意伊萬已經順着自己指縫插進手指又緊緊握住,像真正的情侶那樣十指相扣。
「我真的很愛你,比以前還要愛你。一年前你對我說的話我也都記得——你說這是錯覺,說這不是真正的愛,說如果我見到更大的世界,認識更多人之後就會把你忘掉……」拉基蒂奇松開手指走到他身旁,輕輕地将正在微微顫抖的人攬進懷中。「可是盧卡,你知道我現在的感覺嗎?我越是看到更廣闊的天地、認識更多這星球上的其他人——我就越發意識到你是多麽好、愛你又是多麽值得。我見得越多,也就越愛你。」
「別這樣……」莫德裏奇覺得醉酒般地眩暈,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現在的狀況——他被一股溫和又不容抗拒的力道拉着站起來,牢牢貼在對方滾熱的胸口,拉基蒂奇的兩條胳膊緊緊環住他的腰。試圖掙紮兩下他卻纏繞得更緊,幾乎要把肺裏的空氣全部擠出來那樣不留空隙……
「我愛你。你會不會也有點——」
他艱難地喘氣,像是一條失水的魚,「你放開我。」
「我不要。我不想讓你走,也不想再和你分開了……我絕對不會放的。」拉基蒂奇的胳膊收得更緊,腦袋也埋進他的脖子,鼻尖來回蹭着皮膚下面正在突突跳動的大動脈。
「伊萬。」莫德裏奇見對方完全沒有松動的跡象,只好騰出手撫摸他的短發,一邊輕柔梳理一邊張嘴,用他現在所能夠發出的最冷靜聲音。「伊萬,聽話,啊?別這樣。我會說給你聽,但是請先放開。」
「我愛你,盧卡。這不是你說的權力、或者別的什麽吊橋的錯覺,我愛你,我是認真地在愛你。」拉基蒂奇終于略微放松力道,腰間的壓迫感随之消失,可他沒有放手,也沒有改變緊緊圈住盧卡的姿勢。
「我知道,我現在知道了。但是——」莫德裏奇擡頭注視灰綠色的眼睛輕輕搖頭,「這不行。我不可以用那種——那種感情對待你。你是我讀書時教授家的孩子,後來又成了我的病人、我的監護對象,你是——你是我的家人啊,伊萬。」
「我不是你的病人,現在也不是孩子了。我們又沒有真的血緣關系……」
莫德裏奇咬着嘴唇,只覺得喉嚨被看不見的力道撕扯,「不是這樣的。大家都知道我收養你的原因,也都知道我對你——你像是我的兄弟,我的孩子。心理醫生不能和他們試圖治愈的對象戀愛,這是絕對的底線。從一開始我們的關系就不可能……」
「你在擔心什麽?我們可以搬去沒人認識的地方生活,沒人知道你以前是我的監護人——」伊萬加重了落在「以前」上的重音。
莫德裏奇深深吸氣,擠出勉強的微笑,「所以你是在要求我辭去工作、切斷所有的社會關系、斷絕和朋友的往來,只為了和你在一起?然後呢?和你戀愛?結婚?你在想這個是嗎?」
聽到這兩個字眼,拉基蒂奇的臉果然又漲紅了,「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生活裏不只有愛情,人也不能完全靠愛活着。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明白了……」他終于掙脫逐漸松脫的手臂,胸口堆積的窒息感卻沒有散去。「伊萬,對不起。我——」
「那先不管那些別的——你告訴我,你愛我嗎?」拉基蒂奇這次抓緊他的肩膀,眼睛裏跳動着點點亮光,「你是不是也有點愛上我了?我感覺到了……」
莫德裏奇用上自以為絕對可以掙脫的巨大力道,沒想到伊萬握緊他的雙肩、猛力将他推擠到身後的牆上,直到這時他才終于意識到他們之間體格與力量的差距。
「盧卡,你愛我嗎?」
那雙再熟悉不過的好看的灰綠色眼睛裏滿溢熱情和焦急,一閃一閃地打濕了淺色睫毛。莫德裏奇屏住呼吸,望向眼珠深處倒映出的人形輪廓,與此同時他聽見自己空洞的聲音——
「我像愛我的家人一樣愛你。可是你說的那種——我想我不是。我不能,也永遠不會那樣愛你。」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嗎?哪怕一點點,一點點喜歡的感覺,一點點和對待家人、對待朋友都不一樣的心跳感覺……你真的從沒愛過我嗎?」
「我是一個擅長青少年心理幹預的醫生。」莫德裏奇睜大眼睛,露出艱難的微笑。「你把我當做什麽人?你怎麽能指控我對你——對一個孩子——有那種感情——」
「你現在不是醫生,我也早就不是孩子了!」
「不,在我這裏你永遠是孩子,你永遠是。我不能,也不會愛你。只要你還是伊萬·拉基蒂奇,我就不可能愛你。」莫德裏奇的嘴唇開始顫抖,聲音裏也逐漸灌注了從未有過的情緒。他覺得眼角火辣辣地刺痛……
「可是你在哭呢……」
「我沒有。」
只要對方還是拉基蒂奇,他就沒有辦法忽略自己曾是監護人的事實,深埋心中的驕傲的職業道德不可能容許他有所期待、有所回應。
「我當年對你好,只是出于關心一個孩子。我怎麽可能對一個未成年男孩産生那種惡心的下流想法?!我努力成為你的監護人照顧你,是不想看到你被欺負,是希望你能幸福快樂地長大,你怎麽可以以為這是愛情?!別開玩笑了,快放開我!」
拉基蒂奇沒有絲毫動搖,依然緊緊将比自己矮了半頭的人抵在牆邊,看着那雙含着淚水的淺褐色眼睛一字一頓,「盧卡,你真的懂什麽是愛情嗎?你還沒明白嗎?如果以後沒有你,我要怎麽快樂、怎麽幸福?」
莫德裏奇的心跳在柔軟嘴唇貼上來的瞬間變得狂亂又亢奮,突突鼓動的心髒像是要跳出胸口。溫熱的帶着哭腔的鼻息澆灌他的頸側,而伊萬的吻細細密密地從喉結掃過下巴後又來到鼻梁,最終停留在眉心的位置來回磨刷,試圖抹平他眉間的皺褶。
大腦像是要被熱水融化。莫德裏奇昏沉地閉上眼睛,心髒深處發出尖叫和哭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掐在伊萬肩膀上的手指逐漸脫力又摟上他的脖子。他差一點就要順從本能地渴求新一輪的親吻,緊緊貼在一起的下半身卻突然意識到對方身體裏的生理變化,足夠将他拽回理智的現實。
雨中瑟縮的十四歲男孩勾住他的手指,他敬愛的教授在蒼白石碑上沖前來參加葬禮的學生們露出嚴厲又溫和的微笑,像是真正的父親。
他在石碑前望向伊萬的母親,「我會保護他、照顧他。我保證。」
倫敦深秋的雨将他澆得渾身濕透,莫德裏奇覺得心和聲音一道變得冰冷。「停下,放開我。」
親吻沒有停止,只是從來回輕蹭變成了小口啄吻,而莫德裏奇的聲音已經平靜得近乎冷漠,仿佛剛才的昏熱與迷離只是幻覺。
「我向你的父母發過誓要好好照顧你。伊萬,我是你的家人,你不該對我産生這種欲望。」他沒有扭頭避讓雨點般落下的吻,也沒有推開對方,但伊萬真的因為從未有過的威嚴與警告語氣不再動作,直起身盯住他晶瑩的淺褐色眼睛。
莫德裏奇略微揚起嘴角,笑得有些殘忍,「還有,我比你大十多歲。沒什麽意外狀況的話必然會比你提前死掉,這是自然規律。總有一天我會留下你一個人,就像當年你的父母扔下你一樣。」
「我沒……」拉基蒂奇的臉上顯出從未思索過這個問題的迷茫神情,這讓年長的一方更有把握接下去要說什麽。
他慢慢張嘴,錯覺後腦傳來被硬物猛擊的疼痛。「你真的不怕嗎?」
「我的家人和這無關!你不要提他們!」
「我知道你最怕什麽,怕黑,怕分別,怕孤獨,也怕愛的人離開人世。我說得對嗎?不要說謊,我什麽都知道。」
「你不要拿我當孩子,我也不是你的病人!你不要分析我!」
「在我眼裏你就是孩子。現在,你怕我死嗎?得跟我說實話,伊萬。」宛如被錘頭敲打後腦的鈍痛在敘述中轉化為尖銳的刺痛,莫德裏奇張着嘴,胸口翻滾着無盡的自我厭棄——又來了,又在做這種事了。他又用那些專業技巧去傷害最親近的人……
「……」
「如果我死在你之前很多年,你還能好好活着嗎?不會再有像當年的我一樣的人來幫你了,你得一個人面對這些。屍體,遺産,葬禮,那天下了那麽大的雨——我想你還沒忘吧。」
「盧卡,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不要提我的家人,他們和這無關。」
「如果我死了,你要怎麽辦?你想過沒有?」
拉基蒂奇發出長長的痛苦呻吟,抵住他肩膀的手掌終于松脫。「求你了……別說了……」
聽到少年顫抖的哭腔,他的心也跟着縮成小小的一團。莫德裏奇輕輕推開他之後小心用拇指抹去眼角的淚……
「你這麽不願意愛我?還是說你早就厭倦我了……」拉基蒂奇垂着頭盯住自己的腳趾,強勢的态度消失不見,他又變回盧卡所熟悉的動不動臉紅落淚的大男孩。「和你比起來我總是太幼稚,太孩子氣……我總讓你生氣……」
不,你沒有。
莫德裏奇慢慢點頭,「我不能愛你。對不起。」
伊萬……我的伊萬!
「你真的從沒愛過我嗎?」
能夠洞察人心的心理醫生停下腳步、轉過身,盡量笑得溫柔平和。「伊萬,我想你以後可以照顧好自己了。」
他轉身進了卧室,輕輕帶上房門。鎖舌輕吻過槽孔,發出比平常溫柔得多的咔噠聲響,仿佛試圖安慰被他留在原地的人。
莫德裏奇坐進床沿,打算獨自忍受撕裂般的痛苦。眼周的灼熱感比剛才來得更為激烈和兇猛,他聽着門外傳來小動物受傷般的嗚嗚哭聲,也擡起手背堵住低低的啜泣。仰面倒下将自己沉進床墊之後仿佛肢體裹挾着意識一路沉進大海,沉向地心。
他沒有感受到想象中的劇痛,本該是心的地方似乎已經化為了茫然的空白……